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入戲(五)

  連理湖度假村。

  據說這兒湖光山色,景色宜人,既有清涼湖泊,也有溫熱泉水,來往遊人絡繹不絕。以前休假的時候,涂苒也曾打算過來小住,上網查詢旅遊路線,搜出一堆溫泉廣告,清一色的顏正膚嫩的半裸女子,臥於霧氣濛濛的碧窪綠水,玉體橫陳。不僅男人看了眼饞,女人也是頗為心動,就想那水真有潤膚美白的用處。後來因為涂苒有事耽擱了,此處又在省內,彷彿觸手可及的距離,也不急於一時,就一直未能成行。人便是這樣,擱在身邊的,彷彿唾手可得,就不急著想去擁有。

  兩人到達目的地,已近深夜,只看得出路燈下寬闊的停車場,場子上泊了數輛小車以及旅遊巴士,以及成片精緻的白色建築倚在黑色群山之側,空曠寂靜神秘。服務台值班的姑娘已是瞌睡得睜不開眼,草草看了身份證對了姓名,就遞了鑰匙過來。

  廊上的聲控燈過於明亮,像要滲進雪白牆壁,連日來的忙碌,涂苒疲倦已極,便討厭這樣的燈光。適才她在車上打了個盹,又擔心陸程禹開車會睡著,自己也不敢睡沉,只陪他坐著,聽些飄忽無聊的歌曲,他車裡只有英文或者德文的CD,德語她不會,英語又多少年沒用過,這些歌對她來說無異於催眠曲,是以越來越瞌睡,下車後只強打精神,跟著他向前走。他一向走得快,沒有絲毫顧及他人的自覺性,兩人之間總是隔著一米多的距離。

  住處是間小巧套房,連帶獨立衛生間和一應俱全的開放式廚房,的確比先前的要好,多了些居家風味。但是現在,涂苒對此一點也不關心,只想蒙頭大睡到自然醒。是以忙不迭的從行李箱裡拿出床單枕套,套枕芯,整理床鋪。房裡窗戶緊閉,有些悶熱,陸程禹一邊慢條斯理的解開襯衣上的紐扣,一邊看她忙碌,「你真是個怪人,」他突然開口。

  涂苒解釋:「我用不慣外面的床上用品」,總覺得不乾淨,」又見他只穿了長褲,赤腳踩在地毯上,便說:「你連沒拖鞋也沒帶?出來休假還穿著西裝,你才是怪人。」

  陸程禹說:「誰說我出來玩兒的,明天一早要開會。」

  涂苒停下,看著他道:「你明天在這兒開會?」

  陸程禹從包裡掏出筆記本電腦和一摞資料,他把資料拿在手裡衝她輕輕揚了一下。

  涂苒覺得有點兒不舒服,大概因為房裡空氣流通不暢,心裡老堵著,於是走過去推開窗戶,一時微風蕩漾,新鮮空氣撲面而來,窗外月色如水,隔著樹叢,那邊彷彿波光粼粼,特別開闊,「連理湖好像在那邊,」她看了一會,轉過身來對他說:「難怪你今天會過來。」

  陸程禹看了她一眼:「不然我過來做什麼,」他把資料和筆記本移到廚房那邊的餐桌上。桌上鋪展了一小片格子紋路的桌布,上面壓著只玻璃燭台和一盆塑膠假花,他嫌礙事,就一股腦的將桌布兜起來堆到身旁的沙發上,然後打開筆記本,點了支菸,咬在嘴裡提神,等著系統啟動的功夫,又說:「今晚得忙了,明天要講篇論文。」

  涂苒最是看不慣他這樣胡亂堆放的習慣,不知道他在手術台上是否也這般隨便,此時她也懶得收拾,只低聲道:「你乾脆不要睡了,不睡覺會死人你知道嗎,你昨晚夜班,今天白班,多長時間沒睡了?你乾脆去跳湖得了,還有,不要在房間裡抽菸,我不想被熏死,想死就自己一邊死去,別禍害無辜拉人墊背。」

  陸程禹倒是呵呵笑起來,吸了口煙,聲音有些含糊:「小生罪過,讓娘子慾求不滿了。」

  涂苒掄起著頭扔了過去,聽見那人「哎」了一聲:「要是掉地上,你又嫌髒,一會兒怎麼睡,」他抬手,輕輕將枕頭扔回床上。涂苒不理他,到浴室裡舒舒服服的沖了個澡,出來以後,看見房間的燈給關了,床頭燈被人挪到餐桌上點著,陸程禹坐在那裡翻閱資料,神情專注。

  她躺在床上悄悄瞧了一會兒,瞄著他夾著香菸的手指,還有他在燈光下的側影,又見他上身未著一物,臂膀,肩頭和背部的肌肉勁瘦平滑,紋理中蘊藏著力道,在燈光和陰影的相互交錯裡更顯脈絡清晰,生機勃勃。當即,就想起他才將說的那個詞來,臉上有些發熱,不免又多看了幾眼。

