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阿楚(三)

  六年時光匆匆而過,惡鬼的事讓韓女決心放棄刺繡,阿楚身體又孱弱,時不時要用湯藥,家裡不能沒有收入,好在山中地方大,這塊土地也還算肥沃,種些菜自己吃,多餘的便喬裝打扮一番去山下賣,這些小錢只能勉強度日了。

  可阿楚畢竟漸漸大了,長得又那麼秀美,做姐姐的怎麼忍心看著她成日穿著打補丁的衣服呢?她身體雖然弱,愛玩活潑的性子還是沒變,時常跑去鎮子上玩,鎮上有家小飯館,老夫妻倆無兒無女,很是喜歡阿楚,認了做乾女兒,偶爾讓她來幫工,每個月還結算些月錢,卻也不多,只夠她自己買點胭脂水粉。

  韓女整理出一些舊衣服,每件上取些布,縫製了一件新衣,雖然顏色各不相同,但她心靈手巧,這件衣服倒比有些裁縫店裡定做的還好看。

  阿楚對這件衣裳愛不釋手,穿著在她面前轉了好幾圈,這才笑道:「姐,你手藝這麼好,怎麼都不做刺繡的活了?你繡的花那麼好,不做多可惜啊?更何況,明明那個賺錢更多。」

  韓女搖了搖頭:「那隻惡鬼,你忘了?」

  阿楚恨道:「是那些人自己不好!張老頭騙了我的錢,本來就該死!那些小孩成天欺負我,也該死!村民把我們打出來,個個都該死!你當初幹嘛要逃?留下來讓惡鬼把他們全吃掉才好呢!都是一群壞人!」

  韓女有些訝異地看著她,阿楚性子偏激,這個她知道,但也沒想到她偏激成這個樣子。

  「那是不吉利的東西,留在身邊遲早會闖出大禍。」韓女淡道,「這次沒驚動真正的高人,假如被厲害的仙人們知道了,我們才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你不知道,上次的惡鬼圖,是王城中一戶人家要求做的,後來宅中死了許多人,驚動了仙人,將那惡鬼降服,傳來傳去,最後查出繡圖是上次那小鎮的繡坊裡出去的,我如果再繼續繡花,萬一被有心人發現,才是真正糟糕了。」

  阿楚撅著嘴,不太服氣,過了一會兒,她突然一笑,低聲道:「姐,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這幾年你還不是會私底下偷偷繡東西?我都看見了!其實你還是喜歡繡東西,就是不想拿去賣而已。」

  韓女有點尷尬,她這些年確實有偷偷繡過花花草草,不是為了生計,她只是熱愛刺繡,看見一朵花一棵草,都想著要怎樣用絲線搭配顏色,讓它們永遠盛開鮮活在絲綢上。

  「既然你那麼喜歡刺繡,為什麼不乾脆拿去賣呢?又喜歡,又能賺錢,你也不用那麼辛苦種菜賣菜,多好啊?」

  阿楚不理解這種感情,她開始像平常一樣撒嬌,韓女一向寵她,什麼樣的錯事,只要她撒個嬌,韓女就發不出脾氣,苦笑著隨她去了,從小到大,雖然沒有別家孩子那樣衣食無憂,她卻被寵得無法無天,很是膽大。

  可她這次撒嬌撒到口乾舌燥,韓女就是不點頭,末了只丟下一句話:「我不會再刺繡賣錢,莫再纏我。」

  阿楚氣得流下淚來,哽咽道:「我都十六歲了!還成天穿補丁衣,連個像樣的珠花都買不起!你知不知道我每天見到安平哥是什麼心情?!」

  「安平哥?」韓女一下就抓住了這陌生的三個字,是誰?阿楚在鎮上認識的男人麼?

  阿楚像是發覺自己說漏了嘴,臉上不由紅了,慢慢垂下頭去,半晌不語。

  韓女彷彿到現在才想起阿楚年紀大了,十六歲的女孩子,可以嫁人了,她少女懷春,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她像是突然才發覺阿楚都這般亭亭玉立了,雪膚花貌,纖弱惹人憐,須得為她找個好人家,丈夫憐她愛她,可以照顧她一輩子才行。

  韓女溫柔一笑,低聲道:「安平哥是誰?做什麼的?下次讓姐姐見見他好不好?」

  阿楚臉更紅了,半天才囁嚅道:「安平哥就是……我也不知道他做什麼,有時候見他在賭場那邊走動,很威風的樣子。」

  賭場?走動?韓女有些不安,難道是個游手好閒的無賴?

  「聽說是如果有人來賭錢,輸了鬧事,安平哥就把他們都趕出來。他個子可高了,身體也好,跟外邊那些連隻雞都不敢殺的孱弱男人完全不一樣!」阿楚說起心上人,漸漸膽子大了起來,兩眼放光,「他很照顧我,每天都來飯館看我,還會給我買東西。上次……上次看到我衣服上的補丁,他還嘆氣呢……我、我覺得好丟人!」

  韓女嘆了一口氣,心疼地抱了抱她:「……是姐姐的錯,明天替你買些新衣珠花。」

  阿楚見她還是不提賣刺繡賺錢的事,氣得直接跑了。

  韓女那一夜沒有睡好,她比任何人都期盼阿楚過得幸福,可她自己也不過是個弱女子,除了刺繡別無長處,偏偏刺繡再也不能拿來賣錢,萬一被人發覺她就是那個繡出惡鬼的魔女,她被殺被剮也罷了,阿楚要怎麼辦?

