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他為了救宮可然,全不顧自身安危,到頭來還甘受這樣的奚落,重紫忍不住側臉看,見他仍沒有什麼表示,更加來氣,遂別過臉去了。
「當年她是被慣壞了。」楚不復捂胸,低聲咳嗽。
重紫暗悔,扶住他:「大叔!」
楚不復本已受重傷,勉強帶著二人趕這麼遠的路,再難支撐,直咳出幾大口血來,眼見腳底風力漸散,他極力穩住:「先下去,妳……」
「這兒不是歇息的地方,他們會追來的,」重紫始終覺得逃得太過容易,不安,召出星璨,「我帶大叔走吧。」
楚不復沒有拒絕。
法力強弱天差地別,踏上星璨,速度當即就慢了一倍不止。
如今他身受重傷,真的叫那些人追上,後果很難預料,重紫將牙一咬,微微側身,拉過他的雙手環在肩上,打算盡全力趕路:「大叔抱緊我,若是不能支撐,就靠在我肩上。」
楚不復嘴角彎了下,果然依言摟住那瘦削的小肩膀,同時俯下臉在她耳畔輕聲道:「向左,快!」
迎面又有一堵雲牆,黑壓壓的,重紫反應畢竟不慢,猛地掉轉方向朝左面衝去,她御劍術學得本來就好,折轉之際倒也穩穩當當,絲毫不顯倉促。
「哪裡走!」數條人影追上來。
怕什麼來什麼!九幽魔宮打的主意,師父怎麼可能想不到,怪不得方才尋仇的人退得那麼乾脆,原來早已設了埋伏,他連二人回程的路線都算準了!重紫總算明白緣故,顧不得別的,御星璨急速向前逃跑,無奈對方多是仙門高手,很快就被追上。
沒有任何廢話,對方迅速發動劍陣,視野中所有景物陡然消失。
楚不復與宮可然被困陣內的場景,重紫看得清楚,當時只覺得很難理解,直到此刻自己身陷陣內,她這才發現原來陣內外是兩碼事。
外頭看著無甚出奇的劍陣,裡面卻危機四伏,罡風勁猛,面頰肌膚如受刀割,更有無數金沙鋪天蓋地撒落,周圍昏黃一片,視線迷蒙,教人不辨身在何處,偶爾覺得前方有人,細看時又不見,忽隱忽現似鬼影一般,不知對方所在,劍氣一道接一道,出奇不意自四面八方襲來。
心知此陣兇險,重紫集中精神躲避,絲毫不敢大意。
漸漸的,對方加緊攻勢,劍氣越發密集,躲避起來更加艱難,虧得星璨通靈,幾次都化險為夷。
重紫緊張得額頭手心全是冷汗,暗忖,須想個法子闖出去才好。
走神的瞬間,楚不復揮手替她擋下一道劍氣。
「大叔,先別輕易動用法力。」知道他受傷不輕,重紫忙勸阻,說話的工夫又有三道劍氣擦衣而過,幸虧星璨配合得快,堪堪避開。
重紫原本一直強迫自己冷靜,誰知眼下形勢兇險,分神不得,根本沒空尋思對策,無計可施之下,終於也開始心神不定了。
忽然,有人發出低低的驚呼聲:「且慢!那不是宮可然,是跟著尊者的小師姐!」
他這一喊,攻勢當即慢下來。
「尊者的徒弟怎會幫萬劫?」
「……」
重紫愣了下,很快明白他們在顧忌什麼,轉臉看楚不復:「大叔……」
楚不復搖頭。
重紫道:「出去再說。」
她畢竟與宮可然不同,雖說名義上是南華罪徒,但眾人無不尊敬洛音凡,再也不敢下殺手,可是要因此放萬劫走,又都不甘心,好在楚不復並無要脅的意思,洛音凡的徒弟,當然是他自己處理最好,已有人私下吩咐弟子去請人了。
