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番外·陸靈犀(七)

  夜深人靜,和一個明顯對她有企圖的男人共處一室,同床共枕。陸靈犀其實嚇得心臟都在抽搐,和霍劍耘的針鋒相對,不過都是色厲內荏的虛張聲勢。

  她知道自己和他力量懸殊,提心吊膽,戰戰兢兢,隨時都準備要拚命,沒想到霍劍耘卻做了柳下惠,一夜都未動她。

  早上她醒來時,身邊已經沒了人。

  秀蘭過來侍候她穿衣服,見到她身無寸縷,頓時臉色紅到耳根,低頭不好意思細看。

  陸靈犀知道自己如今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任誰都會覺得她昨夜肯定是和霍劍耘有了夫妻之實。她也懶得解釋。

  霍劍耘存心造出這個誤會。消息很快便傳到趙氏的耳中。

  趙氏按耐不住欣喜,假裝好心的對霍茂林吹耳邊風,「老爺,陸小姐好歹也救了劍耘兩會,如今又已經生米煮成熟飯,不給個名分,讓外人知道豈不是說我們欺負人,只怕陸家也不答應,到時候上門鬧起來,大家都不好看。」

  霍茂林冷著臉沒接話。

  趙氏察言觀色覺得老頭子不喜,忙拐了個彎兒道:「要不,讓她給劍耘做個妾室?」

  那陳家小姐是留過學接受新式教育的人,豈能容忍和人共侍一夫,只要聽說霍劍耘納了個妾,肯定不肯答應。這樣一來,也算是了斷了霍劍耘和陳小姐的親事。

  霍茂林雖然寵愛趙氏,腦子卻不糊塗,趙氏在他耳邊絮絮叨叨半天,他跟沒聽見似的,不置可否,心裡自有打算。

  剛過八點鐘,李副官帶著一穿長衫的中年人來到了馥園,正是霍劍耘請來的大夫。

  陸靈犀對自己的腰傷已經不抱希望,因為子彈並沒有打中她,她腰上也沒有任何傷口,倒像是武俠書中被震傷了五臟六腑似的,可是檢查結果她也沒有內傷,如此詭異的「傷」,她不信這個時代的大夫能治好。

  這位惠大夫便在馥園住下來,在霍劍耘的重賞之下,每日琢磨著怎麼給陸靈犀治病。

  按摩,針灸,泡藥澡。敷藥包。外加早晚兩碗苦兮兮的草藥,可謂是想盡了辦法。

  沒幾天,陸靈犀就感覺到自己整個人從內到外都透著一股子中草藥味兒,自己都快要熏住自己,霍劍耘卻奇怪的並沒有嫌棄她,每晚都和她同塌而眠。

  夜色已深,窗外淅淅瀝瀝的下起雨。

  陸靈犀半躺在床上,手裡拿著一本書,半響看不進去。

  自從那夜她尋死被霍劍耘從浴缸裡撈出來,便被看護的更嚴密,白日裡兩個丫鬟寸步不離的跟著,晚上直接宿在了霍劍耘的臥房中,被他親自「看護」。

  原先她還擔心他對他不軌,沒想到兩人共處一室,他竟然一直忍著沒動她,這點頗讓陸靈犀意外,也有點感動。可是他對她再好,她依舊覺得這樣活下去沒什麼意思,生不如死。

  窗外一片漆黑,忽然間,閃過一陣光亮,是汽車燈打過來的光。

  不多時,樓梯上響起腳步聲。她知道是霍劍耘回來了。他穿著軍靴,聲音很沉,房門被推開,又被反手關上。

  陸靈犀一開始和他單獨在一起,還很緊張害怕。但是這些天霍劍耘夜裡倒也規規矩矩,雖然和她同床,除了抱抱親親並未有過分的舉動,她也不再怕他。

  霍劍耘走到床邊,脫了外裝,脫了靴子,一屁股坐下來,一股濕濕的寒氣侵過來。

  陸靈犀不由自主的往裡面靠了靠。

  霍劍耘先是湊過臉,仔細的打量她的氣色,而後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臉蛋,問:「今天感覺如何?」

  陸靈犀沒回答,挑起眼簾瞅了他一眼。一時間,有點恍惚。因為他軍裝裡穿的也是件白襯衣,那款式和現代差別不大。

  和他之間隔著的數十年光陰彷彿不復存在。拋開外面的風雨飄搖,坐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年輕的男人,和她平素逛街時擦肩而過的男人並無二樣。眉眼也褪去了戾氣,甚是溫和。

