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最後一縷夕陽落下,乾瘦的老馬終於拉著主僕三人回到了白府。

白府位於寧台縣縣西,是商戶人家扎堆兒的地方。白若的父親——白再鬆,鄉紳白家的老二,知縣白再槐的弟弟,就帶著全家老小居住在縣西白府的三進院子裡。

白再鬆是寧台縣的首富,手底下掌著三十來間鋪子和百傾的良田,這份兒產業中當然有知縣哥哥的幫助,但也不能否認白再鬆是個精明而善經營的出色商人。

畢竟,白再鬆也是聞名寧台縣的神童——白舉人,那智商,絕對不用懷疑。

遙想當年,白再槐和白再鬆兩兄弟一同考上舉人時,白家的祖墳頭被無數人懷疑是否冒了青煙!

不過,自從白再槐一路凱歌中了進士,外放回寧台縣當父母官,而白再鬆卻因為『那件事』跟白家鬧翻,甚至斷了仕途,只能經商後,這位曾經的神童,眾人羨慕的對象,就成了旁人口中的『紈袴,不肖子,傻比』的反面典型,直到現今,還經久不衰。

瘦馬停靠在大門旁,白若被翠釵扶下車,自有管車馬的小廝上前,將馬牽到後院刷洗喂料。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白若迎向側門,守門的婆子連忙上前奉承著開路,並且,告訴了白若一個消息:大老爺來了!

因為白家老太爺和老夫人尚在,白再鬆雖然另外開府了,但祖譜上並未分開,還算一家。守門婆子口中的大老爺不做第二人想——肯定是白再鬆的哥哥,寧台知縣白再槐。

也就是白璧玉的親爹。

「他來了啊!」白若反射性的蹙了蹙眉,但馬上又展開,在心中暗掐算了時間,也確實是差不多了。

「大老爺進內院小半個時辰了,一直沒出來吶!」守門婆子點頭哈腰,白家二房因為秦夫人的關係,跟老宅那邊相處的一直都挺緊張。每回老宅一來人,不說她們這些下人,家裡的少爺小姐都跟著提心,只要能趕巧通報一,二,賞錢都不會少,尤其是大小姐,最是財大氣粗。

「成,我知道了!賞她。」白若對守門婆子頜首,然後抬步往二門走去,翠環緊跟其後。

翠釵連忙從袖裡拿出個小荷包,抬手扔給守門婆子之後,腳步不停的追著兩人而去。

守門婆子捏著荷包裡圓圓的銅錢,嘴都快咧到後腦勺了,心裡真是恨不得大老爺每天都來。

不過,大老爺從來都瞧不上夫人的身份,自老爺娶了夫人之後,就再沒登過門,哪怕有事也只是派人來找老爺回老宅,這次……到底出了什麼事?才能讓大老爺親自登門,甚至還到後院坐在小半個時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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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若腳步飛快的來到二門,繞過小花園,途經一條長廊,又轉過月亮門,就到了內宅正院。

揮退在正院伺候母親的幾個親信丫頭,無視她們不安緊張的表情,白若悄無聲息的來到門邊,略站了半刻。然後,後退一步,坐在窗外的廊欄上,安靜的聽著屋裡大伯和父親一聲比一聲高的激烈爭吵。

「我當大伯的能害她嗎?若兒都十七了,按常理都是能生娃的歲數了,可她呢,別說成親生娃了,有正經人上門來相看嗎?你別說有!去年來那幾個都是什麼玩藝啊!」屋裡,白再槐怒吼一聲打斷了白再鬆的話,激動的滿面通紅,斯文掃地,嘴裡都冒出土話了!

「不是玩藝也比你說的這個強,讓我閨女去侍候貴人?哪兒來的貴人配我閨女去伺候啊?大哥,你是不是老糊塗了!讓我閨女不明不白的跟著侍候人,你把她當成啥了?通房丫頭啊!」白再鬆的吼聲比白再槐還大,簡直怒沖九霄(還不知被改姓的栗九霄:衝我幹啥?),吐沫湦子噴了白再槐一臉。

「哪個貴人?那是五皇子,當今聖上龍子鳳孫,到人家身邊,別說當個通房丫環,就是當個粗使都比呆寧台嫁不出去強!」白再愧半點不退,一抹臉接著吼:「咱瀲灩長的那麼俊兒,五皇子能不喜歡,只要帶她回京城,在生個孩子,她這輩子就是榮華富貴的命!」

