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雲姬之死

雖然重紫這回受了驚嚇,又提心吊膽怕他責怪,比往常病得更重,可是她再不敢亂來,南華有的是妙藥靈丹,細細調養,最終還是一日比一日好轉,兩個月後行玄再來看過,欣喜萬分,與洛音凡說沒事了。

那夜的事,洛音凡沒有再提,更沒有責怪,確定重紫已無大礙之後,第二日便命燕真珠接她去玉晨峰。重紫不敢違拗,讓燕真珠先走,自己出門去殿上辭行,卻見兩個小女童站在外面,十分眼熟。

慕玉也在階前,見了她含笑點頭示意,又提醒:「裡面有客人,掌教也在,謹慎些。」

認出藥童,那位客人是誰不難猜到,重紫低聲道謝。

殿內,洛音凡、虞度與卓雲姬正坐著說話。

重紫先與虞度作禮問好,又走到洛音凡面前聽他訓話,洛音凡只說了句「仔細修行,不可懶惰」,便令她下去。

「弟子得閒,還能上紫竹峰走動嗎?」

「修行之人在哪裡都是一樣,妳既到了玉晨峰,當以修煉術法為重,凡事有妳師兄照看,不可再像先前那般任性,為師會定期去查妳功課。」

連最後一絲念頭也斷了?重紫垂眸,答應著就要走,誰知旁邊虞度忽然叫住她,笑道:「怎的只顧師父,雲仙子今後要在紫竹峰住下,她也該算是妳的長輩,還不來拜過她再去。」

重紫答了聲「是」,上前作禮。

卓雲姬忙起身扶住她:「免了吧,不過是小住的客人而已。」

虞度道:「小住久了,或許就變長住了。」

卓雲姬微笑:「虞掌教慣會說笑話。」

洛音凡終於皺眉,開口:「既已拜過,就不要耽誤了,讓她去吧。」

虞度笑,果然不說了。

見重紫臉色雪白,神情木然,卓雲姬看了眼洛音凡,輕聲:「去吧,妳師父會去玉晨峰看妳,授妳功課。」

重紫默默轉身,再與洛音凡拜別,身形搖晃不穩。

洛音凡不動聲色扶住她的手臂,起身道:「為師還有話囑咐。」說完帶著她隱去。

剛出門,重紫便覺胸中悶痛,喉頭甜腥,一口鮮血再也忍不住吐出來。

肩上有道沉緩柔和的力量注入,難受的感覺逐漸減輕。

重紫抬起臉:「師父。」

「仔細養傷,不得再任性胡鬧,」洛音凡收回手,淡淡道,「用心修行,下次試劍會,莫叫為師失望。」

重紫絕望地看著他走進殿門。

入夜,房間燈火冷清,但聞參天古木隨風呼嘯,不似紫竹峰的低吟淺唱,令人倍覺陌生。

一路走上玉晨峰,慕玉與燕真珠將她送到房間安頓妥當,可巧早起秦珂接了任務出去,要明日才回來,燕真珠與幾個要好的女弟子便主動留下來陪她,此刻夜深,幾個女弟子都先去睡下了,惟獨重紫倚著床頭發愣。

黃黃燈光,竟無端透著一絲陰冷。

「重紫?」燕真珠看著她半晌,忽然低聲歎氣,「不要犯傻,快趁早斷了那念頭。」

重紫撲在她懷裡,眼淚似珠子般滾落下來。

原來她看出來了,可是怎麼斷,真的斷不了!

燕真珠強行將她自懷中拉起,雙手扳著她的肩,正色道:「妳向來是個明白的孩子,怎的這回就犯糊塗了?此事妳不能單顧著自己,妳想,倘若掌教他們知道,妳不想活也就罷了,那時尊者他老人家面上有多難堪,妳就不為他想想?」

聽了她這一席話,重紫如夢初醒,傷心被恐懼取代。

這些年她被保護得太好,以至於失了謹慎,養成了這種任性的、顧前不顧後的脾氣。一直以來只道自己委屈,卻從沒想過,此事一旦被發現,會害他落到何等尷尬的境地!她愛他,就更不能讓他的名聲受半點傷害。

此刻再仔細回味虞度的話,竟句句有深意,難道他已經察覺什麼了!