  陸靈犀喪氣的回答:「沒感覺。」

  霍劍耘安慰她:「不急。」

  陸靈犀卻急了。

  她本來沒抱希望,可是他又這麼大費周章給她請了大夫治,結果身體依舊沒有一點起色,心裡反而更加絕望,這種情況,還不如不給她一點希望。

  憋了半個月的情緒,瞬間爆發出來,她將手裡的書啪一聲扔到了地毯上,「我要是一直好不了呢?」

  霍劍耘道:「再換大夫,勢必將你治好,我說話算話。」

  陸靈犀直直的看著他,若說不感動,那是假的。

  扶曉和謝麟都找到了愛侶,唯有她孤家寡人一個,彷彿被世界遺棄,她以為,再也不會有人疼有人愛,卻原來這世上還有個喜歡她的人在這裡,容她發脾氣,容她尋死覓活,更沒嫌棄她不能動彈。

  她覺得自己彷彿有些過分,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問他冷不冷。

  「冷,你給我暖暖。」霍劍耘笑嘻嘻的揭開被子,手橫過她的腰身,不敢往她胸口上摸,想到她胸腹沒知覺,便在她平坦光潔的肚子上摸了幾把。

  剛剛有點感動的陸靈犀,頓時惱了。一把將他的手從被子裡扯出來,呵斥道:「你別動手動腳的。」

  霍劍耘愣了一下,卻也不惱,反而露出驚喜的神色,將他的手伸進去又使勁的揉了幾把,陸靈犀愈發的惱了。臉色赤紅,想要打人。

  霍劍耘目光灼灼:「你能感覺到?」

  陸靈犀楞了一下,忽然也反映過來,瞬間欣喜如狂。當下也不介意霍劍耘的「非禮」,抓著他的胳膊,嘗試著腰部用力做起來,沒想到竟然成了!

  她頓時高興的又哭又笑。

  霍劍耘趁機調侃:「你若是死了,可就虧大了。」

  陸靈犀哭得稀里嘩啦,這輩子都沒有這麼的激動過。

  她不知道這個奇蹟究竟是如何發生的,也不知道究竟是這半個月的治療有了效果,還是其他的原因。她莫名其妙的傷了,又莫名其妙的好了,一切都彷彿是一場考驗,或是一場劫難。

  有些東西,唯有失而復得,才知道何其珍貴。她原先覺得人生已經了無生趣,然而就在身體恢復了自由的這一刻,所有的生念都回來了。她像是重新活了一次,重新有了嚮往,也有了希望。

  激動了半宿,霍劍耘已經沉沉睡去,她毫無睡意,嘗試著翻身下床。

  身體說好就好,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彷彿她癱瘓了半月是她的一場噩夢。

  她只覺得不可思議,看到窗外的一輪滿月,忽然間心裡一緊。

  今天,剛剛好是她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二十四天,如無意外,本該是她回去的時候。

