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初春。
陸程禹才在住院部值了一宿的班。昨晚還算太平,只是有一位危重患者在睡眠中出現了呼吸心跳驟停的現象,當即採取搶救措施為使其心臟復甦,之後病情穩定,也算是有驚無險。待到陸程禹一切交接完畢之後,竟然能夠準點下班,這種情況十分少見,以至於他覺得今天過得太順了點,總想著還會發生點什麼。
窗外天色陰霾,雨聲陣陣。病房走廊盡頭的窗戶洞開著,清冽的空氣撲面而至。
窗旁立著一人。
陸程禹伸手抹了把臉,走過去問道:「這麼早?」
涂苒身上的黑色薄尼大衣看起來大了點,她似乎想把整個人都縮進去,她一手攏著衣領,另一隻手裡拽著把黑紫色的摺疊傘,傘尖瀝瀝的滴著水。
她的臉色很差,雖說細緻的上過妝。她抬起頭來衝他笑了笑,說:「啊,有點事,想和你說說。」
他低下頭,挺認真地看著她,她卻遲遲不開口。
身後倉促的腳步聲突然此起彼伏的響起,這真不是談話的好地方,陸程禹回頭瞧了瞧,重症病房裡又有人在急救,他決定下一秒如果這姑娘再不開口的話,他便轉回去看看,順便擺脫某種隱約的無法言明的不祥預感。
涂苒顯然被不遠處病人家屬抑制不住嗚咽給嚇了一跳,她定定心神,才說:「不算好消息,你得有點思想準備。」
「說吧。」陸程禹神色平靜,該來的總會來。
涂苒從荷包裡抽出化驗單遞給他:「我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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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陸程禹一去就注意到坐在周小全身旁的女孩,並非她看起來如何漂亮苗條又衣著時髦,只是他在多年前就已認識她,他甚至還記得她哭泣的模樣,那時,她似乎常常莫名奇妙的哭泣,使他氣餒又尷尬。
他注意到她塗著鮮亮指甲油的手指,指間夾著香菸。他尋思著要不要上前相認,再說些多年未見的沒什麼要緊的無聊話,所謂敍舊。誰知涂苒先他一步,隔著寥寥的淡青色煙霧衝他扯了扯嘴角,世故客套地笑了笑,算是打過招呼,於是他也只略為點點頭。
之後的事情全源於一句玩笑。朋友之中總有喜歡賣弄的好事者,因為涂苒的姓氏少見,眾人閒扯起來,周小全便說:「關於涂姓的來歷普遍存在兩種觀點。一說是在古代有條河叫涂水,涂氏家族的祖先傍水而居,因而以水為姓。還有種說法是系出涂山氏,是上古時期一個諸侯的名稱,《史記》裡有寫,禹便曾娶涂山氏之女為妻……」其他人會意,聽完便嘿嘿笑了起來,陸程禹覺得這夥人忒無聊了,除了工作就沒事幹滿腦子男歡女愛的勾當,什麼人都能給扯上關係。玩笑過後,眾人有意撮合,此後聚會晚歸護送涂苒回家的任務自然落在了陸程禹身上。
於是這兩人開始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陸程禹有什麼比較熱鬧的活動,需要有個女伴撐撐場面免去作電燈泡的尷尬時便招呼上涂苒。涂苒若有什麼一個人辦不了的或體力活的事,也叫上陸程禹,只是這種情況不多,她找他,多半是為了工作上的事。那時候,涂苒已經做了四年的小醫藥代表,而陸程禹臨床醫學博士再讀,年前考上了主治醫師,正努力尋找出國鍍金的門路。