照理說,他要拿萬劫,這種場合應該親自來才對。
重紫沉默片刻,忽然大聲道:「敢問扶生掌門海生道長是否在此?」
須臾,左邊帷幕破開一角,海生現身作禮:「小師姐安好?」
重紫答禮:「我沒事,多謝道長。」
海生解釋道:「我等受尊者之命等在這裡,若他老人家知道小師姐平安無事,必定很高興。」
重紫垂眸笑了下。
海生也在留意她,發現她的確不像是被劫持,疑惑之下,不由將目光移向她身後,待看清那人的臉,立時被震得呆住。
「這……你是……」
沒有回答。
「真是你老人家!」海生卻認出他來,驚喜萬分,「當年幸蒙仙長指點,貧道方有今日,前些年一直四處尋找你老人家,曾多次去長生宮,始終不知仙蹤何處……」突然停住。
紅髮紅眸,鳳目定定地看著他,神色不改,也沒有任何回應。
聯繫到這次任務,海生面色漸漸變了:「你……你是……你老人家怎會……」
一別數年,故人重逢,卻已物是人非。昔日名滿天下的白衣仙長變作萬惡魔尊,貧苦青年卻已成為一派之長,小有名氣。兩人又是在這種情形下見面,都五味雜陳,終歸無言。
重紫當然明白海生的感受,想自己也曾有過相同的反映,如今面對這種場合,未免更加傷心,可是眼下不容再拖延時間,否則今日必定走不了,於是趁機道:「道長認得他?」
海生沉默。
重紫道:「俗話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凡夫俗子尚且如此,道長難道真想置他於死地嗎?」
瞬間,漫天黃沙散去,周圍雲層清晰呈現。
眾人俱想不到他會無故退出,大驚之下紛紛喝道:「海掌門,你要做什麼!」
楚不復趁機帶重紫掠到其中一人面前,那人哪裡肯放他走,竟咬牙橫劍不讓,想要重新佈陣,楚不復皺眉,毫不遲疑拍向他的天靈蓋。
「楚仙長,莫傷仙門弟子!」背後傳來海生的聲音。
手掌方向忽變,那人悶哼了聲,跌落雲頭,另一人見狀連忙俯衝下去將他接住,再回頭看時,楚不復已攜重紫衝出包圍之外,御風去得遠了。
「海生!」
「慚愧,貧道回去向尊者請罪。」
……
天色漸明,拂曉風來,雲層底下冒出兩個人,一個穿黑衣的美貌女子,正是陰水仙,另一個竟是披著黑斗篷的亡月。
「我說怎會這麼容易被你得手,果然洛音凡有後著。」
「他既要捉拿萬劫,為何不親自來。」
「徒弟在萬劫手上,來掌斃她不成,他早已料準那海生的事,做得天衣無縫,竟騙過了所有人。」帽沿被風掀起了些,露出蒼白的臉和秀高的鼻樑,「誰說洛音凡無情的,原來他只對徒弟有情。」
陰水仙臉一冷。
亡月笑道:「這回他卻料錯了,魔劍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
陰水仙暗驚。
幾次看下來,萬劫的法力似乎越來越弱?亡月拉緊斗篷,轉身:「走吧。」
※
楚不復因為強行動用法力,傷勢加重,回到萬劫之地便沉睡了整整三日,醒來後,言語舉止又恢復了尋常模樣,對這次的事竟再未提起半句,好像已經忘了。
他忘了,重紫卻沒忘,為此一直不理他。
現在身邊只剩下他,她更加不能眼睜睜看他去冒險,逃得了這次,還有下次,倘若有一天連他也不在身邊了,又將怎樣難過?