「在榮華富貴也是當妾!我不同意!」白再鬆斬釘截鐵。

「你還看不上五皇子?那你想讓瀲灩那樣的人品去嫁泥腿子,受人欺凌嗎?有這麼個娘,正經人家誰要她啊?」哥倆兒脾氣一個比一個沖,被弟弟氣的暴起,白再槐伸手指著站在一旁的白母秦百香,憤恨不以的吼著。

站在一側,垂首不語皺眉的秦百香臉色一白,緊緊的握住了拳頭。

「你少扯別人,現在說的是瀲灩。」白再鬆忙一手拉過妻子,擋在身後。

「說的就是瀲灩,老二,瀲灩是我親侄女,從小我看著她長大,我不會坑她的。她娘那個身份,她長的在漂亮,好點的人家都不會要她,你有三個兒子,她也不能留在白家守灶,嫁到小門小戶,嫁泥腿子……是,你是能給她嫁妝,讓她過不窮,可她那副相貌,那樣的門戶能裝下她嗎?不是惹事嗎?」

「就算嫁了不讓她出門,可人言可畏,泥腿子可不像咱們這樣的人家,什麼難聽的話都能當面說出來,你從小寵瀲灩,忍心讓她去過那樣的日子?」

「瀲灩那模樣,就該往高處走!五皇子,龍子鳳孫,等閒咱攀不上那樣的人家。那二品,三品大員的閨女都能進皇子府當側妃,當娘子,你閨女為什麼不能?瀲灩比人家那高門貴女還尊貴嗎?」

「當初爹娘怎麼說的。不能娶秦氏,不止是阻了你的前程,敗壞白家的門庭,還會拖累兒女,你當初是回的?一輩子不後悔。現在如何?嘗著苦果了吧!」白再槐咬牙切齒,他們白家所有人,包括他在內,都恨秦百香恨的入骨:「你有能耐,你別生閨女啊?你別忘了,除了瀲灩,你還有芊兒呢!當初你倆鬧的死去活來,讓所有人都不安生!哼!有你悔不當初的時候!」

本來一直在暴怒狀態的白再鬆氣勢猛然一頓,臉色漸白了下來,當初選擇百香,他一點也不後悔,夫妻恩愛多年,膝下有三子兩女,他更是感到合美幸福,只是要真連累了女兒們一輩子……

白再鬆慘白著一張臉,扶著已經顫抖的幾乎站不住的秦百香,一瞬間,夫妻倆內疚到了極點,根本顧不上回嘴。

而白再槐,也不說話,只是死死的盯著白再鬆,卻連眼角都不掃秦百香一下,事實上,從進門起,他一直都只跟白再鬆說話,對秦百香,他彷彿沒看見一樣。

這是白家人對秦百香一慣態度,鄙視,無視加蔑視。

三人不在說話,屋裡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靜中。門外,坐在廊下欄杆上靜靜聆聽的白若終於站起身,輕輕的嘆了一聲。

她的母親——秦百香,曾經的安洲第一美人!也是,安洲有名青樓——百香樓的頭牌花魁。

二十五年前,風光無限的少年舉人白再鬆被同窗拉去『見世面』,偶遇花魁秦百香,兩人一見如故,一發不可收拾!

白再鬆執意要娶秦百香為妻,白家人當然不會同意,事實上,是個人都不會同意。但,白再鬆卻一意孤行,跟家人鬧起了決裂,最後,白家人實在沒辦法,鬆口同意了讓白再鬆納秦百香為妾。

可誰知,對這個結果,白再鬆卻並不滿意,他是真心愛慕秦百香,定要娶她為妻的。面對『凶神惡煞』的親人,白再鬆選擇了離開白家,放棄功名,以堂堂舉人之身操持起了賤業,他賣過菜,挑過擔,在碼頭抗過大包,在街中賣過對聯,他和秦百香對天盟誓,永結同心。

二十幾年過去了,白再鬆成了寧台縣首富,白家也終於默認了他們的關係,白再鬆認回了父母兄長,他和秦百香也有三子二女,哪怕被當成『紈袴典型』,白家二房的生活也很美滿而幸福。

只除了白家二房的兩個女兒,白若和白芊。

頂著『妓女閨女』的身份,已經十七歲,豔冠寧台,嫁妝豐厚的白若無人問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