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劫持

「妳手上傷痕從何而來?」

「師父。」

「妳的傷從何而來?」

重紫泣道:「師父……」這件事連她自己都不確定,怎麼解釋?果真照實講來,夢中之事,有誰會信?

誤解哀求聲中的含義,洛音凡心頭怒意更重,騙了他這麼多年,到如今還指望讓他庇護麼!

「是妳?」

「也許……是我……可我也不知道……」

重紫既慌張又害怕,所有事亂成一團,竟有些語無倫次。人一旦習慣依賴,不自覺就變得軟弱起來,陪伴師父這些年,一直過得平靜滿足,乍遇上這麼大的變故,那感覺,就和當年爹娘慘死時一樣,叫人難以接受。

慕玉見勢不妙,忙上前道:「尊者息怒,重紫在南華這些年,是怎樣的人,尊者應該最清楚,或許她有什麼難言之隱?」

旁邊聞靈之輕哼了聲,一名女弟子會意,立即道:「慕師兄忘了,人間有句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洛音凡皺眉。

虞度忙斥道:「放肆!尊者問話,豈容你們插嘴,退下!」

女弟子噤聲。

看著面前的重紫,洛音凡緩緩道:「為師再問一次,是,或者不是?」

終究還是想給她最後一次機會,只盼著她能說出「不是」二字,果真無辜,他必定追查到底,但是,她若真的心存邪念,天生煞氣,一旦入魔,結果很難預料,難保不會成為另一個逆輪,他洛音凡也絕不會袒護徒弟,貽害蒼生。

發現那眼波裡泛起的一絲漣漪,重紫忽然找回勇氣,迅速冷靜下來,含淚將昨夜的怪夢說了一遍:「我並不知道那是夢還是真,直到早起師父問我的傷,我才覺得蹊蹺,可是那個天魔令,我往常一見它就做噩夢,只想遠遠避開,哪裡會主動去找它。」

洛音凡不語。

閔雲中道:「諸多藉口!」

重紫哭道:「重紫絕對不敢欺騙師父,督教明查。」

事情又麻煩了,虞度暗暗歎息,制止閔雲中:「適才所言,如若有假,便是欺上之罪,一旦查實只會兩罪並罰,妳可明白?」

重紫以額碰地:「不敢有半句假話。」

虞度點頭:「本座暫且信妳,既然妳也不能確定是夢是真,就由天機尊者先行卜測,以免冤屈了妳。」

重紫再叩首。

行玄無奈,苦著臉取出天機冊。

平時都不把天機處放在眼裡,這種時候偏就輪到自己賣力,當年一時心動為這丫頭卜測命運,險遭反噬,整整休息了半年,但凡與她有關的事,就是麻煩,這次不知又要耗費自己多少靈力……

黃白光照,天機冊浮起在半空,翻開,逐漸變大,好似一軸巨大的空白畫卷。

在場所有人都不眨眼地望著那空白卷頁,重紫尤為緊張,也有許多弟子同情喜歡她的,私底下都替她捏了把汗。

一盞茶工夫過去,天機冊上遲遲不見異常。

眼見行玄從開始皺眉,到後來掐指,最後竟念咒出聲,眾人驚訝不已,照理說,天機尊者卜測這些事應該是輕而易舉的,根本無須念訣,除了當年卜測魔劍被盜之事失敗,還從未見他這麼吃力過。

正在眾人疑惑時,半空的天機冊逐漸顯示出畫面。

畫中景物十分熟悉,陰暗空曠的大殿,殿頂一粒明珠散發著微弱的光,忽然,高高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月光隨之瀉入,一道纖瘦人影自門外走進來。

她緩步行至案前,御杖而起。

血滴在權杖上。

雙唇微動,似在念咒……

所有人都睜大眼睛,最震驚的莫過於重紫,未等畫面消失,她便失聲道:「不是!不是這樣!是它自己朝我飛過來的,我並沒有御杖!也沒有念咒!」

閔雲中冷冷道:「莫非是天機尊者在冤枉妳?」

重紫無言,呆呆地跪在那裡。

當前的情形,簡直就是百口莫辯,只有她自己明白,事實根本不是行玄卜測的那樣!她根本就不會念什麼血咒!