柳絮點點飛過,身後忽然有了腳步聲,顯然是故意發出來的
知道是誰,重紫也不回頭:「好些了嗎?」
一襲黑衣映入眼簾,楚不復在她面前蹲下。
見他氣色不錯,根本看不出受過傷,重紫這才放了心,她一直覺得魔族療傷方式很奇怪,仙門還要吃藥,他居然只是睡覺。
楚不復搖頭微笑:「好了,別鬥氣,大叔撫琴給妳聽。」
重紫哪裡理他,走進屋關上門,坐了片刻才漸漸冷靜下來,她其實也知道自己這氣生得沒道理,可到底還是忍不住,屢次為了宮可然以身犯險,他根本沒將自身安危放在心上,這麼下去,遲早會出事。
門外真的響起琴聲。
沒有大喜大悲,初時平和中正,可是越到後面,竟生出很多牽絆,有許多事放不下的樣子,就像她此刻的心情,被欺負,被誣陷,被誤會,被……很多時候她簡直想一死了之,可是終究沒有。
死,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放不下什麼,宮可然?明知道她無情,他還要傻傻地去救,若非有陰水仙和海生,他此刻未必能回來。萬人咒罵,宮可然本是應該維護他的那個,誰知道……或許對他來說,能時刻見到她就足夠了吧?
這就是真珠姐姐說的「情愛」?這兩個字裡到底有多少辛酸苦辣,總歸只有自己最清楚。
付出再多又如何,不愛的依舊不愛,愛的依舊受傷。
除非,不再愛。
重紫白著臉,緩緩站起身,打開門。
一縷紅髮垂在額前,當初的殘酷化作無限淒涼,雙眉微蹙,遲疑之色掛在眉尖,舉棋不定的模樣,帶得琴聲如此低鬱,不能釋懷。
重紫默默走到他身邊坐下。
不知不覺,天色漸晚。
暮雲暗卷,池上煙生,晚風拂柳,倦鳥歸巢。
重紫靜靜地聽了許久,回過神,望著那越鎖越緊的眉頭,忍不住伸手想要去觸摸:「大叔。」
琴聲忽然止住。
「過兩年我送妳回去。」
回去?重紫呆了半日,臉漸漸發白,盯著他喃喃道:「大叔,你說什麼?」
他看著手底琴弦沒有回答。
重紫咬了咬唇,忽然大聲道:「我明天就走!」
沉默片刻,他抬臉:「過兩天吧。」
「不了,師父會生氣,我要回南華請罪。」重紫迅速站起身,跑進屋關緊了門。
琴聲徹夜未歇,至天明,才帶著最後一絲羈絆,如晨霧般消散。
重紫也整整坐了一夜。
他說會保護她,可到頭來還是要趕她走?他不喜歡她留下來陪伴?他對她這麼好,純粹是可憐她吧。
因為太嚮往溫暖,因為他們的好,導致她很容易習慣依賴他們,為了他們,她可以忍受所有委屈,卻不能忍受他們的離棄,她畢竟不是亡月,有太多想要留住的東西,不能那麼肆意。
可是現在,不棄她的,惟有星璨。
或許,習慣就好。昆侖冰牢,似乎也沒那麼可怕,至少在那種地方,不會有顧慮,不會被猜忌,更不用擔心被誰趕走。
想通之後,重紫開門走出去。
晨風吹動蔥蘢楊柳,如飄動的綠霧,柳下站著個人,背對這邊,負手而立,一如初見時那般溫潤,黑衣,紅髮,華美的護肩和腰帶……短短一夜,仿佛已經隔了數年,明明什麼都沒變,重紫卻幾乎不認識他了。
「大叔?」
「嗯。」
「我……走了。」
楚不復聞言轉身,朝她點點頭:「走吧。」
重紫略覺後悔,半晌垂首道:「我可能要去昆侖,以後不會再見面,大叔自己多保重。」
楚不復「嗯」了聲。
重紫默默站了片刻,終於抬步朝魔宮大門方向走。
兩腿分外沉重,好像不是自己的,經過他身旁時,忽然間竟變得僵硬,再不能移動半步。
重紫抬臉望著他。
「大叔還有話對妳說。」
重紫失望氣悶,別過臉。
楚不復似乎看透她的心思,微笑著摸摸她的腦袋:「先聽大叔說,這些話妳須記著,找時機稟明尊者。」
他轉臉看著池塘新生小荷葉,過了許久才又開口,聲音飄渺:「九年,可能……是十年前吧,這些年被魔氣迷了心神,我已記不太清楚。」
十年前?重紫先是愣,接著又想到什麼,露出意外之色——十年前,那不是自己八歲的時候嗎?正是那年,身上仙咒消失,同時陳州發生了一件震驚仙界的慘案,而這所有的一切,皆由他引起。
她一直想知道當年那夜發生的事,無論如何她都不信是他主動盜劍,此刻見他肯說,不由大喜,連忙凝神聽。
