第 72 章
番外·陸靈犀(五)

  混亂嘈雜彷彿都在另外一個世界,陷在昏迷中的陸靈犀做了一個悠長安寧的夢。

  夢裡還是十六七歲的年紀,她和扶曉手牽手走在甘河的河堤上。

  深秋的田野,深綠淺黃,呈現出豐腴濃麗的顏色,草坡上,零零星星開著一朵一朵白色的野菊花,河堤下的水悄無聲息的流淌,石橋邊生著一顆飽經風霜的銀杏樹,據說有上百年的歷史,秋風中落了一地金燦燦的葉子。

  扶曉撿起一片葉子,迎著夕陽,擋著自己的眼睛,歡喜又天真的笑著:「這要是金葉子多好。」

  「你就是個財迷。」

  扶曉把銀杏葉從眼睛上拿下來,打趣她:「我是財迷,你是情痴。半斤對八兩,誰也別嫌棄誰。」

  她臉色紅紅的趕緊打岔:「這裡有個樹洞呢,你要不要說說你的秘密。」

  「我可沒有秘密,你還是來說說你的小秘密吧。」扶曉笑嘻嘻的把她拉到銀杏樹前,讓她去「樹洞」。

  年少時,她心裡百轉千回,其實不過只有兩個字,謝麟。

  彷彿是感應到她的心思,忽然間,身後傳來一聲呼喚:「靈犀。」

  她回過頭,看見一個白衣少年站在小橋上,微微含笑的看著她。

  乾淨明朗,芝蘭玉樹一樣的少年謝麟啊。

  他迎著風走過來,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她簡直不敢相信,也不敢想像,心口激動的怦怦直跳。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喜歡上他的,曾經在心裡詢問過很多次,都沒有結果。相識太早,究竟何時種下情根,終未可知。

  謝麟又叫了聲「靈犀」。

  她迎著他溫柔清亮的目光,點頭應了一聲,不知怎麼的突然想哭,明明是在夢裡,明明還只有十六七歲,為什麼還是那麼清楚的知道,後來的她終將和他錯過。

  他叫了她好幾聲,聲音很急,她睜開眼,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個夢。

  叫醒她的人,不是謝麟,而是霍劍耘,手也被他緊緊握在掌中。她眼睛還是濕濕的,含著一層水汽,一時間腦子還在迷糊。

  霍劍耘低著頭看著她,眸光透著驚喜:「你可算醒了。」

  陸靈犀聽見他的聲音,陡然間想起來戲院裡發生的事,下意識的去摸自己的小腹。腰包不在,她瞬間清醒,大驚失色的想要坐起來,誰知道一使勁卻無法動彈,腰部根本使不出力氣。手掌摸上去,彷彿摸到的不是自己的肌膚,胸腹之間竟然毫無知覺。

  莫非是被打中脊柱癱瘓了?

  她又驚又怕,眼淚幾乎是瞬間就崩出了眼眶:「我怎麼不能動。」

  霍劍耘臉上的喜色瞬間褪了個乾淨,立刻叫人去喊醫生。

  陸靈犀伸手拉住他的衣袖,臉色蒼白,聲音顫抖:「我的腰包呢,那裡面的時鐘在那兒?」

  時鐘的下落比她的身體還要重要。

  到了陸家之後,李芝蘭替她準備的衣服全是當前最時髦的洋裝。原先她穿著寬寬大大的衣服不顯腰身,穿上束腰的洋裝裙子,便顯得小腹那裡鼓鼓囊囊。因為錢和身份證在當下毫無用處,於是她這幾日便把錢和身份證放在了包袱裡,腰包裡只放了沙漏時鐘。

