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不拿愛情說事兒(四)

  臨近下班,雷遠在辦公室裡準備接待今天的最後一位訪客。

  約定的時間已過,未見人來,雷遠等得無聊,拿起滑鼠點進聯眾,與人玩了幾圈麻將。外面就有人輕輕叩門,響了三下,間隔的時間極為均等,猶如素未謀面的訪客惴惴不安的心跳,以及小心翼翼的神態。

  雷遠坐直了身子,揚聲請人進來。

  蘇沫給他的第一印象,和他的預想大致吻合。一張已經失愛即將失婚的失意女人毫無生氣的臉,徬徨木訥的表情,經過挑選已然過時的衣著,再加上手足無措。他飛快的瞄了眼那女子的頭髮,她早晨起床後一定沒有洗過頭髮,髮梢上黏了些白色的東西,像是乾涸的……奶漬?是了,聽說她有一個嬰孩。

  這種女人已經完全與「精緻」一詞無緣,如同大把的已經拜訪過律師事務所的年輕的,中年的或者年老的婦女,只是有人在交談過後表現出張牙舞爪咄咄逼人的一面,有人依舊無奈頹廢的落淚。

  她顯然屬於後者。

  蘇沫怯生生地為自己的遲到表示歉意,雷遠擺了擺手,客氣地請她落座。這之後,他忽然歇了口氣,微微向後靠在皮質的椅背上,隨意而溫和帶笑的直視對方。對於不感興趣的女人,就會立即喪失興奮而緊張的情緒,這是許多男性的本能。這也注定,接下來的談話將是空洞而乏味的。

  她說話時鼻音很重,吞吞吐吐,欲遮欲掩,缺少章法。

  雷遠一邊耐心等待,一邊暗自評估:她好面子而又缺乏自信,性格敏感內向帶點神經質,耐受力強,抗打擊力弱……總之,她是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無趣女人。

  她和所有容易慌亂的婚姻邊緣人士一樣,提出了極不專業的可笑問題。

  雷遠終是溫和的開口:「法律的確是保護無過錯方的,但是對於外遇,很難取證,除非您先生和人非法同居,並且生下孩子,這種情況下取證相對來說容易一些。」

  蘇沫呆呆的望了他片刻,坑坑巴巴的質疑:「可是他確實有外遇呀?我……這裡有他們的網上聊天記錄,還有電話清單。」她從包裡悉悉索索掏出一疊紙張,雷遠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顫抖。

  他接過「證據」象徵性的瞄了幾眼,清咳一聲,耐心解釋:「手機通話清單只記載著對方號碼、通話時間和所花的費用情況,至於通話的具體內容,因為屬於個人隱私受到法律保護無法輕易取證,如果把您先生的電話清單提交法庭,最多只能證明他和那個手機號碼的通話很頻繁,不能證明他和那個號碼的主人存在情感關係。網上的聊天記錄最多也只能證明他有外遇,但是對於不屬於重婚、長期非法同居的行為,法律並沒有明確規定在離婚時可以多分財產……」

  他話未說完,就見對方佈滿血絲的眼裡緩緩掉出淚來。

  蘇沫慌忙低下頭,在包裡翻尋紙巾。

  雷遠已是見怪不怪,從寬大辦公桌的一側將紙巾盒輕輕推了過去。她遲疑數秒,從中抽出一張來擦拭眼睛,嗓子哽咽:「謝謝……對不起……」雷遠見她臉色灰白,毫無血色,那眼淚任憑她如何擦拭都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刷刷落下,不覺有點兒尷尬。

  半響,蘇沫想說什麼,卻語不成句,帶著艱難忍受著的略微低泣的話音。

  雷遠忙道:「不要緊,如果您還沒想好,我們可以改天再聊。」

  蘇沫微微點頭,好不容易說清了「謝謝」二字,就慌不擇路奪門而出。臨行前的轉身,背包碰倒桌上的茶杯,頓時茶香四溢熱水橫流,蘇沫受了驚嚇一般呆立,雷遠趕緊又說:「沒事,我來我來。您請便。」

