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靜,小區裡更靜。
出租車停在門口,坐在副駕駛位置的少年給了錢,開門步入夜色。
最近連下了幾場雨,空氣潮濕,他下車的時候咳嗽了一聲,用手蓋住了。
來到一幢別墅前。
這座花園小區不算新,有近二十年房齡,剛開盤的時候是本市最貴的樓盤,幾年前被超過了。
他印象太深了。
本來他父親是準備在那個新樓盤裡買房的,定金都已經付好。
那年他初二,父親有一晚興高采烈地回家,說房子年底就能交鑰匙了,等裝修完明年就能搬過去。
他把結構圖拿回來,給全家人看。
新別墅也是三層,一層一間主臥。大家圍在一起討論分屋子的時候,父親跟王婕笑著說:「咱倆就住二樓主臥吧,我住房子就喜歡住二樓。」
王婕連連說好,拿著圖片興致勃勃地看著。
從書裡抬起頭,他偶然回想起,母親從前住在三樓。
許易恆被王婕抱在懷裡,王婕問:「小恆喜歡幾樓?」
許易恆從王婕懷裡掙脫出來,王婕拉也沒拉住,直接蹦到坐在一邊的許輝身邊。
脆生生地說:「哥哥住哪我住哪!」
王婕有點尷尬。
「別打擾你哥哥看書……」
許易恆那時十歲,是男孩最能瘋的時候,可他的性格卻比較內向,在學校從來蔫聲蔫氣,只有回家了在爸媽面前才放開一些。
許輝低著頭看他,沒說話。
父親提點似地對許輝說:「要不你跟你弟弟住三樓?三樓寬敞,還有個閣樓。」
許易恆激動地拍手,「閣樓!」他拉著許輝的袖子,「哥……哥!」
許易恆長得很可**,繼承了父母的美貌。
畢竟有血緣關系,他看起來跟許輝有幾分相似。
許易恆眼睛大而有神,小心地盯著許輝。「哥……咱們住三樓吧。」
許輝不知道腦海裡想到什麼,沉默了好久。
父親低聲叫他:「阿輝……」
許輝抬眼,看見父親與王婕都在看著他。
他點點頭,「行。」
許易恆趴在許輝的背上開心地大叫。
那天晚上,許易恆賴在許輝房裡,很晚都不肯走。
他很興奮,在許輝屋裡蹦蹦跳跳。
許輝躺在床上玩游戲機,許易恆趴過來。
「哥,你後天過生日!」
許輝嗯了一聲。
「你在哪過啊,是不是有同學去,我也去吧。」
許輝哼笑一聲,眼睛並沒有離開游戲機。
許易恆扒著許輝的手,「在哪呀?」
許輝撥開他,皺著眉。
「別亂動。」
「那在哪啊?在哪在哪在哪?」
節奏被打亂,許輝操作的機器人終於被炮火轟掉,倒地不起。
許輝閉上眼,把游戲機扔到一邊,許易恆還在旁邊問。
「在哪啊哥?」
許輝不耐煩地把被蓋起,「我要上學,生日不過了。」
「啊,怎麼不過了!」許易恆有點失望。
「學校補課。」許輝隨口一說,蒙被睡覺。
他隨口一說……
*
院子沒有人打理,堆得全是雜物。
父親在外談生意。
都說家是避風的港灣,可最近兩年,他父親回來的次數屈指可數。
沒有人氣的房子,看著格外寒涼。
許輝掏出鑰匙開門,鑰匙擰到一半,裡面有人打開了。
是保姆吳阿姨。
吳阿姨今年四十多歲,是一個職業家政。
家裡出事之後,父親找她來幫忙照顧王婕,已經好幾年了。
許輝很少見到她,她一踏入家門就陪在王婕身邊,是以對許輝有著強烈的敵視情緒。
吳阿姨應該是聽見門口的動靜才過來開門,見到許輝,她禁不住啊了一聲,然後馬上擋在門口,打量著許輝說:
「你爸沒在家。」
許輝僵硬地嗯了一聲,「我回來拿點東西。」
吳阿姨有點猶豫,「今天你媽回家住了……」
許輝手插在褲兜裡。
「她在家?」
「是啊,白天一直在醫院,最近身體不好,晚上回來休息。」她看著許輝,「所以你過兩天再拿吧。」
「她……」許輝欲言又止,頭一直垂著,看著地面。
這時另外一道聲音傳來,有些柔弱的女聲。
「吳姐,誰呀?」
「沒人!」吳阿姨馬上回頭喊了一句,然後轉回來,使勁給許輝擠眼色。「趕緊的呀。」
許輝撇開眼,猶豫了一下,腳還沒動地方。
拖鞋的聲音漸漸近了,吳阿姨抬手推了許輝一下,就要關門,許輝抽出一只手,抵住。
「吳姐?」王婕走過來,終於看見門口的許輝。
「……」
吳阿姨一跺腳,「嘿呦!」沖著許輝狠白一眼。
王婕還不到四十歲,人已經老得不成樣子,完全找不到當初的風姿,頭髮白了大半也沒有染,皮膚粗糙,眼袋黑深。
她看見許輝的一瞬,人呆立住,而後轉過頭,默不作聲地往樓上走。