  冷不防那男人抬起頭,視線掃過來,她匆忙閉上眼,翻身側臥向著另一邊,嘴裡嘟噥:「燈太亮了,照得我睡不著。」

  那燈便漸漸被調暗了些,又聽見菸灰缸輕碰桌面的聲響,淡淡的菸草味漸散,想是他把煙也掐了。

  山裡的晚上寂靜非常,這一覺睡得格外熟,再睜眼時,窗外一陣鳥啼,天已大亮。早晨的溫度有點兒低,涂苒將身上的被子裹緊了些,才發現被子仍是自己一人搭著,床鋪另一邊是空的。她探起頭來,看見陸程禹正在系領帶,一副打算出門的樣子,就問他:「你昨晚睡了沒?」

  陸程禹說:「睡了會兒,給凍醒了,你還真能搶被子,晚上裹著被子就往邊上卷,我拽都拽不回來,看來以後和你出門還得多帶床被子,」他說話時帶著鼻音,還真有些感冒了。他又問,「你總是手腳冰涼,成天又睡不醒,是不是還經常頭暈乏力?」

  涂苒閉著眼睛「嗯」了一聲,又想到上次懷孕的時候體檢,高壓才90,低壓就50,說:「我有點低血壓。」

  陸程禹說:「缺乏鍛鍊,趁著現在天氣好,出去跑幾圈,精神就好了。」

  涂苒胡亂道:「我沒帶做運動的行頭,」罷了倒頭又睡了。再醒來時也不知什麼時候,卻見外面豔陽高照,隱約聽見窗外有人說話,屋裡的男人早已不知去向。她趿著拖鞋走過去,打開落地窗,才發現外面的轉角陽檯面積不小,桌椅,太陽傘,一應事物擱在那裡還顯得寬敞有餘。樓下是一小片樹林,再往外是條柏油馬路,穿過樹梢的縫隙,不遠的地方,平滑如鏡的湖水清晰可見,倒映出藍天的絢麗色彩。

  情緒徒然間高漲許多,她收拾妥當,就往湖邊走去。灘塗上早有三三兩兩的遊人,孩子們光腳踏在沙子上踩著浪花嬉笑瘋跑,那沙子比不得海邊的細幼,卻也柔軟舒服,太陽暖呼呼的籠在肩頭,她脫掉高跟鞋拎在手裡,慢慢沿著水岸往前走,沙子裡偶爾藏了極小顆的白色淡水貝,她揀了一些比較完整的收起來,看見更好的又把先前撿的扔掉一些,一路扔扔撿撿,忽然發現有什麼東西從沙子裡露出了半截,在陽光下灼灼發光,用手挖出來一瞧卻不由失笑,還以為淘到什麼寶物,不過是一塊菱形的碎玻璃。

  頭上的陽光被人擋去一些,仰起頭來,看見清晨消失的那個男人。陸程禹只穿了件白襯衣,袖口捲起,沒系領帶,褲腿挽到膝蓋下面,光著腳,手裡拿著釣魚用具,想是已經回過住處。

  陸程禹遠遠就看見了涂苒,又不確定,覺得她蹲下來的時候怎麼變得比以往嬌小,走近了才肯定是她,仍是小小一隻,他嘴裡問道:「挖著什麼寶貝了?」

  涂苒攤開手心給他瞧:「喏,價值連城的鑽石一枚,送給你。」她笑的時候,微微露出邊上兩顆小虎牙,像個沒多大的孩子。陸程禹伸手接了過去,又聽她說:「一會兒扔去垃圾桶,埋在沙子裡給人踩著了可不好。」

  陸程禹見她抓了一手的貝殼,就說:「都是些小的,你撿它們做什麼?」

  涂苒原本胡亂撿著玩,這會兒倒是認真想了想:「用線串在一起,大概可以做條手鏈。」說完,把貝殼全數塞進他的褲兜裡,「別扔了,幫我留著。」又問他:「開完會了?」

  陸程禹撿了塊扁平石頭往湖面上扔,石頭接連蹦了四下,留下一溜水渦,「沒意思,」他說,「我講完就走了。」他彎腰又把褲腿卷高了些,便往水裡走。

  涂苒忙說:「別再往前走了,衣服弄髒了還不得我洗。」

  陸程禹說:「你也過來,這水乾淨。」

  涂苒看了看身上的短裙,搖頭:「太涼了。」

  「不涼,水溫正好,可以下去游泳,」他頓了一下,往水裡看,「還有大螃蟹,夾到我的腳了。」

  涂苒笑道:「騙人。」

  他一臉認真,像是忍著痛慢慢往岸上走:「螃蟹沒有,踩到一塊碎玻璃,過來扶我一下。」

  涂苒將信將疑,最後仍是蹚水過去,還沒到跟前就被他握住了胳膊,聽得他說:「水哪裡涼了,你這不是好好的。」

  涂苒知道他在說笑,掬起一捧水灑了他一臉,轉身要溜,竟被他用單手攔腰抱起,又聽他問:「還鬧嗎?再鬧扔水裡餵魚。」

  涂苒被他嚇了一跳,被他摟著的腰那塊兒又有些癢,不由笑出了聲,又伸手去打他。旁人都往這邊瞧,涂苒怕他當真把自己扔進水裡,濕淋淋的一身可不好受,忙摟住他的脖子小聲道:「不鬧了,快放我下來吧。」

