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變故(二)

  涂苒曾給人寫過一封類似情書的信件,在她過往的二十六年歲月裡,記得住的大概也就這麼一回。

  只是這封信尚未走出家門,就被涂爸爸攔截下來。涂爸爸那時還沒顯露出生病的跡象,是個經歷過一些事又深謀遠慮很為子女著想的中年人。他將信認真的看完,又倒回去看了看開頭,那人的名字。

  這個過程裡,涂苒的小心臟怦怦的跳個不停,她既怕被人笑話,又怕被人批評,說你還是個學生怎麼能有那些脫軌的想法。

  誰知,涂爸爸卻是語重心長道:「苒苒,這人很好。但是因為他各方面都出眾,你喜歡的,別人也會喜歡,很多人都會喜歡,你何必要去跟人爭跟人搶呢?這世上,女人原本就比男人感性,也看重男女間的情愛,所以要活得累些,你找個成天被人惦著的,不是會活得更累嗎?還不如找個和自己條件差不多的,安穩的過日子吧。」

  涂苒聽完這番話,第一想法就是:難道我很差嗎?她跑去照鏡子,鏡子裡的人彷彿真的越看越醜。她又在心裡比較其他,頹然發現,根本無法比較。

  於是,她收了那信,鎖進抽屜裡。

  等到踏入社會,豐富了閱歷,再想起父親說的話,她竟有些嗤之以鼻。

  小時候習慣將父母放在盲目崇拜的位置上仰望,將他們的人生感悟奉若自己的金科玉律,後來回想,都是普通百姓,大抵上不過如此。至少她覺得,父親在說那段話時找錯了參照物。如今社會上的男人,又怎能和老一輩的高大全、禁慾派相提並論,即使是再不起眼的男人,也未必有只守著一個女人過安穩日子的良心。這個年代對於不同男人的區分,只有一樣標準,有本事的,和沒本事的,至於其他,都是浮雲。

  可是這些天來,她再次回憶那段話,忽然又覺得並非沒有道理。譬如說,她能敏銳感受到陸程禹周圍的一些異性在和他相處的時候,臉上浮現的那種神情,也記得那次去醫院,李初夏看陸程禹的眼神……她甚至猜想過,在曾經長達一年的時間裡,這兩人在浪漫的異國他鄉有沒有發生點什麼,又或者在很久以前就發生過,只是她不瞭解而已。

  猜測男人的心思以及他們的前程往事,使她對自己產生了某種不屑情緒。她一邊嘲笑自己活得累,一邊又約了陸程程週末時去逛街。

  那天天氣不錯,兩人收穫也頗豐。陸程程不大愛裝扮自己,仍是學生氣的穿著,涂苒給她買了一身衣服,只說是陸程禹讓買的,陸小妹聽了很是高興。路過商場一樓的珠寶櫃檯,陸程程盯著一串手鏈看了好幾眼,臉上豔慕,涂苒瞄了瞄錢包裡面,錢還夠,就幫她買下來。陸程程很不好意思,一直推脫也不願要。

  涂苒笑她:「傻乎乎的,人都是能撈就撈,你倒好,給你也不要。」

  陸程程說:「要是我哥我爸買的,我就要了。姐,我知道你也不容易,家裡還有老人要照顧。」

  涂苒笑道:「你這是瞧不起人,等我以後發了財,看我不拿錢砸你。這個你先拿著,我回去找你哥報銷就是了。」

  陸程程方收下,又說要請她吃午飯。涂苒也知道小姑娘沒啥零花錢,工資也不高,便說自己累了不想多走,就到旁邊的麥當勞買兩個漢堡算了。兩人出了商場,一旁的路口停了輛紅色跑車,有過路的年輕人掏出手機對著那車拍照。陸程程瞄了眼車牌,嘴裡哼道:「孫曉白怎麼跑這兒得瑟來了,這裡對她來說可是平民區。」

  涂苒問:「這是孫曉白的車啊,牛掰呀。」

  陸程程又是「哼」一聲:「肯定還不止那些錢,我爸就是傻,被這兩女的騙了。」

  涂苒笑了笑,心想:你爸不是傻,是看得開,知道這子女不能一輩子陪著自己,後半身還得指望孫慧國,年紀也大了,總不能再離一次又娶一個繼續折騰。

  進了麥當勞,巴掌大點地方,人山人海。兩人才尋了個稍微僻靜的位置坐下,就看見陸老爺子的繼女孫曉白站在櫃檯邊等人。孫曉白一身名牌,人又打扮得漂亮,想不被人注意也難。陸程程努嘴道:「等她走了我再去買,懶得打招呼,」又說,「真是神經病,那麼有錢來這種低檔地方做什麼。」

