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生氣了,後果很嚴重。
她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深怕袁霽祺身首異處,深怕那三人傷心欲絕,就連最後醉倒在袁霽祺懷裡都硬生生帶了一分清明,結果呢!結果居然是他們算計好了!
一連好幾天,早朝時任憑他們三個說得如何天花亂墜,沐奕言連眼皮都不朝他們抬一下,下了朝任憑他們托辭什麼緊急政務都拒之門外。
一時之間,朝堂上暗流湧動:這是要變天了嗎?這紅得發紫的幾名寵臣要失寵了嗎?陛下移情別戀了嗎?
沐奕言可不知道那些朝臣九曲十八彎的心思,這幾日她獨自一人,看看話本溜溜鳥,批批奏折聊聊天,還去了重華宮好幾趟,喜得小七和小八趴在她身上都不肯下來了。
小七的身子在曲太醫的調養下好了許多,雖然還不能騎馬射箭,但已經不是原來那病殃殃蒼白的臉。
「想好要什麼願望了嗎?」沐奕言問小七,她倒是挺佩服的,一個十來歲的小毛孩,居然能把一個願望藏了那麼久。
小七的眼神狡黠,搖了搖頭道:「沒想好,反正皇兄要一直記得,你欠了我一個願望。」
沐奕言捏了捏他的鼻子:「調皮。」
小七趴在她的肩膀上,小八鬧著要往上爬,沐奕言被兩個人一上一下折騰得站都站不穩了,唬得洪寶趕緊扶住了她:「哎呦兩位殿下小心點,快下來快下來。」
小七把臉貼在沐奕言臉上,挑釁地看著洪寶:「不下不下,我要和皇兄在一起。」
「我也要,我也要!」小八爬不上肩頭,只好扒拉著沐奕言的腿,這一個時辰,沐奕言便扛著兩個拖油瓶渡過。
好不容易等小七和小八打著哈欠去睡午覺了,沐奕言這才脫了身,沿著御花園慢悠悠地往回走去,洪寶在身後跟著。
「陛下,今兒個天氣不錯。」洪寶樂呵呵地搭茬。
沐奕言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看著艷陽高照,心裡卻有點小憂傷。
「俞大人、裴大人、厲王殿下今兒又來求見了好幾回,陛下見還是不見?」洪寶趁機問道。
沐奕言的氣早就消了,這兩天一直一個人,日子過得雖然瀟灑,可思念卻如影隨形,做夢夢見的都是那幾個人,一個個都哀怨地看著她,看得她心都顫了。
「俞大人的嘴上起了個泡,俞大人說這是想陛下想的,」洪寶在心裡抹了一把汗,硬著頭皮替那幾個說好話,「裴大人看起來好幾天沒睡好了,黑眼圈都出來了。」
沐奕言不置可否地瞟了他一眼,繼續朝前走去,順手采了一朵山茶花,一片片地往下拔花瓣。
洪寶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好像沐奕言手中拔的不是花瓣,而是他洪寶的頭髮;可是宮外頭那幾個人也很要命,尤其是厲王殿下那帶著煞氣的眼神……
「厲王殿下他……他……」洪寶搜腸刮肚,也難以想象出沐恆衍的慘樣,只好如實交待,「他甚是思念陛下,只怕陛下再不見,他要闖進宮裡來了。」
沐奕言輕哼了一聲表示不屑,轉頭問張勇:「最近京城有什麼熱鬧的事兒?」
張勇想了想,誠實地回答道:「最近城裡挺熱鬧的,原本金盆洗手的名角兒馮如柳重出江湖了,那柳園都快被擠破了門。」
沐奕言來了興趣:「唱得好聽嗎?」
「挺好聽的,那人長得也漂亮,往台上一站,比京城第一美人還好看。」張勇道。
「還有什麼新鮮事?」沐奕言掉頭往寢宮走去。
張勇撓了撓頭:「點翠樓又添了幾道新菜,衛國公家的小公爺要娶一個戲子做正妻尋死覓活了好幾趟,紅袖閣來了好幾個絕色的清倌,青山樓不甘落後,尋來了好幾名小倌,據說個個都算得上難得一見的絕品……」