洛音凡亦驚疑,行玄固然不會出錯,但小徒弟的表現也並無不對,早起大殿上無意中問起,她那詫異的神色絕不是裝出來的,她沒有說謊,此事很可能是在她毫無意識的狀態下進行的。

感受到他的注視,重紫終於拾回一點信心。

別人可以不信她的話,他應該會吧?她就算騙了天下所有人,也不會騙他的。

「沒有,師父,我真的沒說謊!是它自己朝我飛過來的,我從來沒學過什麼血咒……」

閔雲中勃然,打斷她:「天魔令是掌教親自作法定在祖師殿,除了我與護教,還有天機尊者,誰能使喚它,莫非南華還藏有這樣的高人?何況它早已被魔宮禁術封印住,怎會自己下來找妳?分明就是狡辯!」

眾人紛紛點頭,就算有信她的,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重紫急得分辯:「明知道瞞不過天機尊者,我只須照實講來,推說做夢不知情就好了,又何必故意編造令人生疑,求掌教與仙尊明查!」說完再叩首。

眾人聽了這番話,細想之下亦覺有理,低聲議論。

燕真珠終於忍不住站出來:「重紫師叔所言極是,她若有心推脫,又何必說假話,望掌教明鑒。」

聞靈之道:「那倒未必,我曾聽天機尊者說,重紫命數成謎,或許她因此自恃,以為尊者難以卜測,妄圖蒙混過去。」

自小被她刁難,重紫到底年輕,再也忍耐不住,氣得大罵:「聞靈之,我與妳有什麼仇,這樣誣陷我!」

聞靈之漲紅臉,橫眉:「妳別血口噴人,我只是說可能,南華容不得心術不正之徒,我身為督教弟子,豈能徇私,替妳隱瞞。」

重紫怒不可遏:「妳……」

不待多說,洛音凡已打斷她:「住口。」

閔雲中冷笑:「隱瞞欺上,目無尊長,南華收的好弟子。」

氣急之下忘了輩分,重紫不敢再多言。

虞度皺眉道:「事實俱在,妳仍不肯承認,也怨不得他人不服,天機尊者絕不會冤枉妳。」

燕真珠似想起什麼:「弟子斗膽多言,記得當初逆輪魔宮有夢魔,善於夢中操控他人,如今夢魔雖銷聲匿跡,九幽魔宮卻有夢姬一派,重紫師叔會不會是中了夢靨之術?」

閔雲中道:「妳難道要說,夢姬混進了我們南華?」

燕真珠無言,半晌道:「可能是……」

「胡言亂語!」閔雲中斥道,「南華收弟子都是屢經挑選,身世來歷無不清楚,且有眾神獸靈禽守山,能混進來而不被察覺,區區夢姬哪有那麼大能耐!妳這分明就是偏袒本門叛逆,理當同罪,再要多說,一併受罰!」

燕真珠不敢再說了。

虞度示意行玄:「是否中夢魘之術,查看便知,以免有人不服。」

行玄上前,右掌按在重紫額前,片刻之後收回手,搖頭。

旁邊慕玉忽然開口:「倘或有人法力勝過天機尊者,有心掩飾真相,天機尊者便不能測出實情,正如當年魔劍被盜之事。」

數遍南華上下,法力比行玄高的只有三個人,洛音凡是絕不會害徒弟的。

閔雲中大怒:「混帳!你這是說為師與掌教陷害本門弟子?」

「師父息怒,弟子絕無此意,」慕玉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只是聽說重紫在林和城時,曾經遇上過魔尊萬劫……」

閔雲中揮袖打斷他:「笑話!她在南華做夢,千里之外的萬劫怎會幫忙隱瞞,南華數千弟子,單她做夢成真,分明就是巧言狡辯,藉口做夢,妄圖矇騙過去,否則血咒之事又如何解釋?」他又哼了聲:「縱然是真,也必定心有邪念,貪圖天魔令的好處,所以才會做那樣的夢。」

重紫忙道:「我從來都沒想要天魔令!」

「天生煞氣,遲早會入魔道!」

「我並沒害過人。」

「本性難移!」

重紫聞言抬眸,直直地看著他。
知道他的偏見,所以這些年她小心翼翼,只為博得他的好感,誰知到頭來仍落得一句「本性難移」!