  狂喜的心情變得晦暗起來,她輕輕的打開抽屜,拿出沙漏時鐘,沙漏停了,時針停了,鐘擺,停在當初被子彈擋住的地方。

  她愣愣的看著時鐘,眼淚無聲無息的湧出來。

  她真的是永遠回不去了。

  霍劍耘素來醒得早,睜眼便下意思的去看身邊,這一看,卻是一個激靈,人不見了。

  他騰一下從床上蹦起來,衛生間也沒人。這下他急了,一邊往身上套衣服,一邊下樓叫劉媽。

  「陸小姐呢?」

  劉媽一愣:「我沒見到陸小姐啊。難道陸小姐不在樓上?」

  「快叫人四處去找。」

  霍劍耘心急火燎,第一反應便是荷花池。

  跑過垂花門,剛好聽見噗通一聲重物落水的聲音,嚇得他魂飛魄散,差點一個踉蹌撲倒地上。

  往前跑了幾步,被秋海棠擋住的景緻一覽無餘。

  霍劍耘喘了口氣,定了定神。

  陸靈犀立在晨霧濛濛的水邊,洛神一般婷婷裊裊,穿著一件粉綠色旗袍,身上的披肩裹著玲瓏高挑的身子,如同是婷婷玉立的一支新荷,風吹如畫,清麗無雙。

  霍劍耘看得呆住,心裡怦怦直跳,卻有些莫名其妙的害怕,不敢貿然上前。

  「你在這裡幹什麼?」他露出一絲不甚自然的笑容,不動聲色的往前一步。

  陸靈犀扭臉看著他,微微一笑:「你以為我要跳水呢?」

  霍劍耘乾笑。

  陸靈犀笑了:「我以前不知道我擁有什麼,也不知道什麼重要,如今才算是大徹大悟。你放心,自此以後,我不會再尋死。」

  霍劍耘聽見這句話,疾步走到跟前,一把抓住了陸靈犀的手,這才算是徹底放心,這才敢板下臉,狠狠道:「你方才扔了什麼東西,噗通一聲,嚇得老子魂都掉了。」

  陸靈犀忍不住噗的一笑:「我把那個壞掉的表,扔了。」

  霍劍耘被她這一笑,笑得頭昏眼花,渾身綿軟,氣也消了,柔聲問道:「你不是寶貝得很,為了那個表尋死覓活的,怎麼捨得扔?」

  「沒用的東西,自然是該扔的扔。」

  「這就對了,我回頭送你更好的。」

  陸靈犀問他:「你冷不冷?」

  他急匆匆找她,只穿了件襯衣,扣子扣得歪七扭八,頭髮也沒梳理,亂蓬蓬的像個土匪。

  霍劍耘嬉皮笑臉的把手伸出去。「冷,你給我暖暖?」

  出乎意料的是,美人竟沒翻臉,伸手握住他的手。

  小手比他的還冷,眼神卻是暖的。

  霍劍耘有點飄飄忽忽,難以置信。

  劉媽正帶著人四處找陸靈犀,見到兩人手牽手從外面回來,又驚又喜:「陸小姐你好了?你會走了?」

  這個消息立刻傳遍了督理府,午後趙氏親自過來探望,送了不少的補品過來,並請了戲班子來府裡慶賀。

  陸靈犀沒想如此興師動眾,弄得十分不自在。

  督理府的後花園原先就有一座戲樓。

  富察氏在世時,時常請戲班前來唱。趙氏洋派,喜歡的是電影和跳舞,這戲樓空閒了好幾年,如今叫人重新佈置了一番,扯起電燈,通火通明。

  戲台下襬放著一長溜的桌子和八仙椅。

  霍劍耘帶了陸靈犀去戲樓,霍督理的幾位姨太太也在。

  見到陸靈犀,幾個姨太太都七嘴八舌的問起她的身體。陸靈犀耳邊一片呱噪,正應接不暇,霍茂林帶著趙氏過來。

  陸靈犀別彆扭扭的見了個禮,笑容也不大自然,總覺得這老頭子一臉的陰險,每個毛孔都彷彿長著一個心眼似的。

  跟在霍茂林身邊的,除了趙氏和天賜外,還有個男人,看上去三十出頭,眉眼笑嘻嘻的,有些不正派。

  趙氏笑著說:「這是我兄弟趙思春,今日剛好來府裡找老爺說事,湊巧過來一起熱鬧熱鬧。」

  陸靈犀聽見這個名字,笑容盡散。

  她對民國這段歷史並不熟悉,除了歷史書中出現的一些大軍閥,各省的督理少年誰她沒關注過,霍茂林是本省督理,她也是穿越過來才知道,但是有個人,她卻記憶深刻。

  日軍入侵之後,省府先從芙蓉市東遷,遷到銅鼓市沒多久,日軍打過來,再次遷至三省交界的甘城。沒等安定數月,日軍在除夕那天再次進犯,省政府和當地所屬駐防部隊倉皇撤離,留下一支隊伍阻擊日軍,為政府機關和百姓撤離贏取時間,結果阻擊日軍的趙恩春貪生怕死,看到日軍裝備精煉人數眾多,沒做抵抗直接投降,日軍殺入城中,不及撤走的百姓慘遭燒殺搶掠,城中被血洗一空,這段歷史,幼年時,陸靈犀聽過無數次,而此時此刻,趙恩春就站在她的面前。