  她打開箱子,箱底用雜物壓著許多白布,輕輕抖開,無數鮮花小草撲簌簌地落地,這些年她繡工越發精湛,繡出的東西也無一例外變成了活物精魅,她也漸漸知道怎麼讓這些精魅回到繡布上再度成為刺繡。

  可她繡花,繡鳥,繡惡鬼,這些都能夠變成精魅四處遊蕩,唯獨無法繡死物。往昔日子最艱難的時候,她甚至動過繡上幾堆黃金珠寶的念頭,針線穿好,刺繡圖完成,盯著看了好幾天,黃金也沒變成活物從繡圖上跑下來,從此她就絕了這個念頭。

  無法刺繡賺錢,至少她還可以為阿楚裁幾件好看的衣服。

  第二天阿楚起得很早,一早就下山去了鎮子上,韓女將所剩不多的積蓄全部帶上,喬裝打扮一番,跟在她身後也去了鎮子上。

  到了快中午的時候,一個相貌英俊,身高腿長的年輕男人進了小飯館,阿楚笑吟吟地出來迎了,兩人相談甚歡。

  這人應該就是安平哥了,韓女躲在暗處,偷偷打量這男人,確然相貌堂堂,然而說話的神態與一些不經意的小動作,卻能看出此人的浮誇與不沉穩,更何況他兩隻眼賊兮兮地在阿楚的臉上和身上四處打轉,分明沒存什麼好念頭。

  韓女心中更不安,阿楚面帶紅暈,目含春波,明顯對這個男人情根深種,她能相信她這個姐姐的一面之詞麼?也或許是她自己想多了,單憑第一面就認定一個男人不是好東西,或許太快了。

  她轉身離開,用剩餘不多的積蓄買了幾批布,外加幾朵式樣別緻的珠花並胭脂水粉之物,希望能讓阿楚開心些。

  眼看天色不早,韓女準備先回去給阿楚一個驚喜,忽見那個安平哥帶著幾個一看就是無賴的年輕人搖搖晃晃地迎面過來,韓女心中忽然一動,將還剩幾個銅板的錢袋取出,故意朝他撞過去,錢袋落在地上,幾顆銅板滾了一地。

  「你他媽朝哪邊撞!」安平哥立即火了,抬手就是一巴掌,韓女被抽得倒在地上,眼睜睜看著他們將那幾個銅板撿起來,一路罵罵咧咧地邊走邊說。

  「安平哥,最近火氣不小呀!聽說你看上一個姑娘?還沒到手麼?」一旁的跟班笑眯眯地打趣。

  安平哥笑得猥瑣:「看上去還是個雛,估計要花些日子了!」

  韓女心驚肉跳地看他們走遠,他們的對話她聽得一清二楚,安平說的「雛」,莫非是指阿楚?這個男人根本就是個渣滓!決不能把阿楚交給這樣的無賴!

  她慢悠悠回到山上,心神不寧地量布裁衣,一路提心吊膽,直等到天黑,阿楚才回來了,臉上紅紅的,明顯心神還留在那個安平哥身上。

  她見韓女正在做衣裳,而桌上放著嶄新的珠花胭脂等物,高興得大叫,急忙挑了朵最好看的珠花,顧不得重新梳頭,將它簪在耳邊,左看右看,連聲問:「姐,這個好看嗎?」

  韓女勉強笑了笑:「你戴什麼都好看。」

  阿楚臉紅了:「怎麼你跟安平哥說一樣的話,真是……一個個都甜言蜜語討人歡心。」

  韓女皺了皺眉頭,低聲道:「阿楚,那個安平……你不要再跟他接觸了。」

  阿楚的笑容僵住了:「……為什麼?」

  「他不是可以託付終身的好人。」韓女想了想,將今天的事說了出來,又道:「以後不許跟他來往。」

  阿楚怔了半天,突然冷笑一聲,將珠花狠狠砸在地上:「你騙人!我才不信!」

  「他游手好閒,那麼大個男人不想著靠自己本事謀生,反而成天閒逛,給賭場做打手,在街上橫行霸道,你自己沒眼睛麼?看不出來?他不過送了你一些東西,你就心甘情願跟了他?!」