  霍劍耘道:「那個鐘錶也不知道什麼材質,居然能擋住子彈,我叫人拿去軍工所研究去了。」

  陸靈犀聽見這話,急的快要瘋掉,「你快給我,那個鐘錶千萬不能動。」

  「我只是叫人研究一下材質,或許將來可以排上大用場。」

  「不行不行,你馬上還給我,馬上。」

  霍劍耘見她如此激動,怕她再受刺激,立刻吩咐候在外面的李副官去把時鐘拿回來,

  史密斯大夫剛好走到門口,霍劍耘問道:「她不是沒受傷嗎,為什麼腰部不能動?」

  陸靈犀甦醒之前,他已經讓大夫給她做了全面的檢查,並沒有受傷,鐘錶剛剛好擋住了子彈。

  史密斯大夫也覺得不可思議,推論陸靈犀暫時不能動彈屬於心理作用,可能是收了驚嚇之後的某種應激反應。

  這裡是省府最好的外國醫院,聽到大夫這個說法,霍劍耘沉默片刻,覺得這個解釋倒也有幾分道理。因為兩人第一次見面,在那小柴房中,他讓陸靈犀給自己縫合小腿上的傷口,她看見血就暈了。

  陸靈犀不認可,「如果是有人拿槍指著我,又一槍打出鮮紅的血來,我可能受到刺激。但是我中槍之時,一沒有看見刺客,二沒有見到血,甚至都沒感覺到疼,稀里糊塗就昏了過去,根本沒有驚嚇之說。」

  霍劍耘道:「這個先不爭論,我帶你回去靜養幾天說不定就好了,明天再給你請個中醫大夫來家裡瞧瞧。」

  說著,便躬身將陸靈犀從床上抱起來。

  陸靈犀此刻腰部不能動,時鐘又不在自己手裡,只能聽任霍劍耘的安排。

  霍劍耘打橫抱著她,出了病房,在兩列警衛官的護送下上了車。

  督理府官邸位於城東,因為連著幾起針對霍劍耘的暗算,格外戒備森嚴。官邸極大,進了大鐵門之後,便是一條寬闊筆直的大路,兩側種著高大的雪松,車子往裡又開了幾分鐘,便看見一棟小樓,台階前一排全副武裝的士兵,裡面金碧輝煌的亮著燈。

  這是霍茂林和趙夫人及幾位姨太太的居處,霍劍耘素來不與這些女人打交道,平素大多時候住在離此不遠的沉香別墅,回來官邸,便住在後花園西側的馥園。

  司機剛要停車,霍劍耘道:「去馥園。」

  此刻已經是深夜,中式的小庭院顯得格外安靜。重修改裝過的房子,雕花小窗都換成了透明的大玻璃窗戶,廊簷下點著電燈,那台階下襬放著的一盆盆秋菊,清清冷冷的開著花,香氣也清清冷冷的。

  一眾僕從侯在廊簷下,為首的是一位五十歲左右的婦女,原是霍劍耘母親的陪嫁丫鬟,後來又做過他的**娘,在府中還有一些地位,霍劍耘叫她劉媽。

  「少爺可曾帶陸小姐去見過老爺?」

  「陸小姐身體不適,等好了再去。」

  霍劍耘抱著陸靈犀上了樓,將她放在臥房裡的床上,吩咐丫鬟去給浴缸放水。

  這邊剛剛安頓下來,劉媽便上樓稟報,說老爺聽說他帶著陸小姐回來,親自過來探望。

  天色已晚,霍劍耘本來不欲驚動老頭子,不料霍茂林聞訊,已經帶著一群人來了。

  陸靈犀半躺在床上,只見一群花團錦簇的女人,群星捧月般圍著一個老頭走進來。

  霍茂林六十多歲,大病初癒,手裡還拄著枴杖,一雙眼睛鋒利無比,看人時,刀子般有種刮骨的寒氣。

  霍家的事,陸靈犀也聽李芝蘭說過一些。

  霍茂林原本是武舉出身,一路高昇全憑夫人富察氏的娘家在朝中有人。富察氏嫁進來十幾年,只生下三個女兒,霍茂林陸陸續續娶了四個姨太太回府。富察氏手腕狠辣,那四個姨太太硬生生沒能生下一子半女。及到長女霍鳳儀十六歲嫁了人,富察氏才生下霍劍耘。