她緩緩道:「仙尊說的不錯,我是天生煞氣,可那又如何,我沒想要生成這樣,這些年我從未做過壞事,更沒有安心害過誰,仙尊身為督教,賞罰公正,為何始終對我執有偏見,這與以貌取人有何區別,我不服!」

萬萬想不到她敢出言頂撞,四下一片沉寂,閔雲中氣得噎住。

「混帳!」

「師父。」

「為師收妳為徒,是讓妳目無尊長,以下犯上,呈口舌之利麼。」

重紫垂首:「弟子知錯。」

洛音凡道:「還不與仙尊賠罪。」

重紫忍了委屈,果然朝閔雲中磕頭:「重紫無知,情急失言,但憑仙尊責罰。」

明知道他護短,閔雲中自恃身份,晚輩既已認錯,就不好再多計較,半晌嘲諷道:「護教的徒弟生得這般牙尖嘴利,果真由我來判,量她也不服,既然是護教門下,事實俱在,還是由護教親自發落吧。」

洛音凡沉默片刻,待要說話,耳畔忽然傳來虞度的聲音。

「師弟且慢,此事其實不簡單。」

虞度召天魔令至面前,轉臉朝一名大弟子遞了個眼色,那弟子立即走上前,抬起右腕,兩指在腕間一劃,殷紅的鮮血立即流出,滴落於天魔令上。

虞度示意他退下:「師弟,以妳的修為,要除淨血跡想必不難。」

洛音凡不語,抬掌拂過權杖。

心知有異,他特意使出了最高等的淨水咒,眨眼之間,方才弟子滴落在權杖上的血污果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虞度看著他。

洛音凡愣愣地看著天魔令,心底滿是震驚,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

新的血跡雖然消除了,可是先前殘留的重紫的鮮血仍醒目地印在上面,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更加鮮豔,仿佛已經和權杖融為一體。

頂級淨水咒,去穢除塵,不可能這樣!

虞度早已料到他的反應,歎道:「我與師叔想盡辦法,都不能將她的血跡從上面除去,可見此事非同尋常,我原以為天生煞氣只是巧合,誰知她竟似與此令大有淵源。」

「逆輪並無血親,封印仍在。」

「無論如何,事關重大,師弟……」

洛音凡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說,轉眼看向重紫。

方才二人這番話是以靈犀之術傳遞,旁人並未聽到,都在奇怪,惟獨重紫臉色慘白如紙。

淡淡的神情萬年不改,可是她感覺得到,他正在離她遠去。

重紫一動不動跪在他面前,喃喃道:「師父,我沒說謊,真的沒有。」

只要他相信她,不要生她的氣,別人怎麼冤枉怎麼責罰都不重要,無論會受多重的刑,甚至是魂飛魄散,她也不怕的。

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所有視線都集中在這裡,都在等著他的決斷。

沉默了大約一盞茶工夫,他終於開口了。

「事實俱在,妳還有何話說?」

重紫顫抖,望著他:「重兒沒有說謊,就算師父要我死,我也不會認的……」話未說完,就聽得一聲悶響,她整個人直直朝石級下滾去。

在場所有弟子都未反應過來,正愣神之際,重紫已止住滾落之勢,身體飄起在空中,緩緩落回地面。

閔雲中收了浮屠節,冷笑道:「事實俱在還想抵賴,這等孽徒,護教還要袒護不成!」

洛音凡淡淡道:「既是重華的逆徒,我自當處置。」

臉上額上漸漸浮現幾處擦傷痕跡,重紫顧不得疼痛,膝行至他跟前,拉著他的長袖:「師父!師父!血是我的,可我真的不會什麼血咒,我沒有騙你!」

「事到如今,仍不思悔改麼。」

清晰的聲音,擊碎重紫僅剩的信心,原來這麼多年,他還是不能相信她,也和閔仙尊他們一樣,認為她遲早會墮入魔道。

她仰臉望著他,搖頭:「師父。」

他抬眸看天邊,一字字道:「打入昆侖山冰牢,百年。」

「不要……」不要離開他,不要離開南華,她寧可死了。

「冰鎖之刑,百年。」重複。

冰鎖之刑,通常是仙門處置身犯重罪的弟子以及魔族用的,誰也想不到,如今會用在這樣一個妙齡少女身上,其實此事既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畢竟重紫這次所犯罪過不小,關鍵是,上下都熟悉她的品性,怎麼看都不像以往那些十惡不赦之徒,自然令人唏噓。

困鎖於萬年玄冰之內,神智清晰,卻不能動彈半分,沒有陽光,沒有生氣,有的只是無盡黑暗,徹骨冰寒,百年寂寞。

底下一片譁然,慕玉等人都呆了,惟有虞度苦笑,方才已經暗示得很明顯,這是個難得的又不落人口實的機會,誰知這師弟還是一如既往的固執!

