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河坐在凳子上,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看,掩飾地盯著沒有內容的手機屏幕足足十分鍾了。
下午三點多,他坐在廣場頂層的一家韓式料理店內,算他在內,桌邊一共六個人。
許輝,加上517。
孫玉河本來在店裡幹活,下午的時候才接到許輝兩條短信。
第一條通知他中午跟白璐寢室的人一起吃飯。
出於某種復雜的心理,孫玉河在看見「白璐」的名字後,給許輝發了足足二十多條短信婉轉地表達自己不太想去,結果半個小時過去,他收到許輝第二條短信,告知他餐廳的位置。
他嚴重懷疑許輝根本沒有打開之前那二十幾條。
白璐坐在對面,正在跟皮姐研究菜單。
「這個也可以,還有這個……」
忽然一抬眼,白璐與他看個正著,「五花肉吃麼?」
孫玉河臉上淡定,心裡萬馬奔騰。
「哦,可以啊。」
白璐的目光又回到菜單上。
孫玉河斜了斜眼,自己的兄弟坐在旁邊,靜靜地看著女生們點菜。
孫玉河分析,白璐應該是了解宿捨室友的口味,也知道許輝現在不能吃太油膩的東西,所以才問他的意見。
真是草了。
孫玉河察覺自己牙槽生疼。
這世上有什麼比得罪兄弟女人更尷尬的事?
別說,還真有。
思考了一會,孫玉河絕望地想到一個答案——
得罪老板的女人。
坐在空調下面,冷風嗖嗖吹,孫玉河還是額頭冒汗。
回想當初,自己真是什麼難聽的話都說了,甚至還他媽動了手……
誰曾想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才幾天的功夫,劇情如此峰回路轉。
孫玉河暗自嘀咕,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跟許輝說過。
偷瞄了一眼白璐,感覺應該不會說。
可誰能保准呢?
女人都那麼小心眼……
他再一次扭頭看許輝。
後者的目光從一開始到現在就沒移開過。
這場面像不像陪兄弟見老婆娘家人?
孫玉河看著看著,心裡冒出恨鐵不成鋼感歎。
又他媽讓人拿得死死的。
就在孫玉河天人交戰的時候,皮姐她們已經點完了菜。
「許老板,這次我們可真不客氣了啊!」
皮姐跟老三相互擠了擠眼睛,一股「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氣氛彌漫開來。
白璐一頓,轉頭看許輝,後者面無表情,了然地點頭。
「隨便。」
?
皮姐她們臉上是壓制不住的笑——完全是那種瞧熱鬧、看八卦的笑容。
老三暗地裡推了推皮姐,眼神示意她差不多行了。
寢室長多精啊,再笑讓她看出來了。
沒錯,已經看出來了。
白璐淡淡吸了口氣,收回目光,落回筷子尖上。
安靜了一會,默默一抬眼,許輝剛好也在看著她。
他目光平靜,沒有躲開她的視線,好像一切理所應當。
菜上來,皮姐的注意力全被五花肉吸引,吃到過癮時,叫道:「服務員!來兩瓶冰啤!」
孫玉河趕緊道:「他身體還沒好,喝不了酒。」
「不給你們喝!」皮姐大手一揮,「我們姐幾個喝!」
孫玉河啞然。
忽然發現許輝在看著自己,孫玉河扭過頭,張張嘴,「咋了?」
許輝抬抬下巴,淡淡地道:「不要讓女生自己喝酒,你陪著。」
「……」
兄弟不如狗。
你是老大你說得算。
又叫了兩瓶,皮姐開玩笑道:「你別喝多了啊。」
「喝多?」孫玉河覺得荒唐,表情不屑一顧,似乎連回應都懶得費力。
「嘖嘖嘖!」皮姐左右看看,對身邊的姐妹說:「你們瞅瞅他那樣。」
孫玉河道:「我是幹什麼的你們不知道?」
皮姐冷笑一聲,「你是開店的,那又怎麼了,誰說賣酒的肯定比買酒的能喝。」
隨便一指許輝,「這位還是老板呢,有個毛線用啊。」
無辜中槍。
孫玉河看過去,許輝面不改色地坐著。
皮姐眾人跟許輝的相處模式在他說完那句「你們就當我在追她吧」之後,發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
簡直就是閃閃紅星照大江,翻身農奴把歌唱。
狗屁的甲方乙方,統統扔到一邊了。
孫玉河心裡大罵許輝慫逼一個,這還沒怎麼著呢就讓人騎到頭上了,以後可怎麼辦?