「此事須從逆輪之劍說起,我要它做什麼,怎麼跟它做的那個交易,再不說出來,恐怕都要忘記了。」
「當年西方佛門送來無方珠一粒,仙門三千弟子受命赴昆侖取劍,送回南華淨化,只因三年前是由我們長生宮護送此劍去昆侖的,」說到往事,楚不復側臉看著她,莞爾,「正是救你的那次,我還險些因為煞氣誤將你當作魔族。此番取劍,師父也受尊者之命,帶著我與師妹,就是可然,前往監督,誰知歸來途中,路過陳州時,當天夜裡出了事。」
默然片刻,他苦笑了聲:「當夜究竟出了什麼事,大叔其實並不知情。」
「雖說離南華近了,師父他老人家並不敢大意,當夜與青華等數十位仙門首座弟子合力設了結界,我睡得很沉,醒來已是半夜,卻發現所有弟子都……都是死在極強的魔力之下,待我找到師父,他老人家已魂魄不保,說是一個極厲害的魔王所為,讓我萬萬要護住逆輪之劍,不能落入他手上,可然被他擄去,將來須設法營救。」
重紫聽得疑惑,護送魔劍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師父他們沒去?
楚不復知道她的意思,搖頭:「當時正逢北斗之氣降臨通天門,機會難得,尊者與虞掌教,還有青華等幾位掌門都在南華通天門,合力強取六界碑靈氣,好用來淨化逆輪之劍。」
「我原打算儘快帶逆輪之劍去報信求助,可始終闖不出結界,那人忽然攔住了我,五百招之後竟破了我所有咒術,倒讓我想起一個人,就是多年前因謀逆被逆輪處死的魔宮左護法天之邪。傳說此人還活在世上,他跟著逆輪多年,倘若魔劍落入他手中,豈非又是場浩劫?無奈我法力不及他,眼見他要殺可然,情急之下便拔出了身邊逆輪之劍,誰知那劍得了逆輪魔力,已成魔劍,暗中對我說出一番話來,只怪我當時心神不定,竟受了它蠱惑。」
「它讓我做它的宿主,以身殉劍,如此,便可得到劍內法力,不僅能救回師妹,也不至讓它落入那人手裡,正是兩全其美。」
重紫聽得心驚,不愧是魔劍,善於掌握人的弱點,知道他在乎什麼,才會說什麼話。
「救回師妹是其次,我震驚的是,能悄無聲息潛入我們的結界,殺死三千弟子,縱然是天之邪也不可能做到,除非仙門出了奸細,混進來趁人不備下手,能讓我不知不覺中咒昏睡,必是仙門弟子。」
長生宮原是大門派,有老宮主隨行監督,仙門自然放心,可若是出了內奸的話,就要另當別論了。
「當日路過陳州的有南華、青華,還有另幾個門派的弟子,都曾前來相見問候,但護劍的三千人除我之外都死了,究竟是誰,已經無從知曉,聽說後來南華天機尊者多次卜算此事未果,可知那人法力遠勝於他老人家。」
「想到天之邪就混在仙門內,或是與仙門叛徒勾結,倘若連我也死了,此事便再無人知曉,不僅魔劍落入他手上,他利用仙門弟子身分,還不知會做出什麼事。情勢危急容不得多考慮,我便決定以身殉劍,心道只要救出可然,將來不過一死罷了。」
正因為他當時是這麼想的,所以才會中計。
「誰知此人藏匿仙門中,就是怕魔劍被送回南華淨化,他身在仙門,不便洩露身份,早就有意尋我做此劍的宿主,這些都是他設計的圈套,得逞之後便帶著可然走了。」
楚不復苦笑:「我與魔劍交易時曾立誓,一旦向外人道出以身殉劍之事,便要用魂魄祭劍,我本想救了可然再上南華稟告尊者,左右一死而已,不想可然自己回來了,還中了奇怪的咒術,那人說,倘若我們將此事洩露半個字,他隨時都能取可然性命,屠我長生宮滿門。」
「救人不成反受要脅,我豈不知自己死了最好,但此人法力高強,混在仙門內,真要對長生宮下手,必定易如反掌。」
「魔劍一日不淨化,便會遺禍六界,區區一個長生宮與天下蒼生,明知道怎樣做才是對的,卻偏要走上錯路,終是我修行不夠的緣故,」他轉臉看重紫,「小蟲兒,其實大叔當年也是和妳一樣,流落街頭,蒙師父他老人家收留,修得仙骨,當時本應捨長生宮而取天下,可我始終是長生宮弟子,要眼睜睜看它毀在那人手上,看幾千同門喪命……」
重紫含淚點頭。
她嘗過那樣的日子,明白那種感受,流落街頭,受人欺淩,突然獲救,怎能不對恩人心生感激?那樣善良的一個人,要親眼見師門覆滅,於心何忍?
