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轉機(四)

  他們的餐桌旁彷彿頃刻間萬籟俱寂,房裡流動的音樂似乎也止了。燈被人有意布暗,乳白色的牆壁和天花板上浮動的各色人影,以及白瓷碗碟玻璃杯盞反射的光彩,使得整間屋子看起來像被半透明的材質裝潢過,四處的光線模模糊糊、影影綽綽的攪擾著。

  涂苒看見孫慧國的臉在這片暗光裡清晰地突兀出來,立體,尖銳。

  起初孫慧國只是神情古怪的瞪著她,半響沒說話,不知誰忽然用銀質筷子碰到碗碟發出「叮」的清脆響聲,如同有一枚細針刺破不斷膨脹的氣球。

  「這話怎麼講?」孫慧國把臉轉向自家女兒:「話要說清楚!」

  孫曉白抿著嘴,她半個身子掩在孫慧國的影子裡,幾乎安靜到淡漠。

  孫慧國虛著眉眼瞄她,按捺住脾氣:「你找個什麼樣的不好,找個拖油瓶的二婚?」她拔高聲音,「你這樣的條件,找個什麼樣的不好?」

  端菜過來的的服務員站在外面將門略微推開了點,頓了兩秒,隨即合上。

  沒人說話。

  孫慧國啪的一下將手裡的筷子扔桌上,環著臂膀靠向椅背:「你們這些人今天得給我把話說清楚了……」

  孫曉白忽然笑了一聲。

  孫慧國看著她。

  她又笑,字字清楚:「佟裡安還沒二婚呢,等他先拿了離婚證再拿結婚證才算二婚。」

  孫慧國坐直了身子盯著她。

  孫曉白慢條斯理:「大驚小怪做什麼,你們當初不也這麼過來的麼,都是拖油瓶,自己二婚拖油瓶還嫌人家。」

  陸老爺子輕輕咳了一聲,心裡不悅想說點什麼,卻不便多管。對方的子女,又是長大了曉事以後帶過來的,彼此間生分得很,半路夫妻打理各自孩子的那些破事兒,多半像鄰國間的政治摩擦,既隱晦又敏感,可大可小可輕可重,管不好還惹得一身騷。

  「你別扯東扯西的,這完全兩回事,」孫慧國好不容易把這事兒消化明白:「我跟你說,孫曉白,這事不能瞎來的,」她狠狠剜了佟裡安一眼,「你老實跟媽講,你是不是給人騙了……」

  孫曉白打斷她:「騙什麼呀騙,我告訴你,」她抬手往涂苒那方指了指,「我告訴你們這些人,別指望著鑽空子看我笑話,我跟這男的,佟裡安,我們倆就是兩情相悅,就是想處一塊兒怎麼啦,礙著你們什麼啦,妄想揪著這事對我口誅筆伐,沒門兒。我沒偷沒搶,無非是有個男的喜歡上我了,碰巧是個結過婚的,碰巧他不愛他老婆了,所以他要和她老婆離婚,這和性情不合鬧離婚的有什麼區別?那麼多離婚的,也沒見你們怎麼去折騰,偏偏就衝著我來了。法律規定不讓人離婚啦?法律規定不讓男的重新愛上別人啦,要是法律真這麼規定,那就是滅絕人性!」她溫言細語,然而氣勢絕佳,字字透著一股自傲自負這天下捨我其誰的能幹俐落勁兒。

  陸程程忽然小聲插了句嘴:「可是……人家有孩子……你這樣做有點不道德吧。」

  孫曉白低聲嗤笑:「連偉人都說,沒有愛情的婚姻才是不道德的婚姻!我和佟裡安是有感情基礎的,我們都忠於自己的感情,感情才是人性裡的基本,這也有錯?」她眼風一轉,看向涂苒,「難道要我像有些人那樣,瞅著男的家裡有幾個錢,千方百計弄大肚子,未婚先孕,結婚前見都沒見過呢,就捧著個肚子上門了,一門心思的拿婚姻換取經濟利益,這就道德了?」

  陸程程一時語塞,只拿眼瞅瞅坐在身旁的大嫂。

  涂苒對她小聲道:「吃菜吃菜,涼了,」她先前不過說了兩句話,就引起干戈一場,心裡已是解了幾分氣,反正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別人愛怎麼說隨他們去。想到這兒,她只管不甚介意的退出做旁觀者,抬眼,卻見陸程禹他爸正若有所思的打量自己。