  涂苒說:「你看她手上拿著男士皮包,大概是出來約會的。女人一旦戀愛了,通常會做些和平時不一樣的事。」

  陸程程不屑道:「有人看上她,肯定是衝著她的錢。不知道是個啥樣的歪瓜裂棗這樣貪財。」說罷,一個勁兒的往櫃檯那邊瞧。櫃檯前人頭聳動,多是男士在那裡排隊,要麼是幫女朋友跑腿,要麼是給自家孩子跑腿。

  涂苒也向那邊掃了一眼,忽見一男子的背影似曾相識,待要細看時,聽見陸程程問她:「姐,你想吃什麼,我這兒有優惠卷。」

  涂苒低頭去看,就著便宜些的價格略微點了幾樣,又想起先前那男人,抬頭去找。誰知才一會兒的功夫,卻再也尋不著,就連在一旁等人的孫曉白也不見了。

  陸程程買了午餐回來,邊吃邊說:「孫慧國老說她家丫頭漂亮,我就不覺得,無非是粉擦得厚些,一把年紀還學人小姑娘帶美瞳,那臉像是給扣了張面具一樣。後來孫慧國一說她漂亮,我就說還沒我嫂子一半兒好看,把她氣得……」她哈哈笑起來,「鼻子都歪了。」

  涂苒也笑,隨意道:「說起美女,我倒是見過一個不錯的。」

  「誰呢?」

  「上次在婚禮上看到的,姓李,也是一位醫生。」

  陸程程張嘴就說:「哦,小夏姐,她是大美女。」

  涂苒問:「你和她很熟嗎?」

  陸程程看了她一眼,邊嚼東西邊含糊道:「不算熟,見過幾次。」

  涂苒笑嘻嘻得瞄著她:「幹嘛吞吞吐吐的,不就是你哥的初戀情人麼,這有什麼呀,都奔三的人了,誰能沒個過去?又不是玩斷背的。」

  陸程程鬆了口氣:「原來你知道啦,他倆也就是上學那會兒談過一陣子,後來就分了。」

  涂苒隨便蒙了句,沒想到就蒙著了。她喝了口飲料,才道:「初戀能成的不多,我還以為陸程禹吹牛呢,能有這樣的美女初戀,他還告訴我是他先說分手的。」

  「你倆挺逗的,連這個都能聊,」陸程程笑道:「我哥也挺帥的啊。不過他以前說,是李初夏先提分手的,現在怎麼又變了,大概是想在你面前要足面子吧。」

  涂苒笑了笑,才吃了點東西便覺得飽了,最近天氣悶熱,老覺得胃那裡堵著,有些兒泛酸。

  回去的路上,天已經黑了,街角的一家大藥房點著白慘慘的燈,涂苒猶豫片刻,進去買了根驗孕棒。才付了錢,手機鈴聲匆忙響起,接了,王偉荔在那邊急吼吼的說:「你快過來,你弟回來了。」

  涂苒一聽,心說這是好事啊,怎麼這語調又像是生氣上火一樣。還沒等她開口,王荔已經劈里啪啦講了一堆。原來是隔壁鄰居老劉到網吧去堵翹課的調皮孫子,剛一瞧見,那小子就從溜到網吧裡面去不肯出來。老劉站在門口罵兔崽子,正好王偉荔買了菜回家的時候撞見,一時熱心就幫著老劉進去找人,還沒找著別人家孫子就先看見自己的兒子,叼了根菸坐在角落裡打遊戲。

  王偉荔先驚後喜,再一細看涂巒那副打扮,沒半分像學成回國榮歸故里的海歸氣質,心裡就嘀咕起來,想把兒子揪回家細問,涂巒卻笑嘻嘻道:「媽,乖啊,等我做完這個任務得了裝備就回去……對了,你們現在住幾樓來著?」

  王偉荔見周圍都是十幾歲面黃肌瘦雙眼無神的少年,唯有自己兒子年長些,卻是一樣的沉迷頹廢神情,心裡急躁,不由分說,拉下老臉將那小子揪回了家,到家也問不出名堂,涂巒該吃吃,該睡睡,王偉荔不得已心急火燎的給女兒去了個電話。

  涂苒聽完,心下就有了不好預感,覺著像是一事趕一事,這日子過得下來就沒個消停的時候,頭痛得很。人雖疲倦,但該管的還得要管,索性掛了電話家也不回就直接朝娘家去了,好在陸程禹晚上值班,她暫時沒有做飯的任務。