洪寶還沒來得及阻止,沐奕言便拍手定局:「這個聽起來不錯,今日我們就出去好好找找樂子!」
沐奕言換上便服,帶著一臉不樂意的洪寶,還有張勇那幾名侍衛,從後門出了皇宮。
她先去點翠樓吃了一只糯米雞,未時正,興致昂然地到柳園聽了一會兒名角兒的戲,那馮如柳唱得的確好聽,時而抑揚頓挫,時而娓娓動聽,長得也漂亮,那柳眉杏眼,化了妝站在台上,活脫脫一個絕代佳人。
沐奕言的眼睛都看得直了,末了還讓洪寶去戲班子裡打聽了一下那馮如柳的情況,什麼年紀,什麼身世,什麼身價……她聽得津津有味。
從柳園出來,沐奕言便直奔青山樓,洪寶苦著臉,就連身後的張勇都品出了幾分不對勁來,吶吶地勸道:「公子,這個……這個我們還是回去吧,你要是去了,只怕俞大人他們饒不了卑職。」
沐奕言斜睨了一眼:「你是誰的侍衛?」
張勇不敢吭聲了,只好偷偷地四下張望,盼著俞鏞之他們趕緊從天而降。
怎奈俞鏞之他們估計還候在點墨閣外,沐奕言進了青山樓,幾錠金子在桌上一拍,立刻,幾道家常的酒菜擺了一桌,樓裡幾個最紅的小倌便魚貫而入,前前後後圍了沐奕言一圈。
沐奕言有些哆嗦,這些小倌美則美矣,可她總覺得有些不對勁,盯著瞧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這些小倌雖然身為男子,不但沒有沐恆衍、袁霽祺那種傲然的男兒氣概,就連俞鏞之那淡雅雋秀的文人氣質都比不上,有兩個塗了些脂粉修了眉毛,另外兩個的臉上雖然沒有刻意修飾,但身上好幾處用輕紗遮掩,若隱若現,讓人浮想聯翩。
沐奕言有些坐不住了,可此時離開豈不是太過窩囊?
幸好,那幾個小倌既然是青山樓中的頭牌,倒也有些本事,並沒有□□裸地□□,看沐奕言那非富即貴的派頭,存心賣弄,命人取來了一把古琴和一管蕭,一曲琴簫合奏的《鳴江曲》,時而如飛瀑直下,時而如喁喁細語,技藝精湛,沐奕言聽著聽著,忍不住便和著琴聲在茶盅上輕敲了起來。
一曲罷了,門口傳來一陣擊掌聲,沐奕言一瞧,好家伙,一溜兒三個人,堵在門口,真夠氣派的。
沐恆衍上前一步,那股蕭殺之氣驟然襲來,那彈琴的小倌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錚」的一聲,琴弦斷了。
「你們下去。」沐恆衍從齒縫中擠出幾個字來,看向那兩人的目光仿佛冰窟。
那兩個小倌哪裡見過這陣仗,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畏怯地朝著沐奕言瞧了一眼。
沐奕言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誰說讓你們走了,本公子覺得你們彈得很好,看賞,再來一曲,還有你,過來替我斟酒。」
那被點到的小倌看了看桌上的金錠,又看了看殺氣騰騰的沐恆衍,在財和命之間猶豫了半天,終於還是性命占了上風,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裴藺走到她身旁,苦笑了一聲道:「阿言,你就別折騰我們了,我們錯了還不行嗎?以後再也不敢瞞著你了。」
沐奕言斜睨了他一眼,洪寶果然沒有說謊,他的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色的痕跡,無來由的心疼就泛了上來,她覺得自己有點狠心了。
她逼著自己朝外看去,不行,這次得好好立立規矩,不然的話,這幾個人還不得爬到她頭上來?