  韓女甚少這樣言辭尖銳地責駡她,然而此時急怒攻心,卻也顧不得了。

  「明天開始不許下山!」

  阿楚臉色慘白,厲聲道:「你憑什麼這樣管我?!我愛跟誰就跟誰!你不許我下山,我就跳下去!安平哥是好人,你都是胡說,我才不信!」

  韓女森然道:「你跳山死了,也比跟那個無賴耽誤一生來得好!」

  阿楚大約從未見過韓女這麼冷酷的模樣,可她越壓,她越要彈起來,倔強偏激的性格,姐妹倆都是一樣。

  「你現在要來管我,端什麼姐姐的架子!」阿楚口不擇言,尖叫起來,「要不是你,我沒準過得比現在好一萬倍!要不是你繡的東西變成精魅,爹娘也不會被你氣死!要不是你是個魔女,我至於小時候被人欺負嗎?!都是你耽誤了我!我一點都不想住在這深山裡!一點也不想成天穿著補丁衣服過得像個乞丐!你自己要隱居自己去就是了,為什麼要拖上我?!你以為我很喜歡你?我恨死你了!恨不得你馬上就死!」

  她身體虛弱,此時大吼大叫一通,忽然就站立不穩,扶著牆大口喘氣。

  韓女驚呆了,她沒想到阿楚對自己有那麼多怨言,可此時阿楚搖搖欲墜,她再寒心,也不能放任不管,當即過去扶住她,柔聲道:「覺得怎麼樣?先坐下,慢慢喘氣。」

  阿楚狠狠甩開她的手,陰森森地瞪了她一眼,推門跑了出去,韓女急忙去追,可此時天色已黑,她上下山的次數沒有阿楚多,對山路不及她熟悉,追了一段便再也見不到阿楚的身影了,她急得大叫:「阿楚!快回來!是姐姐錯了!是我錯了!快回來!」

  沒有人,回答她的只有嗚咽的冷風,韓女在山裡找了一夜,也沒有找到阿楚,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又跑去鎮上,飯館裡也沒人,她顧不得隱藏身份,索性跑去賭場找安平,誰知安平也沒在。韓女在鎮上找了三天三夜,安平與阿楚全然不見蹤影,她只得回到山上,抱著一絲希望,希望阿楚能在家中等著她。

  可簡陋的木屋空蕩蕩的,她走的時候沒鎖門,屋裡像是被強盜翻過,臥房床頭那個箱子被翻了個底朝天,大概強盜沒找到什麼值錢的東西,只將那幾匹繡了花花草草的白布帶走了。

  韓女心力憔悴,此後每日都下山尋找,卻始終一無所獲。

  第五日的時候,這座山中木屋終於有人來了,來的人不是阿楚,卻是幾個裝神弄鬼的「天師」,一見到韓女,天師們立即用桃木劍劈砍而上,韓女數日不吃不喝不睡,早已虛弱至極,被桃木劍打在頭上身上,頓時摔倒在地,緊跟著身上一熱,被人當頭潑了一大盆腥熱的東西——鮮紅的,是狗血!

  「大膽妖孽,還不速速降服!」

  天師們一擁而上,用繩子將她捆了個結結實實,眼見此行順利將她捉住,天師們這才鬆了口氣,扛著滿身狗血的韓女下山了。

  不知為什麼,她在山中隱居六年都沒被人發覺,如今卻突然被人找了出來,連官府都驚動了,她被五花大綁,趴在地上,周圍似乎有許多人,有人在看她,有人在罵她,有些她認識,是曾經那個村莊的村民,有些她不認識,應當是鎮子上的人。

  「你們看看,當日放出惡鬼吃人的魔女,可是她?」縣官頗有些戰戰兢兢,指著韓女問那些村民。

  「就是她!」有人在大叫,「我兒子被她害死了!」

  「是她沒錯!想不到躲在這麼近的地方!要不是縣太爺英明神武,還不知道這魔女要害多少人!」

  無數石子磚塊甚至菜皮雜物都朝她拋擲過來,像六年前她被趕出小村一樣,她再次頭破血流,只是,這次她逃不掉了。

  是怎麼被發現的?因為她沒有喬裝,在鎮上奔波三天的緣故嗎?

  現在想這些已經沒有意義,火堆已經被架起,烈焰熊熊,魔女的下場是被火活活燒死。周圍有無數雙眼睛看著她,有的興高采烈,有的憤恨唾棄,有的微含憐憫,有的恐懼躲閃。韓女被高高架在火堆之上,她的眼睛最終落在遙遠的不知名的方向。

  幸好,阿楚沒有被發現,只是阿楚一個人被留下,讓她怎麼能放心呢?

  譚音用袖子遮住雙眼,韓女被烈焰吞噬的景象,她實在沒有辦法默默直視下去。

  萬里無雲的天空突然之間變得烏雲密佈,只不過眨眼的工夫,豆大的雨點瓢潑而至,雄雄燃燒的火堆一下就被潑滅了,架上的韓女體無完膚,慘不忍睹,可她還沒死,她的雙眼固執地停留在山上小木屋的方向,好像真的能見到阿楚平安回來似的。

  火刑被天降大雨熄滅,上古時期萬民愚昧,認定天要護她,再也沒人敢言語,縣官嚇得臉色發青,招呼幾個衙役將韓女放下來,抬回小木屋,又叫了個大夫照料她,從此再也沒人敢提魔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