  等她到的時候,涂巒正在房間裡蒙頭大睡,王偉荔心疼兒子怕吵著他就只小聲和涂苒嘮叨。涂苒不管這些,衝進去就劈里啪啦拍她弟的臉,硬是將他鬧醒了。

  涂苒抱著胳膊站在床前問道:「說,到底怎麼回事兒?」

  她弟揉著眼打呵欠:「能怎麼回事兒,讀完了就回來咯。」

  涂苒將手伸過去:「畢業證書呢?拿來給我看。」

  她弟奮力一拍床:「你們這些人咋回事兒,和全國人民一起歧視海歸是吧,我一回來,你們個個像審犯人一樣。」

  涂苒冷笑:「嚷什麼嚷,你還有理了,我可沒媽那麼好糊弄,你別是書沒讀完就跑回來了吧,乖乖把畢業證給我看,自然就不審你。」說罷把檯燈擰過來找著他的臉。

  她弟也笑,翻白眼道:「涂苒,知道你這叫什麼嗎?就是嫉妒,你從小就嫉妒我,就想從我身上挖掘些不好的事兒出來,去媽那裡討好邀功想讓她多看你一眼是吧?」

  涂苒也不氣:「管你怎麼說,我只看畢業證,媽也只想看畢業證。」

  她弟見激怒不了她,翻了個身過去:「畢業證還沒發,我讓他們過幾天用快遞寄過來。」

  涂苒戳戳他的背:「別蒙我,也別想著跑。我讓媽這幾天哪也別去,就在家看著你,幾時你的畢業證到了,幾時放你出門。」

  又等了近一個月,什麼快遞的影兒也沒有,再問起涂巒來他又只是支吾,對找工作的事也不上心,成天在家竟似混吃等死一樣,涂苒心裡急過了頭也有了底,卻不動聲色,把她弟單獨叫出去吃飯,點了些啤酒,兩人邊吃邊閒聊,越說越親近。不多時她弟喝得有些高了,欲言又止,涂苒好生安慰他:「你有什麼煩心事儘管說出來,我就你這麼一個弟弟,我不幫你還幫誰?」

  涂巒聽了,不說話,只顧趴在桌上喝酒。

  涂苒問:「你是不是不想讀書了。」

  他仍是不做聲。

  涂苒又問:「你在那邊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和女人有關的?」

  涂巒聽了這話,一時用手遮住眼,低低得哭出聲來,斷斷續續道:「姐,我沒錢,人都笑我,那些人要麼家裡做生意的要麼有個當官的老子,只有我得靠自己打工。我後來遇到她,原以為她和他們不一樣,可是她也一樣勢力。」

  涂苒憋了半天的怒氣登時冒出來,揚手就扇了他一耳光,咬牙道:「瞧你這熊樣,沒出息!」說罷,起身要走。

  涂巒一把拉住她:「姐,你去哪?你別和媽說。」

  涂苒罵道:「滾一邊去,你還是男人嗎,你這熊樣哪個女的會看上你,人沒看上你是對的,看上你一輩子還不得跟著喝西北風,真沒出息!」她直接付了錢,頭也不回的走出去,又擔心涂巒喝得太醉不能回家,就在小飯堂門口踱步,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太陽穴突突的亂跳。又想:這孩子從小到大給寵壞了,經不起丁點挫折,不如就讓他在街上做幾天流浪漢餓餓他也好。不多時見涂巒踉蹌著從裡面出來,心裡又是不忍,叫了計程車將他塞了進去,自己也跟著坐進去。

  一路上,涂苒問他讀書的問題,他也不愛搭腔,倒是問起關於那女人的事情,他的話就多起來,說那女的比自己大個四五歲的樣子,也是過去讀書的,讀博。兩人之間有感覺,於是表白,被拒絕,說他年紀小什麼也沒有,兩人不可能云云。他還說自己那一瞬彷彿失去精神支柱。

  涂苒聽了又生氣又好笑,說:「那女的也二十六七了,要是和你一樣天真,那才是真正沒得救,會被人笑死。不是她勢力,是你太天真。」有絮絮叨叨和他談了很多,無非是給他鼓勁,要他堅強,希望他能完成學業,該說的話已經說完,也不知他能聽進去多少。

  這些日子,涂苒除下班買菜做飯以外,就顧著回娘家給人做思想工作,天天疲於奔命。偶有一天早晨躺在床上,忽然想起最近身體有些異樣,小腹常常輕微漲痛,月事又遲遲不來,心裡也隱隱緊張起來。於是起床找出驗孕棒,惴惴不安的用了,按說明書上的時間候著,心也跟著撲通撲通直跳。閉著眼揀起來,飛快的一掃,並沒發現什麼。她有些不甘心,接連看了好幾遍,才看清旁邊有淡淡的一條線,查看說明,提示為「弱陽。」

  她心裡沒底,就想給陸程禹打電話,又不知該報喜還是報憂,正猶豫的當口,電話被人接起,那邊的男人問:「什麼事?」

  她覺得他的聲音匆忙而冷清,一時急切的心情被降溫大半,頓時沒了和他溝通的興致。

  陸程禹見她不吭聲,就說:「涂苒,我現在很忙。」

  她「哦」了一聲:「那你忙吧。」

  掛機鍵尚未按下,那邊就傳來「嘟嘟」的信號短音,一聲接著一聲,刺耳的,沉悶的,不斷敲擊著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