  正是尋思的當口,又聽身邊有人說話了。

  陸程禹大概是覺得無聊,不知什麼時候點了根菸。說話的時候,他正懶散地靠在椅背上,輕描淡寫的往水晶菸灰缸裡彈落灰燼,整個動作看起來像滿桌的冷肴。他瞧著孫曉白:「話不能這麼說。女孩兒考慮婚姻,感情重要,對方的家庭境況也很重要,不能什麼都沒弄明白,連對方是怎麼樣的人都不知道,腦子一熱就撲上去,武斷了。激情和婚姻實在是兩碼事。就說我和涂苒吧,」他稍微清咳一聲,「我們認識有十年,彼此瞭解,有,嗯,堅實的感情基礎,結婚之前,除了感情因素,我們也考慮過對方各方面,包括家庭條件個人品質和習慣,還有性格是否能長期相處等,覺得彼此是自己適合的人,這樣才扯的證。感情和婚姻都是大事,還是考慮清楚點好,不能太倉促。」

  孫慧國忙接茬:「聽聽,你大哥也這麼說呢……」

  孫曉白冷笑:「假正經,檯面上說得好聽,私底下還不是暗度陳倉和以前的女朋友不清不楚?」她轉眼看著涂苒,「喂,這可不是我一家之言,他們倆一起的時候給陸叔叔撞見了,陸叔叔回來以後說給我媽聽了。才有了孩子,你男人就在外頭亂來……」

  陸老爺子連忙「嘖」了一聲:「小孩子家家的,瞎說什麼,說了都是誤會,誤會。你大哥可不比其他人,品性純良得很。」

  涂苒笑笑,隨即正色道:「東西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一家人可以不計較,出去外面說,別人可不會讓著你。我老公什麼品性,我不敢說像爸那樣瞭解,但是肯定比你清楚,要不是看中他的人品,我當初嫁他做什麼?這方面,我絕對信任他。別以為自己遇著個極品男人,就以為天底下男人都這樣了,這是以偏概全知道嗎?小孩兒脾性,別給人騙了還幫人數錢。」

  孫曉白哼道:「真虛偽,」她扔了餐巾站起身,向佟裡安招呼:「這都什麼人啊,吃個飯也不痛快,我們走。」

  佟裡安一直低著頭老老實實坐在那兒,聽到這話就看了眼孫慧國,見對方沒個好臉色,他這才滿吞吞從位置上站起來,白淨的臉不若先前般親和,撲克一樣冷著,只多添了抹不卑不亢的神情,也看不出其他意思。

  孫慧國心裡著急,哪裡肯輕易放人,忙扯住女兒的胳膊不讓出去,一定要把這事解決了才放心。母女兩拉拉扯扯,喝來斥去,陸程禹他爸在老婆身後一邊護著一邊勸孫曉白聽話,佟裡安又跟在女友旁邊,略微辯解幾句,都自顧不暇。

  陸程禹瞧了幾分鐘熱鬧就興致缺缺,對涂苒說:「亂七八糟的,咱們先撤。」

  涂苒衝著陸程程招手:「走吧走吧。」

  三人側著身子走出去,到了樓下大堂,陸程程癟著嘴:「什麼都沒吃,我肚子還是餓的。」

  涂苒瞄了眼陸程禹:「讓你哥請客。」

  陸程程拍了拍手:「好呀,」再看向她哥時,卻欲言又止。她素來靦腆,不擅與人親近,何況陸程禹在她眼裡威嚴的時候居多,相互玩笑的時候極少,雖然心裡高興,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涂苒瞪了陸程禹一眼:「在自己妹妹跟前也繃著個臉,裝氣質,好玩麼?」然後又對陸程程笑道,「你挽著他的胳膊撒撒嬌,他保準答應,你哥最吃女孩兒這一套了。」