  霍家有後,早已同床異夢的夫妻倆都暗自鬆了口氣。將來子承父業,身為獨子的霍劍耘執掌一省軍政大權是早晚的事。但是誰也沒想到,一向身體硬朗的富察氏突然離世,霍茂林續娶了一位夫人趙氏,進門沒多久便生下一子,名叫天賜。

  隨著天賜漸漸長大,趙氏不安分起來。而霍鳳儀的丈夫方黎原是日本士官學校畢業的高材生,這些年成為霍茂林的左膀右臂,在軍中頗有威信。

  幾方勢力暗中爭鬥已有一段時日,前些日,霍劍耘外出採辦軍需,霍茂林突然蹊蹺病重。

  霍劍耘接到密電急速趕回,一路遭遇無數危險不說,直到進了城,還在西郊被人暗算了一把,險些送命。今日這戲院的的一劫,若不是有陸靈犀替他擋了,只怕是凶多吉少。

  霍茂林對長子的婚事極為看重,一直想和雄踞江北多年的陳家結親,因陳家幼女一直留學未歸,這婚事才耽擱下來。

  霍劍耘前些天突然提出要娶一個商賈之女為妻,險些沒氣得老頭中風,今日忽然又聽說這女子再次救了兒子一命,便忍不住過來看看。

  站著他身側,扶著他的便是趙氏。三十出頭,穿著一件胭脂紅的旗袍,婷婷裊裊,美則美矣,眉眼卻很凌厲。其他幾位稍年長的女人便是他的四位姨太太。

  一群人齊刷刷的看著陸靈犀,心裡都有點驚詫。

  這姑娘竟比想像中還要好看,容光照人,風姿楚楚,身上還有種無法形容的獨特氣質。

  趙氏出於私心,並不想霍劍耘和陳家聯姻,這些天沒少在老頭兒跟前吹枕頭風,此刻更是刻意的說道:「陸小姐和劍耘真是緣分不淺,居然救了他兩次。老爺,這可真是天定的姻緣呢。」

  霍茂林見陸靈犀相貌清麗,看上去也頗有富貴之氣,兒子又執拗難以說服,便放下身段,好言好語慰問了幾句,這才帶人離開。

  陸靈犀心心唸唸只想著時鐘,眾人一走,便問霍劍耘李副官回來了沒有。

  霍劍耘叫人去問,不多時,丫鬟秀雲拿了一個小包進來,陸靈犀一看正是自己親手縫製的防水的腰包,亟不可待的拿過去。

  時鐘拿出來的那一刻,她心都快要緊張的停止跳動。

  藍色沙漏居然還好好的,時針還在緩慢的走動,唯獨那個鐘擺停了。

  她顫抖著手指想要撥動一下那個鐘擺,讓它繼續走動,但是,那鐘擺紋絲不動,她用了很大的力氣去掰,去拉,去拽,它就是不動。

  鐘擺停了,停的位置有一個非常非常淺的小圓窩,應該是子彈射上去落下的痕跡。

  陸靈犀直勾勾的看著停掉的鐘擺,鋪天蓋地的絕望淹沒了她,完了,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時鐘被損壞了,她沒法再回去,就要從此被留在這個可怕的年代,而她還莫名其妙的成了癱瘓,躺著這裡,動也不能動。她萬念俱灰,心無邊無際的往下沉,彷彿再也落不到底。

  房間裡靜謐的如同一個牢籠,她抬起眼簾,對霍劍耘道:「霍公子,我很累,想要休息。」

  霍劍耘仔細的打量著她,彷彿是真的有點疲倦,臉色如雪,唇色也泛白,長長的睫毛微微低顫,彷彿不堪重負。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你餓不餓?」

