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的是,陸程禹的這身打扮確實讓涂苒眼前一亮。
平日裡見著他的時候,他要不就套著白大褂,紐扣從第一顆到最末顆全都一絲不苟的繫著,要不就是在襯衣的外面隨意披件大衣或者羽絨服,要多隨便有多隨便。不過涂苒也不大喜歡那些刻意在衣著上做文章的男人,她覺得那是女性化的標誌。
她還注意到,他在臨上台前,將手裡的寫著「新郎」二字的大紅絹花輕輕擲在桌上,她覺著這樣很好,不然白白糟蹋了一身剪裁得體瀟灑挺括的黑色西裝。可是當兩人面對面站著的時候,涂苒發現他居然連領帶也沒系,白色襯衣的領口微敞,露著半截鎖骨。
相比之下,涂苒覺得自己因為過於隆重的穿著和妝容而變成了一個傻子。
陸程禹也覺得她的妝畫得有點怪,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問題,看來看去都像是一半兒臉白,另一半兒臉是……慘白。無論如何,都彷彿是在臉上扣了一層不夠精緻的面具。司儀讓兩人交換戒指,涂苒的戒指套在手指上掉了兩次,估計是實在太大的緣故,她低頭去找戒指,陸程禹就覺著她臉上的粉正在撲簌簌的往下落,好似陽光照進陰暗的角落,灰塵在輕舞。
他彎腰幫她將戒指拾起,下面的賓客就起鬨,說新郎要單腿跪下給新娘戴戒指,這樣才叫誠意。
涂苒等著看戲,誰知他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說,戒指掉了,新郎打算吻新娘了。
台下亂哄哄的鼓掌,不知何故,涂苒心裡也跟著有點亂哄哄,他低下頭慢慢靠近她,記憶中他們好像從沒這麼煽情過。輝煌的燈光裡,密黑的頭髮襯著他的眉目極為深邃,她甚至可以看見他的鼻尖的側影落在臉龐。溫熱的呼吸拂過她的耳垂,而後聽見他低聲說:「戒指有些大了。」
他並沒有吻她,只是那個角度對於台下的人來說剛好是個死角,就像演員在拍戲,空有曖昧的姿勢卻毫無肌膚的接觸。他的動作看起來溫柔又有風度,只聽見這男人又一次在她耳邊說:「得一萬多塊呢,要不你拿去退了,還能撈點錢還房貸。」
儘是嘲弄。
涂苒不由呆了呆,注意力完全放在眼前這人的身上。她一點兒也不知道,那位無聊的司儀正為了滿足眾人猥瑣的願望,要聽見那些根本不存在的親吻的聲響,而把該死的麥克風遞到了她的跟前。
然後,擴音器裡傳來新娘的聲音,那傻子說:「這麼貴?你記得把收據給我。」
所有的人當然都用莫名其妙的眼光看著她,包括她的新婚丈夫。
婚禮結束,客人漸散,一對新人候在門口為來賓送行,兼顧著讓人當背景照像。
周小全拉著涂苒問:「你剛才在台上說什麼怪話呢,什麼什麼收據來著。」
涂苒說:「幻聽吧,我根本沒張嘴。」
周小全說:「是啊,所有人都幻聽。」
說話的當口,過來一女的,笑著對涂苒說:「新娘子挺漂亮的。」
明顯是句客套話,但是從清秀標誌的人兒嘴裡冒出來卻另當別論。涂苒聽著舒心,正待要說聲謝謝,那女孩卻已走到新郎跟前去了,只見她對新郎微笑道:「你今天很帥,真的。」
周小全覺得那女孩兒肯定眼神不太好,不然為什麼都站那麼近了,還要盯著人新郎看。她小聲問涂苒:「哎,這女的誰啊?」
涂苒沒說話,只是微微搖頭。
周小全又說:「她說了兩句話,可是重點在第二句話上頭。」
涂苒笑了笑,說:「你也這麼覺得。」
兩人沒再吭氣,又見新郎和那女孩在一旁輕聲談笑,想必是早就相識。陸程禹並非容易大悲大喜的人,有些時候看上去甚至嚴肅或者冷淡,很容易與其他人之間產生距離感。可是此刻,他的表情很是溫和。