「事發後仙門以為我盜劍殺人,三千弟子死訊傳開,親朋紛紛找我尋仇,我只得四處躲避,心道既然得了魔劍之力,定要先查出那人,斬除禍患,再去南華向尊者說明原委,可不出兩個月接連發生數起血案,無數百姓死於魔力下,連天機尊者也測不出來,仙門不知內情,都將此事算在我頭上,皆因一步走錯,以至遭人陷害受人要脅,我終於被劍上魔氣迷住心智,從此恣意妄為。」
因為不甘心,為了長生宮,到頭來卻落得這下場。
重紫本就隱約不安,此刻她才終於知道哪裡不妥了——他和魔劍有交易,一旦說出以身殉劍的秘密,就要拿魂魄祭劍,如今他說出來,是要下決心了麼?
瞧見她眼中的驚恐,楚不復搖頭,唇邊一抹溫柔,一抹悲哀:「死並沒什麼可怕,終歸是錯了,大叔死不足惜,昨夜已經想通,憑我一己之力是查不到那人的,妳回到南華,一定要將此事如實稟告尊者他老人家,求他老人家多庇護長生宮,若是不能……」沉默片刻,他輕輕歎息:「聽天命吧。」
萬萬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結果,重紫拼命搖頭。
楚不復握住她的手:「聽尊者的話,帶回魔劍,妳便能將功折罪,所有人都會原諒妳了。」
重紫駭然。
原來他知道!上次他當著師父的面將她劫走,就已經知道師父對她吩咐了什麼!師父想給她機會,讓她重歸南華,可是他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
鳳目中依稀有笑意,楚不復道:「落到這步境地,妳還不忍害大叔,卻比大叔當年強得多了,其實尊者打妳那一掌,是在妳身上種下了靈犀咒,妳的一舉一動他都知道,他始終是擔心妳的,我已截了靈鶴報信,此刻他老人家已經到了。」
沒有,師父只是見他待她不同,吩咐她勸他交出魔劍,不是他想的那樣,而且她早就放棄了!
重紫張嘴想解釋,卻發不出聲音,喉嚨哽得生疼。
大叔,我不走了,我們不要管別的,只把劍交給他們就回來,再也不出去,好不好?
楚不復讀懂她的心思,歎了口氣:「是了,尊者幾番對我手下留情,然而……」他微微一笑:「然而我當初以身殉劍,魔劍並非在別處,正是寄宿在這副皮囊裡啊。」
如聞晴空霹靂,重紫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
怪不得他受傷只是睡覺,因為魔劍就在他體內,已經人劍合一,他本身就不是什麼魔,而是一柄劍!