  「我不餓,只想睡,太晚了,霍公子也去休息吧。」

  「外面有值夜,你有事按鈴,即有人來。」

  陸靈犀低低的嗯了一聲。

  霍劍耘俯身在她唇上輕輕吻了一下,而後起身關了燈,帶上房門。

  門鎖合上時,發出輕微的一聲咔噠,拚命忍耐在眼睫間的淚水蜂擁而出。

  抽泣中,手裡的時鐘啪一聲掉下去,摔到地毯上。

  腰身使不出力氣坐不起來,她只好側過身體,費力的伸出手臂去撿,一用力卻一頭從床上栽下去。她從來沒有這樣的絕望過,已經失去了一切,現在甚至失去了自由。

  翌日傍晚,霍劍耘剛踏入馥園,劉媽便過來說陸小姐早上和中午都沒吃飯,在荷花池旁坐了一天,不言不語的。

  霍劍耘不及換裝,便走出馥園,沿著青石小徑往荷花池走去。

  兩側苗圃擺放著菊花,樸素低沉的香氣隱隱浮動,垂花門兩側種著秋海棠。

  此刻已入秋,滿池荷花都已開敗,只餘下何葉連連,也露出幾分頹敗氣息。

  陸靈犀坐在輪椅上,穿著一身淡碧色的羅裙,烏黑長髮披散在肩頭,如畫,如玉雕。眼睛烏沉沉的望著遠處的池水,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停住步子,站在秋海棠下。

  一陣風過,吹動她的裙角和頭髮,那不是畫,亦不是玉雕。

  陸靈犀整整一天都沒說話,忽然對身側的丫鬟說:「秀蘭,我有點餓了,你回去幫我拿點點心,再拿一壺茶來。」

  「陸小姐,天色晚了,要不,我們回去用晚飯。」

  「你快去快回。」

  秀蘭應了聲,急匆匆朝著垂花門過來,看見霍劍耘站在海棠樹下,吃了一驚,正要出聲。

  霍劍耘揮揮手,示意她過去。

  陸靈犀靜靜的看著那一池水,既然回不去了,留在這裡不死不活,當個殘廢,還不如解脫。尋死之念幾乎就在一刻間侵佔了腦海,生了魔一樣,再也揮之不去。

  她緩緩的推動輪椅的輪子,暗自慶幸自己的手臂還能動。

  一池碧水離她越來越近,她加大力氣,忽然間輪椅被一股巨大的力氣扯住,她收勢不住,反而一下子從輪椅上摔下去,膝蓋摔到青石板上,疼得她啊了一聲。

  仰面看見霍劍耘的臉,雙目如火,怒瞪著她。

  池水就在一步之遙,她想也不想,想要爬過去。

  霍劍耘一把扯住她,兩隻手緊緊的按住她的手腕,單膝跪在她身側,俯下身狠狠的看著她。

  只是幾個動作便累得氣喘吁吁,陸靈犀更覺得生無可戀,掙紮著說:「你放手,我不想這樣苟延殘喘,不自由毋寧死。」

  霍劍耘怒道:「不過是暫時不能動,你就想死?」

  陸靈犀絕望的心說,並不是因為不能動,而是因為不能回去。

  這個世界她本來就毫無留戀,原先和他敷衍拖延,只因為想要回去,如今時鐘壞了,她也沒什麼顧慮,衝口就道:「霍劍耘,我今天把話說明白,我說考慮考慮,不過是敷衍你,我從來沒想過要嫁給你。」

  霍劍耘一瞬不瞬的瞪著她,漆黑的眼珠如有火星,「好,我今日也把話說明白,我第一眼瞧見你我就看上你了,昨日雖說是你替我擋了一槍救了我一命,可是你若是死了,也和要了我的命差不多。你倒在我懷裡的時候,我就下定了決心,你若是活下來,我便立刻娶了你,一刻也不等。」

  「等時局安穩了,我帶你去北平治病,大不了我帶你去美國。老子有的是錢,不信治不好你。」

  陸靈犀停了掙扎,直直的看著他,眼睛眨也不眨,漸漸淚水模糊,看不清他的臉。

  只聽見他說:「要是治不好,我也不嫌棄你。你癱了殘了,我一樣娶你。你救了我兩回,我這輩子絕不負你。」

  她的視線被淚水模糊,看不清他的表情,暮色中,唯有他軍裝上那些金屬扣子和肩章發出灼灼的光,灼到她死灰般的心裡。

  這樣的告白,她本該感動,可是她此刻萬念俱灰,只覺得抱歉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