閔雲中冷笑:「只是困個百年?」

洛音凡道:「師叔讓我處置,我便處置,不妥麼。」

閔雲中臉色差到極點,天機冊上就是事實,仙門弟子有這念頭,震散魂魄也不為過,無奈方才心高氣傲答應讓他處置,親口說過的話,當著眾弟子的面總不能反悔,只得哼了聲:「是不是罰得太輕了些?如此,恐怕難以服眾。」

洛音凡沒有說話,只是目光冷冷四下掃了一遍,包括聞靈之在內,無人敢應聲。

閔雲中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見勢不對,虞度忙制止:「重紫年紀尚小,念她又是初犯,我看師弟這樣處置很好。」畢竟此事古怪,洛音凡真要庇護徒弟,藉口再判輕點,也是誰都奈何不了的,可見他並沒忘記大局。

掌教既這麼說,料想結果難以更改,眾弟子看著重紫,多數人都隱約察覺到此事尚有蹊蹺之處,不免更加可憐起她來。

燕真珠急得跪下,大聲道:「尊者,蟲子是什麼樣的人,這些年我們都看得明白,你老人家還不清楚麼,她絕對不可能有那樣的心思!」

此話一出,不少弟子也跟著求情:「尊者開恩。」

慕玉亦道:「重紫並未學過術法,如何懂得血咒,此事尚有難解之處,冰鎖之刑委實太重,求尊者網開一面。」

一個天生煞氣的丫頭,竟引得這麼多人為她求情,連自己最看重的徒弟也被迷住,閔雲中大怒:「天機冊上都看得明白,掌教還會冤枉她不成!饒她死罪已是開恩,身為首座弟子,不作表率也罷,反而對南華罪徒諸多維護,還不給我滾去祖師殿思過!」

慕玉道:「弟子受罰無妨,但此事的確……」

他沒有繼續說完,只因洛音凡已駕起了五彩祥雲。

重紫通紅了眼,緊緊咬住唇,雙手撐地,身體仍是微微搖晃。

她忽然望著半空大聲道:「重兒不求饒恕,只求師父再留片刻,聽我幾句話。」

洛音凡定住雲頭,卻並未回身看她。

閔雲中道:「還要糾纏!」

重紫沒有分辯,迅速擦乾眼淚,面朝底下眾弟子拜了一拜:「多謝慕師叔和真珠姐姐,也多謝眾位師兄師姐師侄,重紫認罪,你們不必再替我求情了。」

眾人默然。

她轉身再拜虞度:「多謝掌教開恩,事實俱在,重紫無話可說,甘願受罰。」

想不到她會這樣,虞度意外,臉上也有些下不來,只得歎道:「妳先去,此事本座會再查,果真冤了妳,必定命人接妳回來。」

重紫稱謝,最後朝雲中那熟悉的背影拜下。

抬臉時,一雙大眼睛裡已滿是淚水。

「重兒不幸,天生煞氣,蒙師父不棄收在座下,這些年多得師父教導庇護,死亦不足為報,師父既心懷蒼生,重兒又豈敢有入魔之心?更從未想過要什麼天魔令。」

她鄭重地捧起星璨,望著雲中高高在上的人,含淚道:「此杖名星璨,師父當初親手所賜,重兒從不敢忘記師父教誨,也絕對不敢欺騙師父,如今認罪,只因此事的確是我做下,但從頭到尾,我並未說過半句謊話,更不知道什麼血咒。」

「原本只想清清靜靜度日,留在紫竹峰侍奉師父,此番甘願去昆侖,只希望師父能相信我,百年之後,讓我重回紫竹峰,繼續侍奉師父。」

說話之間,星璨忽然光華大盛。

眾人都看得呆,連同閔雲中也一愣。

眼淚終於再次奪眶而出,重紫伏地,哽咽道:「只求師父……求師父他日路過昆侖時,能記得來看看我。」

哪怕就看一眼,她也知足了。

白衣在風中起伏,手中逐波似也在顫動。

「遣送昆侖,即刻起程。」他淡淡說完,駕雲離去。

許久,行玄先歎氣打破沉寂,看看重紫,又看虞度,老臉上神色有些不安,星璨天然帶正氣,莫非真是自己出錯,冤枉了她?