  她心神稍定,這才想起來要約下次的時間,嚅囁道:「下次的話,是讓我同學和您聯繫,還是……」

  雷遠暗暗嘆了口氣:「您有我電話號碼吧,可以直接打給我,我們再約時間,今天也不早了,暫時就這樣吧。」

  將客人送出門,他草草擦乾桌上的水漬,解開襯衣領口,靠在椅子裡坐了一會兒,玩了盤麻將,這才慢騰騰的關上電腦,下班回家。

  這邊,涂苒找不著蘇沫的人,就給雷遠去了個電話。雷遠說:「對,她今天來了,不過我看你那個同學的精神狀態,這婚多半是離不了,你不如勸勸她別費這個勁了。」

  涂苒撂下電話,躺床上看了會子書,家裡靜悄悄的,老太太已經歇息了。

  陸程禹今天沒和她聯繫,大約是因為那天給了他顆定心丸,知道孩子暫且無事,也就用不著過多聯繫。

  涂苒合上書,擰熄檯燈,黑暗裡,只聽見客廳的鐘擺滴答作響,這一夜做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夢,早晨醒來時,皆是支離破碎的須臾片段,就像被人使力砸破的一面鏡子。

  她的生物鐘一向準時,平常上班准七點醒,現在住得又離公司近了,還可以賴會兒床。她又眯了一陣子眼,忽然像是警醒了,支起耳朵聽房間外的動靜,依然悄無聲息。她暗暗覺得好笑,往常這個時候,老太太早起身去陽台上踢腿甩手去了,然後等著她下樓買早點,兩人好一起吃。現在已是朝霞燦爛,這老人家怎麼就犯懶了,難道是睡迷了?

  涂苒起床洗漱,見老太太房間的門虛掩著,猜想她可能昨晚沒睡好,也就沒進去瞧,特意放輕了腳步,完了直接去外面端了些清湯粉條和麻圓,這兩樣,老人家愛吃。

  昨天老太太讓她給自己買些常吃的藥和平時最喜歡的龍鬚酥回來,她心裡有事,又一時犯懶,就沒去,想著今天下班再買了,誰知老人竟有些不高興。老太太極少這樣,對幾個小輩一向是寬容和藹,如今倒成了老小,孩子一樣的情緒。那時天色已晚,商舖藥房已經關了門,涂苒陪著她打了好幾盤「上大人」才哄得她開心了些。

  涂苒端著早點回家,見老太太仍是沒起來,心下詫異,手裡的東西也來不及放下,直接端去老人的房間。推門一瞧,老太太臉朝外側臥在床上,熟睡著。

  涂苒笑道:「外婆,您怎麼今天賴床啦,我都要上班了,」說著,把早點擱在一旁的床頭櫃上,騰出手去輕輕搖她。

  老太太一動也不動。

  涂苒心想,怎麼就睡得這樣沉?

  她又去喊她,用手輕輕搖她……忽然,她心裡咯噔一下,接著整顆心怦怦亂跳起來,她慢慢伸出手指,去探老人的鼻息……

  涂苒腿腳發軟,整個人癱坐到地上,瞪著眼望向床上安臥的老人,半響未能回神。

  涂苒邊哭邊給給王偉荔打電話,王偉荔一聽愣了半天,猛的就在電話那頭哭開了。王偉荔忙不迭的喊「娘」,又是哭道:「您這是存心和我過不去呀,您就是在怪我,平時我對您那樣,您如今偏走得這麼輕巧,也不累著我也不煩著我,您這是在記恨我,死也不讓我盡孝道,想讓我下半輩子不得安生……」

  涂苒原想勸慰她,自己卻又跟著哭個不停,一連哭了半天,心裡倒是平靜下來,稍稍冷靜了,對仍是哭號的王偉荔說:「我還是先給醫院打個電話,再給舅舅他們打個電話吧。」

  王偉荔忙說好,又催著涂巒趕緊買回程的火車票,過了一會兒,卻又對涂巒說:「你不能回去,你馬上要簽證了,我一個人回去就行……」

  涂苒聽了,在這邊暗自搖頭。

  不多時附近醫院裡就派了人過來,醫務人員檢查之後,推測老人的死亡時間是淩晨三點左右,並且開出「死亡證明書」。有人低聲說了句:「這老奶奶像是睡著了一樣,模樣安詳得很。」