可這不看還好,一看就看到了俞鏞之,只見他身形單薄,臉白如玉,眼神哀傷地落在那幾個小倌身上,仿佛沐奕言已經移情別戀,成了一個流連花叢的負心人。
再看他旁邊的沐恆衍,雙眸中都是山雨欲來的陰鷙,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仿佛要燒起來,她看了好一會兒,忽然腦中靈光一現明白了,現在他的表情叫妒火中燒。
到嘴邊的話在喉嚨裡打了個圈便咽了回去,她按捺住想要撲上去滅火的心思,淡淡地哼了一聲:「你們知道錯了?」
她原本想要再擺一下帝王的威風,只是這句話說出來便綿軟無力,尾聲還帶著幾分上揚的嬌嗔,哪有半分帝王的威風,倒像情人間的撒嬌一樣。
一旁沐恆衍緊繃的身子終於放鬆了下來,大步走到她身旁,一把將她攬進懷裡,沉著臉看向那幾個小倌:「你們誰碰過她了?」
那幾個小倌嚇得連聲否認,他們倒是想討金主歡心,可這三位煞神來得太快,還沒來得及上手。
「滾!」隨著沐恆衍的一聲厲喝,屋中人做鳥獸散,就連洪寶和張勇他們也瞬間無影無蹤。
沐奕言不滿意的捶了沐恆衍一下,怎奈他的胸膛堅硬如鐵,倒把自己的手捶得痛了,她又氣又惱,抬手在他的腰上掐了一把:「凶什麼凶!都是被你們氣的!」
俞鏞之緩步走到她身旁,眼神定定地落在她的手上,一動不動,沐奕言有些奇怪,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沒瞧出上面長花了,不由得奇怪地問道:「怎麼了?」
俞鏞之捏住了她的手,半蹲了下來,從懷裡掏出一塊帕子來,低聲問道:「這手碰過他們嗎?」
沐奕言傲然想要點頭,卻見俞鏞之拿著帕子仔仔細細地擦起她的手來,從手心到手指,一根一根,擦拭得無比細心,連指根都沒放過。
沐奕言傻了,這手指□□燥的帕子摩挲著,隱隱作痛,俞鏞之好像存心要把她碰過別人的皮都擦掉一般,執著而認真,她的心越來越慌,終於叫道:「鏞之!鏞之你怎麼了?我沒碰他們,我只是故意想要氣氣你們罷了!」
俞鏞之的手一頓,抬起頭來看著她,那雙清澈的雙眸中茫然一片。
「真的,我發誓!不信你去問洪寶,問張勇,我進來了就後悔了,要不是你們來得快,我早就走了……」沐奕言忙不迭地招認。
俞鏞之的手頓住了,眼中終於閃過幾分清明,好像貧瘠的土壤迎來了一場甘露。他忙不迭地縮回了手,看著那被他擦得發紅的手,懊惱無比,小心翼翼地揉了起來:「疼嗎?阿言你打我吧,你要是生我們的氣,就罵我們,打我們,千萬別這樣一聲不吭躲著我們,我們受不了。」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話一出口,沐奕言才覺得有些不對勁,明明不是他們三個做錯事情,怎麼到了最後,還是她要道歉?算了算了,這心裡酸酸澀澀的,難受死了,還去管什麼誰對誰錯,「朕以後再也不來這青山樓了,除了你們,別的男人一律都離朕五丈開外,擅自接近者打入大牢!」
一旁的裴藺忍不住笑了,就連沐恆衍的嘴角也微微翹了起來:「阿言,你記得你今日說的話就好。」
沐奕言連連點頭,眼看著氣氛和緩了起來,她忍不住往門口張望了兩眼,欲言又止。
俞鏞之斜睨了她一眼,嘴角似笑非笑:「阿言這是在找誰?」
「沒……沒誰。」沐奕言支吾了兩聲。
「他在家中等我們呢。」俞鏞之淡淡地道。
「家」,這個詞太過陌生,曾經的莫言殿,沐奕言和她的母妃住了三四年,兩個人卻從來沒有把那裡當成家,直到四年後母妃魂歸故國,還一直念叨著沐奕言何時能出宮開府,有個真正的家。
登上帝位後的寢宮,那裡更不是家,只不過是一座冰冷的宮殿,睡覺用膳批改奏折的場所。
要說真有「家」的感覺,倒還是在北恆城時,她和裴藺被困的那個小屋,她和裴藺朝夕相處,相依為命,溫暖、難忘,只是那幾日太過短暫,又記掛著遠在梧州的沐恆衍和俞鏞之,總歸好像一個圓缺了一個角。
而現在,沐奕言站在這紅磚碧瓦前,看著那氣派的紅漆大門,還有高掛在門梁上的牌匾,不由得有種暈眩的感覺。
「這……這是什麼地方?」沐奕言喃喃地道。
裴藺笑著道:「阿言你不識字了不成,上面不是寫著嗎?沐府,京城第一才子俞鏞之俞大人的手筆,用上好的紫檀木連夜趕制而成,今日剛剛掛上。」
「我們原本想著去城郊新建個山莊,可到底出城不方便,我們三個人又在朝中任職,這樣大張旗鼓,總會惹來閑言碎語。」俞鏞之輕嘆了一聲,語中稍帶著些不甘,「既然他來了,那就讓他來折騰了,以後方便的話,陛下出宮也算有個落腳的地方。」
沐恆衍在旁邊哼了一聲:「你們總是顧慮這個顧慮那個,倒是便宜了他了。」
他們口中的那個「他」正站在門口,百無聊賴地踱著步,顯然已經在這裡等了很久了。
一見他們,袁霽祺驟然振奮了起來,緊走了幾步,卻又停了下來,凝視著沐奕言,小心翼翼地道:「陛下,你……不生氣了吧?」
沐奕言迎視著他的目光,百般滋味湧上心頭,這個男人,為了她,拋棄了故國,拋棄了親人,縱然他心存算計,也只不過是為了留在她身旁,和她朝夕相處,她還有什麼好生氣的?