閔雲中道:「法器認主,想是已被她的煞氣同化。」

虞度沒有多說,轉身吩咐:「聞靈之聽令,著妳速速帶五十名弟子送重紫去昆侖,即刻起程,不得有誤。」

聞靈之忙應下。

閔雲中雖對這結果不甚滿意,但轉念一想,封困百年也是個不錯的法子,原本虞度很早就建議了,可惜當時被拒絕,困鎖昆侖山底萬年玄冰內,任她有天大的本事也難作怪,何況只要她離開南華,也能令人安心。

突然發生這種事,眾弟子簡直就像做了個夢,默默散去。

雲中,兩道人影對面而立。

「難道真的弄錯了?」焦慮。

「不可能。」

「既然沒錯,天魔令的封印為何沒有解開?」

「我看,或許是她煞氣不足的緣故。」沉吟。

「現在怎麼辦,真讓她在冰牢裡困上百年?」冷哼。

「你且下去,我自有道理。」

聞靈之奉虞度之命,當即帶了五十名弟子遣送重紫下山,匆匆趕往昆侖,連與慕玉燕真珠等人道別的時間也沒有。途中,女弟子們受聞靈之指使,對重紫百般苛刻,無非是變著法子嘲弄羞辱她。

重紫此時是帶罪之身,不敢再惹事,惟恐洛音凡知道了生氣,只得默默忍住,再回想這番變故,諸多委屈,一連幾天都失眠,白天又被逼著趕路,未免露出憔悴之色。

對於那個古怪的夢,重紫到現在也沒弄明白,她明明不會血咒,為什麼天機尊者卜測出來的結果不一樣?

答案其實不重要了,她不是傻子,虞度說什麼追查接她回來的話,不過是敷衍,他和閔雲中因著天生煞氣的事一直對她抱有偏見,恐怕很早就想要處置她了,何況她對天魔令的特殊感應,已經讓他們更警惕了吧。

被冤枉,重紫不在乎,她只在乎師父。

冰鎖百年不要緊,為什麼,為什麼他寧肯失望,氣憤,也不願相信她?她一心當他最聽話的徒弟,敬他,愛他,怎麼會騙他?

六年朝夕相伴,所有的溫柔與甜蜜,輕輕一句話就全部抹殺了,他甚至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昆侖還有多遠?重紫茫然望著前路,大眼睛幾乎失去了焦距。

「發什麼呆,亂闖。」有人伸手拍她。

接連幾日精神不濟,全靠星璨通靈,帶著她穩穩當當行進,此刻突然受這股力,重紫終於支撐不住,身子朝旁邊一歪。

周圍響起驚呼聲。

那罪魁禍首並不驚慌,如蒼鷹般俯衝而下,又快又準地將她接在了懷裡。

重紫猶未回神。

他低頭看著他,似笑非笑:「小……師妹。」

原來卓昊率青華宮幾個弟子外出,辦完事正要趕回青華覆命,兩派素來交好,遇上了自然要停下來招呼,卓昊見帶隊的是聞靈之,因當初她出言激怒陰水仙,有害重紫的嫌疑,一直對她沒什麼好感,打算客套兩句就走的,哪知眼前突然衝出個熟悉的身影。