  涂苒聽了心裡一酸,忍不住又掉下眼淚。

  旁人忙勸:「這是老人家有福氣,一點沒受罪的,活到她這把年紀,又是這樣的走法,叫做壽終正寢,駕返仙鄉,不知道是幾輩子修來的呢。」

  醫院裡的人前腳才走,涂苒的幾位舅舅家的親戚便到了,眾人也是先哀嘆流淚一番,又紛紛說起老太太的好福氣。絡繹不絕來了一屋子人,長一輩的小一輩的,有工作的要上班的,過來看一會兒說說話就走了,跟走馬燈一樣。涂苒忙著端茶倒水,才向公司請了假,又接到王偉荔的電話。王偉荔冷靜了很多,囑咐她說這是白喜事,社區裡不讓放鞭炮不讓大辦喪事,就叫她晚上弄些酒菜招待親戚長輩,到時候這些人會一同留下來守夜。

  整整折騰了兩天,涂苒累個半死,親戚們又說,這大熱天的,還是早點把老人送去殯儀館好些。

  涂苒不允,只管把空調開到最大,說別人都是五停七停,這才第二天呢,先過完今晚再說,而且殯儀館裡頭那麼冷,又沒人陪著,老人家孤零零的多可憐。

  長輩們就笑,這孩子真是固執。

  晚上吃了飯,親戚們照例開了幾桌麻將,半數人都愛抽菸。涂苒頭暈眼花,被劈里啪啦的麻將聲吵得心煩意亂,就把老太太那間房的門帶上,又想起李圖交代的工作一直沒時間辦,於是轉下樓去給人打了個電話,說明原委。

  李圖問她:「你現在哪兒呢?」

  涂苒沒精打采:「在我家樓下轉悠。」

  李圖又問:「一個人?」

  涂苒「嗯」了一聲。

  李圖笑了笑:「你自個兒接著轉吧。」

  她果然是去接著轉悠了,外面的空氣總歸要好些,身子越來越容易疲累,她想找個地兒休息一會,又怕小花園的台階上涼,然而終是熬不住,於是倚著花壇邊上坐下去。天上偶爾落下幾滴雨,卻一直不成氣候,並不礙事。

  涂苒撐著腦袋,手裡拿了支小樹棍在土裡畫圈寫字,不知不覺中一筆一劃的寫著,末了出現個字,她飛快的瞄了眼,覺得自己太孩氣,忙鏟些土把那些鉤鉤畫畫掩了。她用樹棍撮著土,沒留神將土撒到一雙憑空多出來的鞋子上。

  那是一雙男人的腳,穿著的光亮乾淨的黑色皮鞋。

  她尚未抬頭,就聽來人笑道:「這種時候你多半會想起我。」

  李圖低頭看著她,淺露出整齊的牙齒。

  涂苒詫異:「你怎麼來了?」

  李圖在她身邊坐下,側著腦袋瞧她:「你不才在電話裡給我暗示了。」

  涂苒想了想:「好吧,謝謝你在我最低迷最無助的時候過來陪我。」

  李圖搖頭嘆息:「這時候你沒去找你老公,卻想到了我,你要好好反省充分聯想,問問自己究竟是為什麼呀為什麼?」

  涂苒沒理那個茬,捧著腦袋徑直道:「我心裡很不好受,總覺得自己做得不夠,我外婆走之前的那晚,要我給她買點吃的,我也沒去買,她當時肯定是特想要的,不然也不會生氣。」

  李圖說:「放心,你家老太太就是位老神仙,宅心仁厚,超凡脫俗,絕不是我們凡人所想。」

  涂苒點了點頭,低下頭去畫圈,李圖也就陪她靜靜地坐著,兩人有一句每一句的搭著腔。

  李圖忽然向著前方揚揚下巴頦,問涂苒:「那誰呀?來找你的?」轉臉見她神色異樣,直覺裡說,「是你老公?」

  涂苒又是「嗯」了一聲,那人即將走到跟前。

  「早聽公司裡有人說你老公長得帥,是還不錯,帥哥,」他邊說邊站起身,隨手拍去褲子上的塵土,「我該走了。」

  兩個男人僅是相互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陸程禹神情不悅,待李圖走了,才對涂苒道:「發生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