  附近的岸上,有位父親帶著三四歲的孩子玩水,那孩子見他兩這樣就嚷嚷:「爸爸,爸爸,那裡有魚,那個叔叔抱阿姨去餵魚,我也要去……」

  那父親笑道:「餵啥魚,人那是談戀愛的,你小子以後有本事了,也抱個女孩兒餵魚去。」

  那孩子問:「我這麼小,抱不動怎麼辦……」

  涂苒有些尷尬,陸程禹倒是「噗嗤」一聲樂了,輕輕放她下去。涂苒腳一著地,便往岸上走,陸程禹繼續在水裡沿著湖岸往前蹚,走了一會兒,就到一條小溪的入湖口,溪流大約兩三米寬,越往上越是寬闊,漸漸隱入叢林裡,不見水流,卻聞水聲淙淙作響。陸程禹對身後的人招手示意,自己順著溪流往裡邊去了。

  涂苒走得慢些,等到了那裡,陸程禹正一邊等她一邊往鉤上掛魚餌,見她來了,便說:「小時候,住我外婆家,出門不遠就是東湖,現在那片已經填土修了房子,以前那兒可有不少魚,放暑假了,我就帶著我妹每天出去釣魚撈蝦。程程那時候小,我怕她掉水裡,就用繩子一頭栓著她的腰,另一頭系在湖邊的大柳樹上,後來有一回忘了,我只顧著沿湖岸往前走,邊走邊撈蝦,走了一下午,撈了滿滿一筐,卻不記得她在哪棵柳樹下。為這事兒,被我媽拿搟麵杖敲了一頓,她唯一一次打我。」他說完,嘴角微微揚起笑了笑。

  涂苒問:「後來怎麼找著的?」

  「我媽和我外婆繞著湖邊尋了大半晚,找到的時候,她在樹底下睡得正香。」

  涂苒笑:「真不是好哥哥,自己貪玩,差點讓陸小妹成了失蹤人口。」

  「我一向不是稱職的兄長,」陸程禹稍稍斂了笑,「這麼多年只忙著自己的事兒,我媽那時本不想把我妹給老爺子,可是家裡沒錢,我媽想著,我妹跟個經濟條件好的會過得舒服點,我那時候也大了,讀大學的時候做家教還能掙些錢,也申請過助學貸款,後來老爺子還偷偷幫我繳過學費,這麼著熬一熬也過去了。只是程程那麼點小,在別人家裡這麼多年也不知怎麼過來的。」

  涂苒想了想,說:「你妹妹不簡單的,很堅強的女孩兒,她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則。你爸雖然明裡礙著孫慧國的面子冷淡她,暗地裡還是對她不錯。有些事她和我說過一些,你也別太擔心。」

  陸程禹點點頭,一時沒說話,兩人又繼續往前走,涂苒問他:「以前,你最多同時做幾份家教來著?」

  「五六份吧,不記得了,」他忽然微微笑了,抬手點了點自己的腦門,「但是啊,涂苒,你是我遇到過的最不好教的學生。」

  涂苒不甚在意:「小陸老師,你是我遇到的最笨的老師。」

  陸程禹說:「你行,是現在又怨我教得不好。」

  涂苒笑道:「我那時候基礎差嘛,學起來肯定要困難點,其實也怨不著誰,雖然我媽偏心,把花錢的機會都留給涂巒,但是經濟條件不好的時候,總得有人犧牲,不過我一樣也讀了大學,就是道路曲折了點,其實曲折點也好,」她忽然頓住,吊兒郎當的說了句,「不然怎麼會認識你這樣教不得法的笨老師。」

  陸程禹看了她一眼,抿嘴一笑,沒答話。不多時,兩人來到河邊一處樹蔭底下的空曠地,水面狹窄,近旁就有洄水,溪水也不若之前那般清澈,水草叢生,正是垂釣的好去處。一旁的樹下擱了把躺椅,大概是先前釣魚的人留下的,雖是破舊,勉強可用,陸程禹用手壓了壓椅子,還算結實牢靠,就將椅子搬到靠近小溪的地方,自己卻是坐在地上,遠遠的甩出吊鉤,他的動作瀟灑輕巧,正好拋在窩點上。

  涂苒靠在椅子上休息,微風拂面,四周只聞輕微的蟲鳴,十分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