重紫壓根沒留意周圍發生的事,跟著星璨木頭木腦往前衝,周圍負責看守她的幾名女弟子都不攔阻,只是想讓她在同門跟前出醜罷了。

見她目光呆滯形容憔悴,卓昊皺眉,瞟了不遠處的聞靈之一眼:「臉色這麼差,是不是有人欺負妳?」

重紫總算回神,搖頭。

「正好,我有話要跟妳說,」卓昊俯下臉,貼在她耳畔低聲問,「收到我的信了麼,怎的不回?」

求親的事並未公開,重紫看看四周,有點窘,想要離開他的懷抱,無奈那手臂反而抱得更緊了。

星璨在旁邊轉悠,似是不滿。

「卓師兄先放開我……」

「師兄?」卓昊挑眉,「尊者的顧慮我已經知道了,天生煞氣算什麼,別怕,我會求父親,將妳接來青華也是一樣的。」

他不介意?重紫愣了片刻,移開視線:「多謝卓師兄心意,只是……我恐怕去不了。」

卓昊收起調侃之色,語氣溫柔下來:「妳是不是在擔心那些妹妹,怕我哄妳?那不過是年少時玩笑,我跟她們沒什麼的,卓昊哥哥必定待妳好。」

重紫勉強一笑,催促道:「我知道,你先回去吧。」

卓昊暗喜,逗她:「好不容易遇上,小娘子與我多說兩句話都不肯?」

重紫別過臉:「這麼多人,將來再說,你快放手。」

「我現在就要聽。」

「你先回去,我給你寫信。」

「真的?」

「當然。」

卓昊看著她半晌,道:「出了什麼事?」他身邊妹妹一堆,對女孩子們的反映瞭若指掌,此刻見她答應得格外爽快,大異往常,焉能不起疑。

重紫暗叫不妙,待要再說,聞靈之已經御劍過來,朝卓昊作禮:「我們還要趕路,卓少宮主,就此別過吧,重紫,快走了。」

重紫「哦」了聲,連忙示意卓昊放手。

見她待重紫頗不客氣,卓昊欲發作,又怕她路上為難重紫,於是展顏笑道:「師姐何必這麼急。」

對方是青華少宮主,原該交好為上,聞靈之拿定主意,嫣然一笑:「此事乃掌教親自吩咐,事關重大,耽誤不得,當初匆匆一見,多有得罪,將來有空,還望卓師兄多來南華走走,靈之也好討教。」

卓昊道:「不敢,只是我有些話要與小師妹說,有勞師姐帶他們先行一步,我稍後就送她趕來,必不誤你們的事,如何?」

聞靈之本性好出風頭,美貌靈巧,在南華時除了秦珂,弟子們大多會捧她的場,如今見對方一心只在重紫身上,並沒留意到自己,更不舒服,為難道:「這……卓師兄有話,不如就在這裡說吧。」

同門相見,留下來說兩句話本不稀奇,卓昊惱她不知趣,索性抱著重紫挑眉,語氣甚是曖昧親密:「我二人的話,聞師姐當真要聽?」

聞靈之漲紅臉,諷刺:「青華卓師兄,果然與傳聞中絲毫不差。」

卓昊面不改色:「豈敢,算來我與秦師兄同輩,怎好在妳跟前自封師兄,方才一時糊塗竟忘記輩分,聞師叔見諒。」

重紫無語,原來他也是很會氣人的。

不出所料,聞靈之被戳中痛處,俏臉忽紅忽白,冷笑:「也罷,你要跟她說什麼,趁早說,將來可就說不成了。」

卓昊聽出不對,臉一沉:「師叔這話什麼意思。」

聞靈之道:「沒什麼意思,你問她自己,為何會被遣送昆侖。」

卓昊呆了半晌,看重紫:「遣送昆侖,妳……」

重紫垂眸不答。

聞靈之道:「妄圖竊取天魔令,罪孽深重,尊者慈悲,饒她一命,只叫她受百年冰鎖之刑,本門罪徒,自然要看得緊些,萬一有個閃失誰也擔不起,卓少宮主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冰鎖之刑!卓昊驚得說不出話。