「若非妳來,大叔還要繼續錯下去,如今讓妳重歸南華,也是能做的最後一件事。至於妳,不必傷心,自從下一個宿主出現,大叔與魔劍的交易就該結束了,它正在逐步收回魔力。」
「莫犯傻,大叔豈會不想多留妳兩年?但……遲早總是一別,本就不該再耽誤了,」楚不復替她理順鬢邊淩亂的髮絲,忽然又正色道:「此番雖說是讓妳免去昆侖冰牢受苦,但有件事大叔也不能不告訴妳,小蟲兒,妳便是魔劍選定的下一個宿主!」
重紫滿面淚水,被接連而至的消息震得發呆。
下一個宿主?她?
「天生煞氣,大叔一直懷疑妳的身世不那麼簡單,極可能與逆輪有關,所以天之邪才會想利用妳解天魔令的封印,恐怕也是他在替妳隱瞞命相。此劍禍害六界,是大叔一念之差才讓它留到現在,只怕會害了妳,回到南華後,妳一定要時時跟在尊者身邊,萬事留心,不可聽它半句蠱惑,直至淨化之後。」
他輕輕抱住她,一字字道:「小蟲兒,妳要記住,無論有多委屈受多少苦,總有人會信妳喜歡妳,就像大叔一樣,一定不要入魔,否則,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溫柔的手像往常一樣拍著她的背,卻是最後一次了,重紫此時已肝腸寸斷,只管瘋了一般地搖頭。
不要!是她任性,是她不懂事,她再也不要走,再也不要回南華,更不要什麼魔劍!
既然她是下一個宿主,那就讓她以身殉劍,不讓劍取他的魂魄!
「小蟲兒!」俊臉猛然沉下,一雙鳳目漆黑深邃無際,盯著她的臉,聲音嚴厲,「妳不會喜歡這樣的日子,趁現在還能回頭,聽話,答應大叔,一定不要入魔!」
眼淚如泉水般湧出,滾滾而下,迷蒙了雙眼,再也看不清頭頂俊美的容顏。
忽然,那雙手臂鬆開。
重紫驚恐地看著那模糊的身影緩步後退。
「錯了,是錯了,早知如此……」
「枉你修行兩百年……竟落到這步田地!」
……
喃喃的聲音,似在歎息,又似自嘲。
到最後,他竟猛地大笑起來:「天意!楚不復啊楚不復,因你一念之差,被人利用,保住魔劍,釀成大禍,多少無辜性命喪於你手,落得這般下場,也是天意!如今還有人為你哭,你又有什麼不足的!呆子!當真是呆子!」
重紫哭著張嘴,無聲地喚他。
「呆!呆子!」那朦朧的身影再不理她,跌跌撞撞朝她身後走去,口裡依舊大笑,「楚不復!呆子!」
狂笑聲驟然消失,只聽得背後震耳欲聾的一聲響,大地顫動,四周景物皆被一片刺目的血紅光芒籠罩。
人不在,術法自解,重紫卻已癡了。
紅光逐漸隱沒,須臾,手上一沉,卻是一柄暗紅色的長劍飛落下來。
她低頭看著那劍。
「大叔……」喃喃的。
結界消失,萬劫之地再不是秘密,淚眼迷濛中,重紫只知道有無數人湧進來,當先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
沒有出聲,更沒有哭叫,只是抱著劍跌坐地上,眼淚直流。
『有大叔在,沒人敢欺負你了。』可他還是丟下她!他騙她,他是騙子!
雙手捧劍,用力朝地面砸下。
長劍落地,分毫無損,依舊閃動著暗紅色的邪惡的光。
她狠狠地一擦淚水,正要再去拾,卻有一雙手伸來將她摟住,雪白的、熟悉而溫暖的懷抱,就像小時候一樣。
「重兒。」
重紫倚在他懷裡,淚眼看劍,終於痛哭失聲。
慈悲濟世,滄海琴歌,終至名滿天下,孰料心繫師門,一念成魔,昨日不復,今日萬劫,卻是,因仙而入魔。
於是,有了萬劫之地。
樹是枯的,水是紅的,沒有綠色,沒有生氣,只有無盡的絕望。他不能原諒自己,所以才會住在這地獄般的地方,終日與血雨白骨相伴。
終於,萬劫不復。
問誰記得,昔有長生宮首座弟子楚不復,白衣長髮,皎皎如月,當時聲名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