涂苒忽然悄悄問道:「喂,你說是你姐們漂亮呢,還是她漂亮?」
周小全橫了她一眼:「沒事吧你,你今天是主角,涂苒一出誰與爭鋒。不過呢……」她又說,「可惜你畫了個大濃妝,終歸是略輸一籌啊。」周小全見好友不說話,便安慰她道:「其實呢,絕大部分婚禮上,新娘都是個擺設,是個像征,作用就跟英國皇室差不多,沒啥實際意義。也就是說你嫁人了,別人沒希望了,不能染指了,所以大家來參加婚禮,看的都是我這樣的伴娘啦,或者是來賓裡比伴娘差點兒的未婚女青年啦等等。你這麼想著,心裡是不是能舒服點?」
涂苒說:「嗯,更不舒服了。」
這會兒,有小青年跑過來要給陸程禹他們拍照,涂苒往旁邊讓了讓,不過那人似乎也沒想著要拍她,閃光燈劈里啪啦的圍著新郎和那女孩兒閃個不停。
周小全拽著涂苒的胳膊催促著:「快去快去,你也過去照相。」
涂苒甩開她的手,走到一旁說:「我還是欣賞好了,他倆看起來還挺配的。」
周小全不由罵道:「真是一點用處也沒有,」說著轉身走過去,笑道,「陸程禹,陸程禹,你連謝媒酒也沒請我的,咱兩一起照幾張相總是可以的吧。」她身子一扭,便站在了兩人中間,不著痕跡的將那女孩兒擠了開去。
外間,天色已是墨黑,大堂內卻仍是喧嘩不已。涂苒向四處張望,這才看見陸家小妹正站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孤零零的一人。
陸家小妹芳名陸程程,比她的兄長陸程禹足足小了六歲,容貌不及兄長那般出色,穿著打扮也不似生活在有錢人家的模樣,屬於扔進人堆裡即刻被淹沒的那種女孩子。剛認識那會兒,涂苒著實看不出她有何種優點或者特點,於是稱讚她的名字秀氣別緻,並開玩笑說:「我知道了,你出生那年,《上海灘》正好風靡全國。」
陸程程登時紅了臉,靦腆的笑道:「因為我媽媽姓程,所以我和我哥的名字裡都有程字。」她說話時語速有點兒慢,笑起來的樣子又帶著點傻氣,涂苒覺得這種表情似曾相識,想了半天,依稀記起,多年前的自己也常有這般神色。
自從雙親離婚後,陸程程一直跟著父親,之後家裡又多了位繼母,帶著一個和她年歲相當的女孩。繼母姓孫名慧國,那位毫無血緣關係的妹妹名叫孫曉白。此時,陸家老爺子正攜同妻子孫慧國忙於和一幫生意上的朋友聯絡感情,早已顧不上自家女兒,而繼女孫曉白並未前來參加婚禮。
涂苒見陸程程一人呆在那裡孤單侷促,便走過去拉著她的手說:「門口風大,咱們去沙發那邊坐一會兒,你爸他們可能還一時半會兒走不了。」
陸程程個性溫順,見她這樣說,也就跟著往大堂裡邊走。涂苒陪她聊天,無非是說說陸程程的工作情況,以及還有半年才出生的寶寶。陸程程素來不善言辭,人又害羞,此時因提到自己未來的小侄子,卻也興奮起來,話便多了些。涂苒慣常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因而很善於照顧對方情緒,加之她言語活潑爽快,並且對這位小姑子的為人個性總帶著點情不自禁的憐惜之情,所以,雖然兩人才見了幾面,卻已是相處得較為親密了。
陸程程想了一會兒,才問道:「姐,你們以後會常回家裡來嗎?」
涂苒微笑著說:「會的,一家人當然要經常聚聚。」
陸程程卻擔心地說:「可是……我哥以前就很少回來,」她不知道有些事兒該不該講,因此看起來頗有些猶豫。
涂苒接過她的話茬往下說:「因為陸程禹和你爸他們的關係不好。」
陸程程點點頭,問她:「我哥和你說過吧?」
「你哥是個沒嘴的葫蘆,」涂苒笑道,「他倒沒怎麼說,但也不難看出來。」