頓時心生豪情。
往後一靠,歪著頭,冷冷地道:「我跟他可不一樣。」
許輝斜眼過來,孫玉河沖對面女生揚下巴,「你們四個加一起不一定夠我一個的,信不信?」
「噗。」皮姐笑掉大牙,扭頭,「三兒,聽見沒?」
老三扯了扯嘴角,從包裡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根點上。
孫玉河微微一愣。
皮姐已經在問許輝:
「許老板,酒錢也結唄?」
許輝看著她們,半晌,輕笑一聲。
「都結。」
皮姐轉頭沖服務員吼道:「先來一件純生——!」
孫玉河瞠目結舌地看著對面幾個女生。
「你們……」
無意間掃到白璐,孫玉河抿了抿嘴,真心誠意地感歎了一句:
「你們寢室還真是臥虎藏龍……」
被這麼一炒,氣氛松了,剛剛的別扭也散開了些,孫玉河晃晃脖子。
「別一件了,那夠什麼的,今兒我代輝哥奉陪到底了!」
他拿起手機,打了一個電話。
很快,店員小方趕過來,送來一個小箱子。
「什麼玩意?」皮姐扒著要看,孫玉河擋住。
「還不能看。」
「什麼寶貝不能看?」
「那就不知道了。」
孫玉河拉出做生意的架勢,故弄玄虛。
皮姐道:「四對二,哎?搞不好是五對一,我們直接搶了你信不信?」
「……」
「別啊,那就沒勁了。」
孫玉河把箱子放到身後,站起身。
他沒有許輝高,但比許輝結實很多——事實上大多數男生都要比許輝結實。
擼起袖子,孫玉河把那箱純生啤酒拎上來,指了指,睥睨地說:「這個喝完,還能堅持的話——」大拇指往後一伸,「我就開後面那個。」
許輝笑了,他是了解孫玉河的,也知道他拿來的是什麼。
老三煙往桌上一按,「怎麼算啊,一對一?」
「一對一?」孫玉河爽朗地笑:「說出去我丟人,你們四個一起,我一瓶你們一瓶。」
老三冷笑一聲:「你找死吧。」
旁邊許輝忽然開口,友情提示。
「他真的很能喝,你們量力而為。」
孫玉河聳聳肩。
老三用實際行動表示不服,從箱子裡抽出一瓶啤酒,筷子啟開。
孫玉河看這熟練的手法忍不住唷了一聲。
老三道:「別四個一起,咱們一對一,我不行了再換下一個!」
人也站起來了,指著孫玉河,老三惡狠狠地下戰書。
「今天不放倒你,我們517寢室從此絕跡江湖!」
白璐:「……」
老么在一邊坐著,一臉擔心地看著老三和她身邊咋咋呼呼的皮姐。
她是知道實情的。
別看皮姐能喊能鬧,其實酒量跟她差不多,基本就是一杯倒。
寢室裡能稱得上戰斗力的只有老三和寢室長。
不過一想到白璐,老么的心又安定了一點。
看過去,白璐手撐著頭,正在看熱鬧。
她敏感如絲,很快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
挑挑眉,怎麼了?
老么無聲地表達自己的擔憂。
放心。
白璐沖她笑了笑。
於是老么真的放下心來。
老三跟孫玉河已經嗆上了,為了表現必勝的決心,開場第一口,兩人都直接對瓶吹起來。
皮姐一直盯著老三的狀態,臉跟著皺到一起。
一瓶進肚,酒瓶放下,兩人均坐了下來。
「可以啊。」孫玉河也抽出一支煙抽。
又拎出兩瓶酒,孫玉河挑挑眉:「繼續?」
老三無謂地說:「繼續唄。」
兩人在那喝得熱情高漲,皮姐倍受鼓舞,湊過來小聲跟白璐聊天。
「我說三兒可真行啊,藝術家的女朋友就是不一樣。」
說著說著,皮姐撇著嘴,「那大劉別的不行,抽煙喝酒倒是全給老三教會了。」
白璐靜靜看著,過了一會,忽然低聲說了句:
「老三喝不過他。」
皮姐疑惑,「喝不過?為啥,我看差不多啊。」
白璐沒有解釋,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臉色、呼吸、充血程度……一個人能不能喝,其實一瓶就能看出來。
兩瓶酒下肚,許輝開了口。
「慢點喝吧,不要太急。」
孫玉河混跡酒圈多年,也看出老三的量來,正自覺良好,扭頭對許輝道:「別的聽你的,喝酒的話你個外行就別插手了!」
許輝這麼一說話,皮姐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對了許老板,之前你在學校裡說有事跟我們說,什麼事啊?」
「哦,」許輝也想起來了。
「想問問你們周末有空麼。」
皮姐回答:「有啊,幹嘛?。」
許輝:「想不想出去玩?」
老三和孫玉河也停下了。
孫玉河:「玩?」他好像沒被提前打招呼,「上哪啊?」
「哪都行,最近天氣沒有那麼熱了,旅個游怎麼樣?」
許輝看著四個女生,笑著說,「我請客。」
一說請客,大伙的注意力都集中了。
「請客?去哪玩?」
「你們挑。」
「能出杭州麼!?」
「當然可以。」
「噢噢噢噢噢——!」
皮姐使勁晃白璐,那目光和力道,暗藏的話簡直呼之欲出——
全是你的功勞啊!