  陸程程吐了吐舌頭,慢慢蹭過去,果然挽住陸程禹的胳膊,小心翼翼的說:「哥,請我們吃飯吧。」

  她哥到底忍不住,笑起來:「好說,你們想去哪兒?」

  涂苒搶先道:「旁邊就有個做酸菜魚的,可好吃了。我們去那兒吧,孕婦不能餓。」

  三人快快活活的吃完晚飯,先開車把陸程程送回家,涂苒說:「師傅,麻煩你我要過江。」

  陸程禹回她:「太晚了不做過江生意。」

  涂苒重複:「我要過江。」

  前面是個岔路口,陸程禹輕輕一打方向盤往小家那邊轉過去,他一直沒說話,車快到了才開口:「這都多晚了還想壓榨人,我明天要上班,你反正是休息的,明天自己打車回去,隨你什麼時候回去,別讓我送就行。」

  涂苒抗議:「我說了我要過江!」車停了她也不下去,仍是坐在那裡,陸程禹忽然低頭湊近她的脖子:「一股辣椒酸菜味兒。」他的鼻尖從她耳垂下面若有似無的劃過去,額前的發稍飛快的刷過她的臉頰,她不由自主往旁邊縮了縮,再看向他時,但見他神色如常。車裡的燈光亮堂堂打在兩人臉上,彼此細微的表情一覽無遺,他略帶挑釁意味的衝她微揚起眉,似乎在等她說話。

  涂苒沉默片刻,才道:「別裝了,你知道我想說什麼。」

  「難為你,忍了這麼半天才想起來,」他再次側身過來,這次卻再沒碰她,只是伸手解開她的安全帶:「先上樓,有事到家再說。」

  涂苒走在他身後,嘴裡不停:「你這什麼態度?你給我戴了頂綠帽子還這麼對我?別人都知道,就我蒙在鼓裡,多好笑。說好了生完孩子再商量以後的安排,你連這幾個月等不了?女人被扣上綠帽子也是很沒面子的,還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被人嘲笑,你別太欺負人了。」

  陸程禹果然是一言不發,直到進了屋關上門,轉身看著她:「剛才還有人說過絕對信任,說得好聽做不到。我幾時為了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兒問過你?」

  涂苒哼道:「別轉移話題,我行得正坐得直,沒什麼把柄給人捏。你沒得問,才這麼說。」

  陸程禹笑笑:「行,我問你,上次那男的是誰?」

  涂苒一呆:「什麼男的?」

  「在你們家樓下陪你玩沙子泥巴的?」

  「……同事。」

  他又笑:「你的好同事還真多。」

  涂苒梗著脖子:「我那些同事再好,也頂不讓你的初戀情人好。你自己做事不端行為不軌,倒賴我對你不信任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腳的,都給人看見了,還不敢承認,你還算男人嗎?」

  陸程禹斂了笑,點著她:「我告訴你涂苒,我要是存心給你戴綠帽,你頭上還不得有多少頂了。我最煩人冤枉我,我做了我就會承認。」

  涂苒氣道:「我也告訴你,我就是看中你們家錢了,我背地裡都不知給你戴了多少頂帽子了,你……我肚子裡的孩子就不是你的。」

  陸程禹微微點頭:「好我信你,明天就去做了。」

  涂苒氣極,上前一步問他:「憑什麼,我偏要生下來。」

  「你不就會拿孩子要脅人麼?」

  「你……」涂苒用手指著他說不出話。

  他笑:「我怎樣?」

  「你……」她大聲說,「你就會拿你自己來要脅我!」

  兩人都愣了數秒。地板上忽然「咚咚」亂響,像是樓下有人撐著竹篙敲自家的天花板,舊房子修的薄,不隔音,樓下的住戶又叫:「大晚上的吵什麼吵,還讓不讓人睡覺了?」罷了,仍是一個勁兒的敲。

  陸程禹抓起手邊的椅子,重重往地板上一擱,立時噪音消散,一切歸於平靜。

  涂苒深深吸了口氣,不說話。不知道說什麼好。往窗外瞄了眼,又往地上瞧了眼,她好像發現了什麼,蹲□去摸地板:「地板都給砸凹下去了,你怎麼這麼大傻勁兒啊?」

  陸程禹移開椅子,彎腰去看,果然見到一塊椅子腳大小的坑,周圍漆膜裂了一圈,碎木翹起,木屑紛紛支愣著。他伸手摸了摸:「差勁,這樣就破了」。

  涂苒原想埋怨他,卻又覺得好笑,瞧了他半響,慢慢的說:「今晚真不太平,吃個飯呢咱倆都被人說得跟十惡不赦的流氓大壞人一樣,算啦,流氓就和流氓過吧,別再去招惹人好姑娘啦,你覺得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