失望吧,她是十惡不赦之徒,天生煞氣,還妄圖打天魔令的主意,重紫緩緩掙脫他的手:「聞師叔,走吧。」

「妳沒有,對不對?」卓昊扣住她的手。

鼻子一酸,眼淚直湧,多日的委屈齊齊湧上,重紫終於忍不住伏在他懷裡哭起來。

「尊者他老人家必是弄錯了!」卓昊忽然拉起她,御劍要走,「我帶妳回去見他!」

聞靈之攔住二人:「卓少宮主別太過分。」

「讓。」

「事實俱在,我勸卓少宮主不要插手本門的事為好。」

卓昊怒道:「什麼事實!我看其中必有內情,不能平白無故冤屈了她!」

聞靈之道:「掌教與尊者親自下令,何來冤屈之說,還請卓少宮主讓路,靈之將來也好回去交代。」

卓昊道:「我這便帶她回去交代!」

重紫嚇得拖住他,雖然此事委屈,但若真的跟他回去,師父只會更生氣,而且他將來回青華也必會受重罰:「卓師兄不必費心,是我做錯事,甘願受罰的!」

卓昊鐵青了臉:「不是便不是,什麼是妳,冰鎖之刑非同兒戲,妳知道冰牢是什麼地方!」

「百年而已,我可以在裡面修行,早點修成仙骨。」

「胡鬧,我今日定要帶你回去!」

聞靈之冷冷道:「卓少宮主執意阻攔,休怪我們得罪。」

卓昊冷笑:「一起上便是,我就不信誰攔得住!」

聞靈之怒道:「還站著幹什麼!」

她本是喝令南華眾弟子過來阻攔,哪知此話一出,身後仍無動靜,爭執的三人一驚,連忙抬眼看,不知何時,周圍的弟子們竟都悄然消失了,一個也不見。

「她要跟我走。」疲倦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整個重華宮仿佛變作一潭死水,沉沉無聲,房間依然整齊乾淨,與她走之前相比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洛音凡靜靜立於床前,看著手裡的沉影鏡。

鏡內,一個白衣人正緩步走下階,走出重華宮,走下紫竹峰,御劍消失在雲中。

畫面很熟悉,其中人影更熟悉,那是出事前一日,他外出辦事時的情形,當時只知道她跟在後面送他,卻不知道她偷偷將他的背影攝入了沉影鏡裡,放在床頭枕邊。

不是不明白她的依賴,不是不信她。

信又如何,改變不了事實。

對於「命中註定」之類的話,他一向不怎麼放在心上的,可如今眼看著發生的一切,他終於明白什麼是無能為力,做夢,血咒……難道真和師兄他們說的那樣,因為天生煞氣,她就算再怎麼努力,最終還是註定要走上那條路?

他說過會保護她,然而當事實真真切切擺在面前,他卻沒有一個庇護的理由。

「秦珂求見尊者。」耳畔傳來清晰的聲音。

鏡中畫面被抹盡,洛音凡面無表情將鏡子丟回枕邊,轉身出門。

 四海水上煙氣蕩開,水面清清楚楚顯示著紫竹峰下的情形,除去秦珂和燕真珠,旁邊還有幾名弟子,已經跪了幾天。

洛音凡不看還好,見狀怒意更盛。

六年裡費盡心思,還是讓她闖下大禍,他的徒弟受罰,卻引來這些人下跪求情,他這個師父反成了惡人麼。

「你們這是脅迫?」

「此事她絕非有意為之,求尊者開恩,她如何受得冰鎖之刑。」

「有意無意,都已成事實。」洛音凡淡淡道:「天魔令之事非同小可,關係六界安危,絕不能姑息,身為掌教弟子,不知輕重,無視教規,看在掌教面上,只罰你鞭笞二十;燕真珠私自報信與你,教唆生事,杖責五十,自削五年修為,其餘鬧事者各杖責五十。」

燕真珠氣得顧不了什麼:「嚴厲如閔仙尊,也一向庇護徒弟,蟲子品行如何,尊者比我們都清楚,竟如此狠心,為了自己的名聲,不惜與別人一起冤枉徒弟,讓她受此重刑,真珠今日才明白,尊者果然像他們說的那般無情!」

洛音凡語氣微冷:「妳的意思,重華宮的徒弟,我竟處置不得?」

從未有弟子敢這樣頂撞他,燕真珠本就心怯,待要再分辯,旁邊走來一人。

「慕玉參見尊者。」

「傳我的話,此事已定,再有求情的,一併受罰。」

慕玉搖頭:「慕玉所來,並非是想求情,只不過方才接到急報,聞師妹一行人途中出事,重紫被魔尊萬劫劫走,本門數十弟子身亡,聞師妹與青華卓少宮主都受了傷,萬劫之地在何處,至今無人知曉,掌教命我來請尊者過去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