老三喝了酒,更為放開。
「帶親屬行不?」
孫玉河瞪眼,「別得寸進尺啊!」
許輝抬眼看她,「男朋友麼?」
「對。」
老三探身,眼睛半瞇,聲音低沉,好像神婆一樣。
「許老板,帶鴛鴦容易結情緣的。」
許輝沒喝酒,卻也微醺。
「好。」他低聲同意。
皮姐馬上說:「那我也帶!許老板,帶兩對肯定比帶一對結得結實!」
孫玉河忍無可忍。
抽了幾瓶酒,碼成一排,放到對面四個女生面前。
「帶帶帶!帶什麼帶!能幹完了這些再說帶!」
真的硬生生地一人塞了一瓶。
老么實在不能喝,被白璐拿過來,「我替她喝吧。」
許輝對白璐道:「喝不了別勉強。」
皮姐在旁邊挑眉嘎巴嘴。
飯桌到酒桌,質變的開始。
老三已經有點醉了,皮姐也因為剛才的一杯酒臉頰通紅,孫玉河戰斗力不減,一瓶接一瓶地打開。
傍晚時分,白璐覺得老三差不多了,把她手裡的酒瓶拿下。
「別喝了。」
老三暈暈乎乎,「沒事……」
皮姐給老三拉下去,白璐轉頭看向孫玉河。
真是酒壯人膽,孫玉河直直地回視她,臉上雖變色不如老三明顯,但也散著熱氣。
「換你?」
「換我。」
孫玉河點點頭,他們面對面站著,與剛剛跟老三喝酒時氣氛完全不同。
孫玉河表情嚴肅了一點,掐著腰,沉下一口氣。
「來吧。」
剛要拿酒,白璐說:「天色不早了。」
孫玉河一頓,看向她,白璐與之對視,道:「不如咱們速戰速決?」
「怎麼個速戰速決法?」
白璐朝他後面抬抬下巴,孫玉河回頭,知道她指得是什麼,有點猶豫。
「藏著的是什麼?」白璐語氣輕松,還帶著點笑意。「紅的還是白的?」
孫玉河盯著她,冷然道:「都有。」
白璐挑挑眉,「拿來呀。」她又拎了一瓶啤酒來,「這個就當漱口了。」
孫玉河一聽這話就知道了,她明顯是懂一些剛猛的喝法。
腦子莫名一抽。
孫玉河也不知道被什麼激起來,直接把後面的箱子打開,從裡面拿出兩瓶酒。
果真如他所說,一紅一白,都是烈性酒。
許輝終於伸出手,攔住要開酒的孫玉河。
「不行。」他又看向白璐。「不能這麼喝。」
可惜不管白璐還是孫玉河,誰都沒有回應他。他們相互對視,好像拉滿的弓箭。
拿來大杯,紅白一比一兌好,旁邊又啟開一瓶啤酒。
老三在一邊打了個酒嗝,「臥槽,三中全會啊……」
孫玉河舉起杯子,咬著牙。
如果該說什麼的話,現在就是時候了。
自己兄弟年紀輕輕,被老天爺翻來覆去折騰個透,好不容易才走到現在這步。雖然不知個中情由,但他知道,這一定跟面前這個女人有關。
他不想因為他,讓他們之間有隔閡。
深吸一口氣。
「白璐,我要跟你道——」
「歉」還沒出口。
耳邊一聲脆響,手上一次輕顫。
孫玉河回神,自己的杯已經被白璐碰過了。
她看他一眼,一語不發地仰起頭。
白璐喝酒不豪情,軟綿綿的,跟她平時很像。
如果捏住鼻子,不聞酒精味道的話,光看畫面很容易覺得她是在喝湯。
孫玉河不甘示弱,舉杯就灌。
辛辣的混合酒入肚,咽喉一截如同火燒,刺激得腦中神經一跳一跳,瞬間熱汗淋漓。
雖然白璐先喝,但孫玉河速度快,兩人幾乎一起放下杯子,然後便奪來旁邊的啤酒,一飲而盡。
許輝看著看著,坐回凳子裡。
孫玉河前面已經喝了不少,灌這波有點勉強,喝完之後頭重腳輕,手扶著桌子,額頭上的血管根根分明。
「你——」孫玉河眼球充血,抬起一根手指,指向白璐。
這樣一頓喝完,白璐的呼吸也明顯重了,她凝視著孫玉河,「我怎麼。」
孫玉河咬著牙,指完她又指了指身邊的人。
「阿輝——」
白璐面色不變,「他怎麼。」
孫玉河的眼睛裡漸漸泛出水光。
醞釀了半天,皮姐和老三在旁邊等得不耐煩,沖他喊一嗓子:
「大老爺們能不能給個痛快的!服不服!?」
情沒來得及流出,莫名其妙的笑意又湧上心頭。
孫玉河一屁股跌回凳子,使勁揉了揉臉。
「服。」
癱軟著仰頭,長歎一聲。
「真是操了……我服還不行麼……」
皮姐跟老三一個對掌。
戰斗告一段落,轉眼間一群人又玩了起來。
天邊灑著余暉,紅得像醉了的美人臉。
白璐的手機忽然響了。
她在看到屏幕上的來電顯示時,微微頓了一下,然後接通電話。
她接電話的聲音很小,吵鬧的室友聽不到,喝得歡騰的孫玉河也聽不到。
「吳瀚文。」
抬起眼,只有對面坐著的許輝,一直安安靜靜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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