結婚前,陸程禹曾經帶她去見過陸老爺子,臨進門前只是對她說:「我爸他不大管我的事,這次回來也就是給他打個招呼,讓你們認識一下,用不了多長時間。」他果然是言出必行,到那裡說明了來意,還沒等陸老爺子從驚訝與欣喜中回過神來,便拉著她出了門,簡直是多一分鐘也不願意逗留。與其說是老爺子不怎麼過問兒子的事情,還不如說是這小的根本就不將自個兒的父親放在眼裡。於此同時,涂苒也發現了一件有趣的現象,那就是孫慧國對自己這位繼子極為客氣周到。
又聽陸程程抱怨道:「我哥和我爸這樣,還不是因為那個孫……」話沒說完,卻見涂苒衝自己微微一搖頭。陸程程會意,當即將那個還沒說出口的人名給嚥了回去,側頭瞧見父親和繼母正向她們走過來。
涂苒尚未站直身子,孫慧國已是極為熱情的握住她的手,說:「小涂啊,以後陸程禹出了國,你可得常回家裡坐坐。我們家老爺子成天就盼著抱孫子,這會兒家裡老大才結了婚,孫子就已經在肚子裡了,他別提有多高興了,今天晚上酒都喝了不少……你現在懷了孩子,得注意營養,想吃什麼就給我打電話,我讓保姆給你做去。我們家那保姆呀,伺候人不行,帶孩子也沒經驗,沒別的本事,就是做菜的手藝蠻好的,川魯蘇浙江粵,樣樣都拿得出手。我在她身上花的錢哪,都請得起五星級酒店的大廚了。我常對她說啊,你要常常學點新菜式,搞點新花樣,要不然對不起我給那些的工資。」罷了,她咧開嘴兀自笑了起來。
旁邊有幾位隨行賓客,也都附和著說笑,其中一位打趣道:「孫總,您家保姆的生活真好呀,啥都不做,只管做菜,這麼看來我得改行,您家還要保姆不?我對做湘菜可是很在行的。」
此言一出,又是一陣笑聲,孫慧國更是笑不可遏,滿臉得色,卻是說道:「哎呀,您可是當領導的,國家幹部,哪能和那些人比。」
涂苒心想:「這人強,看起來也是五十歲的人了,臉皮可比我的厚多了,哄的這姓孫的多開心,」又想道,「姓孫的每說一句都是話裡有話,嘴皮子這樣厲害,為人處世想必也是潑辣成性的,以小姑子這樣的性格,在這個家裡肯定是呆著不舒服的,」瞥了一眼,果然看見陸程程在旁邊低著腦袋一聲不吭,眼神裡卻有著無法掩飾的厭惡和不屑。
涂苒整日裡忙忙碌碌,又因為孕初期的不適感並未消失,早就覺得整個人暈乎乎的,這會兒是強撐著和人寒暄。想是小姑子發現她臉色不好,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又聽見陸程程小聲說:「哥,嫂子累了一天了,你們早點回去吧。」
身後那人「嗯」了一聲,對陸老爺子說:「這會兒也不早了,要不你們先回去,今天就散了吧。」
涂苒覺得他的聲音彷彿就在自己的耳根旁,也不知他是什麼時候過來的,她的心忽然就跳得厲害。
果然是很累了,她想。
陸老爺子認為兒子這樣和自己說話,還是當著這麼些人的面,多少有些不禮貌,今天卻也懶得計較,反而樂呵呵地說:「咱們這些閒雜人等,散了,散了,不耽誤他們小倆口。」
旁人也笑。
陸程程跟著父親往外走,走了幾步卻又回頭看涂苒。涂苒叫住她說:「過兩天咱們一起出去逛逛。」陸程程這才笑著向她揮揮手。
等人都走了,陸程禹才對她說:「這麼短時間,你就和他們處得不錯了。」
涂苒不覺一愣,揚眉抬眼看他,等著下文。只聽他又說:「他們那兩個廠,老爺子有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剩下的都被孫慧國拽在手心裡,銷售那一塊兒全歸她管著。」
涂苒想了一下,很是認真的點頭:「哦?」
「要從老爺子那兒撈點錢不容易,」他笑了笑,神色淡然,「要做好心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