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程禹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沖澡。
水也顧不上喝一口,進門,左拐,直接去浴室。做單身漢的時間久了,便有些不拘小節,再出來的時候赤著腳,只在腰間圍了條浴巾。照以往的習慣,接下來該是點起一支菸,靠在沙發上小歇片刻。他偶爾抽菸,一天最多一支,沒什麼菸癮,煙點著了,只夾在指間,而後坐在那裡閉目養神。只是現在家裡多了一個女人,佔了他的位置,又拿不大自然的眼神兒瞅他。
涂苒第一次見他這樣,便覺得很糟糕。
以前兩人瞎折騰的時候就盡顧著瞎折騰,也沒在意,現在才覺得,這男人不單膚色漂亮,腰還細,她就一時沒忍住,多看了幾眼,直到人轉身去了臥室扒拉出上衣長褲給套上,這下涂苒倒有點不好意思,暗想自己的眼神是不是過於猥瑣些。
陸程禹本來是想抽菸,又見家裡從地板到天花板都一塵不染,便穿好衣服拿了煙盒打火機去到陽台。光線暗也沒注意,腳邊不知碰到什麼物事,沉甸甸硬邦邦,低頭一見卻是只彩釉花盆,盆裡有幾隻用木棍搭好的架子,中間種了植物,他不太認識,只用腳將花盆移到牆角。
涂苒將腦袋枕在沙發扶手上看書,這會兒看著他說:「牆角沒太陽,」說完便起身出來,有些費力的把花盆往外挪,「梅雨季節,放這裡容易淋到雨水,又曬不到陽光,會生白粉病。」
陸程禹問:「種的什麼?」
「薔薇,」她答,「你們家這邊西曬,到時候葉子長起來,能遮遮陽。」她一直愛說「你們家」,之前說「你們家客廳地板放沙發那一塊兒都給磨壞了」,於是沒多久,沙發跟前多了一塊淺杏色的地毯,後來舊的深色沙發罩也給換了,搭了一塊純白棉質布料,電視櫃上的青花瓷盆裡扔進了幾枚彩色石頭,一尾小魚游弋其中,牆邊桌上多了樹盆綠葉植物,還有一些裝著各種小事物的收納盒……一天變一點,陸程禹起先沒在意,直到一天,偶然發覺家裡的光線似乎變得亮堂了。家居還是那些個,然而看起來卻大不一樣了。
兩人一起住的日子沒多久,陸程禹又發現,涂苒有個特點,如果家裡亂了一點,她便像是寢食難安的樣子,脾氣會有些急躁,一聲不吭,只埋頭做事,如果一切收拾停當,就會雨過天晴。這也沒什麼,只是她又有歸納癖好,比如所有的電器說明書和附帶的零配件要放一個抽屜,工具一定不能亂扔有專門的櫃子去裝,各種文具要仔細的分類放在書桌旁的收納盒裡,穿過的內外衣物,淺色的深色的都要分開來放,浴室裡放了好幾個衣物收納籃,陸程禹有時候分不清哪個裝什麼,還是像以前那樣把換下來的衣服胡亂塞在一起。涂苒發現了,一定會拉著他重新放妥。
陸程禹對此有些煩躁,就像是失去了自由,涂苒振振有詞:「我白天上班,休息的時候也沒法閒著,家裡是我收拾,衣服是我洗,你得體諒我,珍惜我的勞動成果。」
陸程禹指出:「亂一點就亂一點,又沒讓你每天打掃,你這是潔癖。」
涂苒說:「你才潔癖,每天從醫院回來就洗澡,」停了一下又說,「這個習慣請繼續保持,不然我沒天還得用消毒液擦地抹傢俱。」
洗完澡吃完飯,陸程禹想坐在沙發上看會兒電視新聞,沙發上一堆化妝品,又是香水又是指甲油,他沒地可坐,就說:「雙重標準,你自己的東西就可以到處亂扔。」
涂苒伸手扯了扯沙發罩,擺弄了一下那些瓶瓶罐罐,又撿了幾片落了半黃的大樹葉擱在旁邊,跑去拿了相機來拍照,完了遞給他看:「你不覺得這種色彩組合很有意境嗎?」
陸程禹心想,和女人較真,就是在浪費時間。
晚間,兩人都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涂苒不愛連續劇,所以體育頻道和新聞隨便陸程禹轉。涂苒看電視不是看,只是聽聽,有時候手裡撈一本書來讀,現在又做針線活。陸程禹見她拿了幾片色彩斑斕的花布,還有不知道哪裡扯來的棉花以及硬紙板,組合組合,沒多久就縫好了一個圓柱體,還帶了蓋子。她把堆在一處的瓶瓶罐罐擱進去,說:「這下好了,你沒話可說了。」
陸程禹見她手指纖細動作靈活,忍不住誇了句:「還行,可以上台幫忙拉線了。」
涂苒得意的笑起來:「我記得以前聽人說過,做外科醫生的條件是獅心鷹眼婦人手,給我看看你的手,是不是和女人差不多呢?」
陸程禹把手遞給她。
涂苒拽著他的手看了看,又把自己的手貼上去比較一番:「比我的大這麼多,不符合條件嘛,小醫生,你能做給人做手術嗎?」
她的指腹很軟,陸程禹覺得掌心像是被羽毛拂過一樣,透著點癢絲絲的麻,便說:「其實我不是醫生。」