  她一向膽小,見個蟑螂都要大驚小怪,怕得要死,然而看到趙恩春,心裡卻呼嘯著一種想要殺人的衝動。

  戲台上熱火朝天演了什麼她都不知道,她腦中回憶起年少時,挺外婆講過的那些殘酷往事,想起當年曾經在縣誌上看到的這個名字,內心充滿的噴怒。

  趙恩春一臉諂媚的和霍茂林說話,讓人噁心到不想再看一眼。

  陸靈犀藉口要去方便,離開了戲台。走到月桂樹邊,她扭頭看了一眼,戲台上花紅柳綠,一片祥和。

  可是她知道,這榮華富貴轉瞬便被戰火點燃,這督理府恐怕會毀於一旦,這樣的「太平」日子再也不會有了。

  想起歷史書上的種種,她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寒顫。身在和平時期的人,無法想像身處戰亂有多可怕。

  秀蘭以為她冷,忙將她的披肩遞給她。

  「你去和少爺說一聲,我先回去了。」

  霍劍耘聽說陸靈犀先回去了,自然也無心再逗留。回到馥園,看見陸靈犀在房間裡,看著窗外出神。

  「你怎麼不看戲了?」

  「你爹的那些姨太太吵的我頭疼。」

  霍劍耘噗的一笑:「我也嫌那些娘們吵。」

  陸靈犀衝口問道:「你日後也會娶這麼多女人麼?」

  霍劍耘卻沒有直接回答,笑嘻嘻道:「我怕吵。」

  陸靈犀默不作聲的望著他,望得他心裡有點發憷,收斂了笑容,問:「你想說什麼?」

  陸靈犀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其實她知道這個年代,三妻四妾是尋常,可是未免心裡還是有點失望。

  翌日上午,霍德榮來到馥園,聽說陸靈犀痊癒,也帶了禮物前來探望祝賀。

  陸靈犀陪著她說了會兒話,霍德榮便請她去百貨公司逛了逛。

  陸靈犀在馥園待了半個月因為不能動彈也跟坐牢差不多,自然求之不得。於是乘了霍德榮的小汽車,和她一起去了街上。

  霍德榮並未帶她去百貨公司,卻去了一家咖啡館。陸靈犀進去之後,倒是小小的吃驚了一回,咖啡館裡面的擺設絕不亞於現代,反而更加有外國氣息。

  「其實,我今日來找陸小姐,是受父親所托。」

  陸靈犀微微一怔。

  霍德榮又道:「陸小姐對我家中之事想必也略知一二。父親雖然寵愛天賜,但大事不糊塗,督理之位,早晚交給劍耘。劍耘雖有才幹,到底年輕,又是子承父職,督理之位來的輕巧。軍中難免有些不服的,趙氏也是個不安生的女人,一心挑唆劍耘和大姐夫翻臉,妄想漁翁得利。父親心知肚明,只是礙於情面,不便撕破。」

  「父親雖然面上對劍耘嚴厲,卻極看重他,事事都替他打算,尤其是這婚事。父親和江左陳家早有聯姻之意,只因為陳小姐年紀小,才一直拖到今日。劍耘和陳家聯姻,也並非是貪圖江左勢力,至少能震住軍中一些有異心的人,不敢輕舉妄動。」

  陸靈犀問道:「霍小姐的意思是,我在這裡會妨礙劍耘和陳小姐的婚事?」

  「陸小姐冰雪聰明。」霍德榮笑著將一個小箱子遞了過來,「陸小姐救過劍耘兩次,霍家自然不會虧待陸小姐,這裡是父親給陸小姐備下的謝禮,東渡扶桑之後,那邊有人接應,替陸小姐安排好一切,陸小姐只管放心。」

  原來是安排她出國。

  陸靈犀看著那小箱子,手裡緩緩的攪動著咖啡。

  這個時代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麼她最清楚不過,全世界幾乎都被捲入了戰火。

  她學歷史時,下意識的就不喜歡這一段歷史,霍茂林的下場她不知道,霍劍耘會何去何從,會站在那個陣營,會戰死沙場,還是會……她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敢深想。

  略微相遠一些,想到他可能會有的結局,便覺得心口發悶,隱隱的痛。

  離開這裡,是個很好的選擇,只是,她究竟去哪兒?

  她略一思忖,對霍德榮道:「請霍小姐轉告督理,我不會耽誤劍耘的前程。只是我不願意去日本,能否換個地方?」

  「你要去哪兒?」

  「我想去瑞士。」

  「瑞士?」

  陸靈犀點點頭。

  霍德榮笑道:「那我回去先請示父親,儘量滿足陸小姐的要求。不過,改了行程,一切都要重新安排,還請陸小姐這裡耐心等待幾天。」

  陸靈犀點頭:「我等霍小姐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