她白了袁霽祺一眼:「記在賬上,下次再算。」
袁霽祺大喜:「好好好,這輩子慢慢算。」
俞鏞之清咳了一聲道:「好了,一直杵在門口算什麼樣子,趕緊領阿言去裡面瞧瞧吧。」
這沐府占地二十來畝,小橋流水,亭台樓閣,修建得十分精致,據說是一家富商年紀大了,想要落葉歸根回南方的老家去,便把這座府邸賣了。
這幾日袁霽祺一直忙著整修,除了一些工匠,府裡招了十多個家僕,裡裡外外都煥然一新。
主屋在府邸的最中間,前後左右共有四進院落,用竹林、花木相隔相連,即互不干擾,又遙相呼應。
「阿言,以後你就住這裡,想我們了就喊一聲,一眨眼,我們就來了。」袁霽祺興致勃勃地介紹著。
「難道比誰跑得快嗎?」裴藺若有所思地問道。
俞鏞之的臉色一變,嘆了一口氣道:「那我肯定都是最後一個。」
沐奕言連忙安慰道:「怎麼會,他們這些習武的怎麼好意思和你比跑得快。」
……
「阿言,這小湖我再讓人挖得深些,種上睡蓮,」袁霽祺指著那個人工湖,似笑非笑地看著裴藺,「阿藺最喜歡這風花雪月的事情了,對吧?」
「不錯,」裴藺接口道,「取蓮烹茶,鑿冰釣魚,雨中舞劍……」
幾乎不假思索,裴藺便說出了一堆好玩的事情,沐奕言看著粼粼碧波,不由得心馳神往。
另三個不由得悻然,一起朝著裴藺瞪著眼睛。
「那裡是我專門辟的一塊演武場,以後我們三個可以來這裡試試身手,上次和恆衍在梧州城外一戰,意猶未盡。」袁霽祺笑著說。
沐恆衍漠然地瞥了他一眼,半晌才道:「可以一試。」
裴藺聽了也躍躍欲試:「正好我們也來切磋一下,梧州城外,你的身手的確不差。」
沐奕言急了:「你們三個點到為止,要是有一點差池,以後都不用來見我了!」
三個人一聽,嘴角都抿了起來,心中暗自高興地想:阿言這是在關心我吧?
「那間爬滿紫藤花的屋子是做什麼的?」沐奕言走著走著,驚喜地道。
「那是書房,是鏞之的天下了,任由鏞之處置。」袁霽祺笑著道。
那書房掩映在一片竹林中,紫藤花隨風飄動,看起來情趣盎然,俞鏞之瞥了一眼沐奕言:「阿言喜歡嗎?」
沐奕言沉思了片刻,只是笑嘻嘻地瞧著俞鏞之不說話。
俞鏞之心裡有些不是滋味,不由得沉默了起來。
沐奕言湊到他耳旁小聲道:「要是那裡有江湖群英錄看,我就喜歡,鏞之,什麼時候再給我寫上一本?」
俞鏞之的臉騰地紅了:「你……你怎麼知道……」
「鏞之的一片心意,我怎麼會不知道,」沐奕言柔情脈脈地看著他,「從來沒有人為我寫過書,我心裡好開心。」
兩個人竊竊私語了片刻,另三人看得眼紅,紛紛咳嗽了起來,表示不滿。
「阿言,你看這裡,這是你的院子,我准備在這裡種花,你喜歡什麼?」
「茶花不錯,看著喜慶。」
「我看還是桂花,香而雅。」
「花中之魁,自然是牡丹。」
「梅花才是花中之王,旁的花無法比擬。」
……
沐奕言站在不遠處,看著那四名男子討論得熱烈,不由得恍惚了起來,她何其不幸,前世今生經歷了這麼多風風雨雨,幾近生死,可她又何其之幸,有他們不離不棄,執著深情。
環顧四周,這座府邸庭院深深,空曠而安靜,而此時此刻,卻因為他們的歡顏笑語而顯得暖意融融,「家」這個字,就這樣突如其來地來到了她的眼前。
她緩緩地笑了,種什麼花又有什麼關系呢?只要他們能在一起,就算遍地荒蕪,也心如花圃。
但願年年歲歲如今朝,但願白頭偕老永不離。
《四喜臨朕》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