涂苒笑道:「那是什麼?」
陸程禹極其自然的反握住她的手:「待會兒告訴你。」說罷,拿起遙控器關了電視。
涂苒一時不備,心裡便有些亂,手不由輕輕往回縮了一下,只是並無得逞,停了片刻才問:「是屠夫嗎?」
陸程禹低笑了一聲,看了眼牆上的掛鐘,又看了看她,說:「晚了。」
涂苒說:「你還能再看會兒書。」
陸程禹懶洋洋的靠在沙發上:「今天不想看。」
涂苒不吱聲,陸程禹也沒說話,兩人便這麼坐著,氣氛有些尷尬,過了一會兒,聽見手機響。
沒人去接。
涂苒小聲說了句:「你的。」
陸程禹往鈴聲傳來的方向看了眼,這才放開她的手,起身,走去外間的鞋櫃上拿手機。
這個電話不短。打電話來的是一位夜間值班的住院醫師,言語間磕磕巴巴。陸程禹等不到他說完,徑直提了幾個問題,得到相關的答覆以後便掛了電話,他從門邊的掛衣架上取下外出的衣物迅速換上,臨出門時站在那裡說了聲:「我去醫院了,」等了一會兒,沒聽見裡面有人吱聲,便又折回來。
客廳的燈已經熄滅。
涂苒坐在臥室的床邊,拿起大木梳,把頭髮順到一邊,稍稍整理了幾下,放下梳子時,見到陸程禹站在門外看著自己,便對他一笑:「你快去呀,我才聽見了。」說話時她的眼神很是溫婉,連日來並不多見,於是男人心裡就有了些異樣,又看一眼她身上才換的睡衣,不同於前幾天的樣式,心裡的想法便又繞了一繞,正待走出去,又聽她說:「你幾時回來?」
陸程禹答:「估計得到明早。」
涂苒「嗯」了一聲,低聲道:「等你吧。」
一路上過去,在整理緊急病患資料的間隙,這句話也時不時從陸程禹的腦海裡輕易地飄蕩出來。
等你。
兩個字,像是食物匱乏期的絕妙釣餌。
又或是無餌垂釣,只欠願者矣。
那晚著實忙碌,黎明十分才從手術台下來,又觀察了數小時,待到患者各項生命體徵漸漸穩定,陸程禹這才決定打道回府。有共同忙碌整宿的同事約他一起用早餐,他想也不想便拒絕。
旁人笑道:「人家才回國,又是新婚又是小別,自然是要抓緊時間呆家裡吃老婆做的飯了,哪裡能和我們這樣的老油條一處混著。」
眾人也笑,有新來的小護士訝異道:「原來陸醫生是已婚人士呀?」
那位旁人又說:「看來又有人失望了呀。」
小護士忙說:「不是呀不是呀,我只是看人家陸醫生這麼年輕,哪裡像結了婚的樣子,咱們科室裡可沒這麼早結婚的吧。」
林姓主任醫師,也是才上任的心外科主任,四十開外,此時拍了拍陸程禹的肩膀,說:「不錯,手沒生啊,手術做得很成功。過段時間評上副高,可以名正言順的主刀了。年輕啊,我那時候評上副高,三十五都過了。」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往外走,林主任又說:「做咱們這一行的家屬也不容易,三天兩頭見不著面是常事,你家裡頭的沒意見吧?」
陸程禹說:「還行,她挺能理解的。」
甚至理解到從來不問,只是昨晚除外。
自從兩人住到一處,無論他多早晚到家,廚房裡必定有新鮮溫熱的飯菜,或者出門上班時,衣櫥邊上必定掛了一套熨燙齊整的衣物,隨他穿不穿,隨他吃或者不吃,當然也不見得有多好吃,那些東西總會事先備好,這才幾天,他的習慣就在潛移默化中發生了變化。
直到這天早上回家。
陸程禹不否認,他回家的步伐比往常匆忙,昨晚的誘餌使他一路上心無旁騖。他看了看手錶,才八點不到,涂苒一般是快九點才出門上班,所以,時間尚可。
早晨的街道上,忙於趕路的人們,臉上的表情格外專注,又或者正經。這種說法似乎有些奇怪,但是相較於陸程禹此刻的心境,也確實正經多了。
沒有誰,會在大清早的路途中,心裡思忖的都是,「今天一定要做」的決心。
陸程禹忽然想起一個詞來,「猴急」。
昨晚那個靠在床上的女人,只是隨意說了兩個字,便把他變成一個初出茅廬的急吼吼的愣頭小子。
當這個愣頭青推開自家的房門,卻看見……
他什麼也沒看見。
家裡連個人影也沒,處處收拾的乾淨整齊,既沒有熱騰騰的早點,也沒有任何溫香軟玉。
陸程禹來到臥室,被縟床單一絲不亂,只留下紅豔豔的睡裙臥在其上,正是昨晚涂苒穿的那條。
陸程禹呆了片刻,拿出手機發了條短信過去。
「人在哪兒?」
半小時以後,涂苒才回覆:「剛下飛機,昨天忘了說,我七點的飛機,出差,兩天。」
陸程禹再次回頭,看了看床上的衣物。
天色清明,那條裙子放在那裡,色澤甚為礙眼,彷彿正可著勁的嘲笑他
男人的劣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