陸程禹雖說年輕資歷淺,這履歷表上的內容也還算充實,學術論文發表若干篇,什麼優秀研究生黨員幹部稱號若干又若干,參編教學用書一部,又曾某領域權威老教授的得意門生,因此這人脈也還是有的。涂苒通過他認得了一些人,偶爾撈個幾小票,只是每每想邁開大步向前走時,陸程禹便會有意無意從中阻攔:「賺一點就行了,胃口別太大,這藥的利潤這麼高,你讓別人怎麼活」,或者乾脆說:「改行吧,女孩兒做這行不適合。」
涂苒立刻說:「是啊,我正打算辭職的。」
陸程禹知她存心敷衍,便問她:「你說說吧,到底想怎麼著,有什麼打算。」
涂苒彎起嘴角笑:「沒怎麼著,就是賺錢,就想著錢,那行賺錢來得快就做哪行」,她想了想,「除了不能作姦犯科。」
陸程禹點頭:「你還挺有原則」,他又說,「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涂苒側著腦袋問他:「我以前是什麼樣的?」
陸程禹覺得這個問題一旦開了頭必定會扯出好遠,女孩兒從離開校園到走入社會這個階段總會有些或多或少的變化,只是涂苒的情況已經特殊到自我顛覆的程度,況且他也不想說「我覺得你以前單蠢老實,而現在虛榮世故」,因為這些詞聽起來沒一個像是優點。於是他抬腕看表:「我得走了,回院裡開會去。」
接觸過一段日子以後,陸程禹和涂苒的關係始終不曾更進一步,停留在奇怪的階段,而陸程禹也懶得多想,他以為完全可以將涂苒劃入普通朋友一類。
正好科室主任有意將自己的侄女介紹給他。陸程禹和那女孩見了幾面,感覺還行,女孩兒是重點中學的老師,看起來也斯文秀氣有禮貌。陸程禹想著自己工作這麼忙,找個這樣的也不錯,於是就有了定下來長期發展的意思。至於涂苒那方,陸程禹覺得在不太麻煩的時候找機會暗示一下即可。
某天,陸程禹在差不多的時間裡收到兩條短信。
一條是主任侄女發來的,不過是「為了感謝你上一次的邀請想在明晚回請你吃個飯」云云。
另一條來自涂苒:「普外的老徐你認識嗎?此人很難搞,即色又貪,桑拿按摩次次不落,每次都答應得好好的就是不給開處方,明晚你能不能陪我去會會,要不然那些錢都打水漂了,幫幫忙……」
陸程禹當時正在值班室裡打盹,迷迷糊糊中給回了幾個字:「去不了,明晚要陪女友吃飯。」
第二天上班,陸程禹發現主任臉色不善,尤其針對自己。
瞅了個機會,主任將他叫到一旁問:「之前不是好好的,怎麼又這樣?」隨即劈里啪啦明喻暗喻的譏諷一番,最後義正言辭的指出:「小陸啊,你這要是擱以前絕對是作風問題,當然現在也是,何況你還是優秀黨員,你這麼下去會走歪路犯錯誤,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陸程禹翻出手機瞅了一眼,原是昨晚發錯了短信,也沒什麼興致解釋,只是挺滿臉誠懇地點頭:「您批評得對,謝謝指教,堅決改正。」
因為這事兒,身邊的廣大群眾們都知道陸程禹有個女朋友了,而且這姓陸的年輕人私生活似乎有些複雜,一時間使得想做媒牽線的人數銳減。於是,陸程禹仍然有時間和涂苒不緊不慢可有可無的耗著,他忽然覺得這樣也不錯。
他承認她對自己有那麼些吸引力,比如說他覺得她長的挺耐看,身材也算窈窕挺拔,可是她的個性欠缺穩重,行事目的性強且急功近利,不夠矜持不算單純,工作更不是穩定的那種並且容易招人話柄……總之,若期望有思想成熟的男人和她發展長期穩固的兩性關係,她的殺傷力還甚為薄弱。
陸程禹一直這麼認為著,直到有天他真的犯下了嚴重的錯誤。
直到有天,涂苒將一張化驗單遞到他眼前。
儘管心裡早有了不祥的預知,但是當他看清上面寫著「陽性」二字時,還是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