「小婕!」吳阿姨跟過去扶著她,剩下許輝一個人晾在門口。
「王姨。」許輝開口。
王婕回頭,沒等許輝說什麼,已經開口道:「你要拿什麼就拿什麼,不用問我。」
「不是……」
許輝胸口壓著石頭一樣,說話磨砂般吃力。
「小恆……」
剛剛說出兩個字,王婕忽然淒厲大叫。
「你要拿什麼就拿什麼!要拿什麼就拿!不要問我!別問我——!」
她聲音太尖太銳,到了破音走調的程度。
吳阿姨抱著她,一邊拍她的後背。
「好了好了,小婕,不想了啊。」一邊又指著門口的許輝,瞇著眼睛,指尖如錐子一樣,咬牙切齒地說:
「年紀輕輕怎麼就這麼壞呢!就沒見過你這麼惡毒的!害了自己弟弟現在還回來害媽!」
剛剛初秋,可屋裡已經冷如冰窖。
王婕崩潰了,捂著臉,大聲哭嚎。
「真壞啊你!」吳阿姨還指著許輝,臉都氣變形了,不住地說:「你媽都什麼樣了你還說這些!這家全讓你毀了,好好的全讓你毀了!」
許輝褲兜裡的手握在一起,沒用力,卻抖得不行。
地上一道門檻,不高,卻永遠也跨不過去。
許輝一句都不能再聽,狠狠摔上門,背過身跑掉。
吳阿姨瞪著眼睛看著門,尖叫地喊:「什麼東西!什麼東西啊這是!」
王婕跪倒在地上,吳阿姨一下一下地撫著她的後背。
「別理他!」
吳阿姨歎口氣,說:「真是壞到家了!小婕,要我說你就的盯准許正鋼,最好就自己再生一個,到最後一分錢都別給他!讓他知道報應!哎……你這麼善良,老天不長眼,好心沒好報喲。小恆多好的孩子,聰明可**的。」
空蕩的別墅裡,哭聲近乎瘋癲。
*
他跑了太遠。
出了院子,出了小區,跑出去整整兩條街才停下。
渾身都是汗,嗓子乾澀無比。
小賣店,許輝抽了一瓶水,扔下錢就走,後面老板使勁喊他,「找錢啊!找錢!」聽都沒聽見,大步離開。
一瓶農夫山泉賣了一百塊錢,老板樂得嘴角咧到耳根。
許輝在路邊灌了整整一瓶水,喝了一半,倒了一半,衣服濕透,可身上還是燙的。
空瓶扔到一旁,許輝狠狠地抹了一把臉。
臉上很濕,不知是水還是其他。
十幾分鍾過去了。
濕了的襯衫被晚風一吹,緊貼在皮膚上,在夜幕之下,他看起來更為單薄了。
許輝坐在馬路沿上,雙手按住自己的頭,緊緊的。
汗散盡,他開始感覺到冷了。
*
白璐在睡夢中被吵醒。
後半夜了,她從電話裡嗅到了公路的氣息。
他說話上氣不接下氣,語調偏移。
「到底為什麼……」
白璐迷迷蒙蒙,「什麼?」
「你到底為什麼那麼說我,你憑什麼那麼說我……」
白璐剛醒,無法適應突如其來的光亮,皺著眉頭閉上眼睛。
許輝聲線顫抖,好像比她更為迷茫。
「到底為什麼跟我說那些話?」
白璐靜默一會,說:「對不起。」
「誰讓你跟我道歉……」
「那要怎麼樣。」
要怎麼樣?
他也不知道要怎麼樣。
白璐在沉默間隙看了一眼時間,兩點半。
他還站在大街上吹風。
聽筒裡的呼吸聲漸重,白璐低聲說:「你要是不喜歡我說的那些,就當我沒說過吧。」
她險些聽到了他的磨牙聲。
千磨萬轉後,許輝洩了氣,低聲罵了一句:「都他媽怪你。」
「什麼?」
「都怪你……」許輝說著,比起埋怨,聽著更像是走投無路時的賴皮。
白璐頭昏沉,她也不想追究許輝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她簡單地將之歸結為上次不隨心的談話造成的後遺症。
「對不起。」她不想動腦,夜晚想太多,她會容易睡不著覺。明天有周測,她不想為了許輝的電話耗費心神。
許輝怪罪了一通,白璐一次又一次地道歉。
昏昏欲睡的聲音讓白璐顯得格外的輕柔,飽含誠意。
「算了……」許輝的語氣終於恢復正常,只剩下疲憊。
「也沒什麼……我都習慣了。」
白璐閉著眼睛,慢慢失去意識,完全聽不到許輝說了什麼。
電話裡只剩下許輝一個人自言自語。
「其實,我本來也想問問……我好久沒有見過他了……」
他變得太脆弱。
「我不敢見他……」
「上次我偷偷去了一次,他就剩下那麼一點了,渾身肌肉都抽在一起。」
「他跟以前完全不一樣。」
「你說他醒了還能不能變回原來的樣子……」
「白鷺……」
風鼓吹著,掩蓋他不堪一擊的聲音。
「我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