簡單的師徒二字,就註定她是妄想。

重紫又悔又怕,再想到他與卓雲姬此刻如何親密,心口就陣陣揪痛,要放又放不下,更加悲涼,羞愧傷心交迸一處,終於昏昏沉沉睡去。

等她睡熟,燕真珠仔細替她掖好被角,也自去隔壁歇息了。

門關上,房間寂然,燈影無聲搖曳。

重紫睜開眼,翻身下床。

殿上珠光猶亮,卓雲姬捧著盞熱茶走過來,輕輕擱至案上。

洛音凡記掛著重紫傷勢,恐她受不了又要做什麼傻事,本就心緒不寧,擱筆,隨手端起,愣了下又重新放回去:「時候不早,妳且歇息吧。」

「我只看書,不打擾你。」

「多謝妳。」

「那孩子,我也很喜歡,」卓雲姬莞爾,輕聲,「去看看吧。」

洛音凡沒說什麼,起身出殿。

卓雲姬目送他離去,轉身整理幾案物品,忽見靠牆架上有只素色茶杯,杯身杯蓋滿是塵埃,不知多少年沒用了,不由伸手取過來看。

一直執著地追隨著那個遙遠的背影,幾乎快要失去信心,孰料有一日竟然可以走近他身旁,那女孩子,她是真的喜歡,更感激。

同樣的名字,到底不是同一個,誰能想到,他這麼明白通透的人也會因為內疚犯傻,果真把這孩子當作了替身,他的在意,他的關切,又有誰能抗拒?以致於引出今日的局面。白天她看得清楚,那雙美麗鳳眼裡全是令人心疼的絕望,卻不知道,能得他這樣緊張,她其實也在羡慕呢……

心內酸澀,卓雲姬輕輕拭淨茶杯,放回原處。

「雲仙子。」身後忽然有人低喚。

那聲音聽得不多,卻很容易判斷,卓雲姬吃驚,轉身微笑:「夜裡不好生歇著,怎麼跑出來了?」

仙界公認的第一美女,第一醫仙,平生救人無數的最善良的女子,突然殞命,成為南華繼淨化魔劍失敗後的第二件大事,轟動仙界,皆因她喪命之處,和那個糊塗的兇手,都與仙門最有名的一個人有關。在他居住的地方出事,已經不可思議,更令人稱奇的是,天機尊者行玄仍測不出事實。

卓雲姬遺體送回青華,青華宮宮主卓耀大慟,葬之於海底。

引人議論已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此事直接影響到南華派與青華宮的交情,兩派關係遭遇了有史以來最尷尬的局面,通常遇上這種事,最好的最常見的辦法,就是將那孽徒捆了交與對方處置,以示道歉的誠意,偏偏這次那女孩又不是普通的南華弟子。

睥睨六界,絕世風華,慈悲心懷,仙門至高無上的尊者,平生只收了兩個徒弟,卻都相繼出事,未免令人生出天意之感慨,仙界人人都在歎息,或許正是因為他太強太好,所以才收不了好徒弟。

青華宮那邊一直未開口提任何要求,這並不意味著南華就不用主動給交代,所有人都將視線投向南華。

在議論聲最緊的時候,洛音凡一句「交予青華處置」,成為最終的結果,也是最妥善的處理方式。

這分明是將徒弟的性命雙手送了出去。

可是見過那女孩子的人,都不相信她會是兇手,南華本門上下也不信,甚至包括司馬妙元。

偏殿內,閔雲中斷然道:「其中必有內情,那孩子的品行是信得過的。這回的事,我看又是與那奸細有關,青華固然不能得罪,可也不能冤枉了我們自己人,卓宮主乃是位得道真仙,只要我們南華說聲詳查此事,他也不至於苦苦相逼!」

虞度道:「這麼多年都沒線索,一時如何查得出來?」

自萬劫事出,仙門有奸細已經確定,這些年各派暗中盤查,也清理出不少九幽魔宮的人,誰知如今又出古怪,可見那奸細還在南華,只是這節骨眼上,許多眼睛都盯著,必須給人家交代,一時哪裡查得出來?

「兩次出事都是音凡的徒弟,我看那人有心得很。」閔雲中冷笑,又有些急躁,「音凡平日也很護著徒弟,怎的出事就如此輕率!」

行玄遲疑道:「當初那孩子的事,怕是真的冤枉,他這麼做莫不是……」

「這如何能相提並論!」閔雲中沉著臉,「何況他也知道,我們當時是不得已,天生煞氣,留著她成魔,誰擔得起這個責任?照音凡的性子,絕不可能拿徒弟性命與我們賭氣。」

行玄點頭不再作聲。

閔雲中無奈道:「先前那孽障就罷了,事隔多年,難得他又有收徒弟的念頭,如今再出事,我只怕他灰了心。今後……無論如何,此事不能輕易了結,定要查個明白!」

虞度歎了口氣,道:「那孩子不肯解釋,說什麼都是枉然,從何入手?」

幾次用刑,重紫都不認罪,卻也不肯申辯,這可是誰也幫不了。閔雲中更氣:「他自己教出來的徒弟,叫他去問,難道在他跟前也敢不說?」

他不肯親自去問,莫非果真……虞度一驚。

「有件事我竟不好說。」行玄忽然開口,「師兄可記得,當日師弟原不打算收徒弟,避了出去,後來匆匆趕回南華收了這孩子,我在那之前曾替他卜了一卦,想知道他命中有無師徒緣分,誰知竟是個極凶之兆,但其中又含變數,是以不敢斷。」

不待虞度表示,閔雲中先駁道:「未必就應在這件事,何況暗含變數,或許正該有救,要害雲仙子,她總得有個理由,那雲仙子性格極好,幾時招惹了她?」

虞度苦笑,欲言又止。

行玄察覺:「掌教師兄莫非知道什麼內情?」

這裡都不是外人,虞度沉吟半晌,終究不好再瞞,將自己所見重紫的異常含蓄地提了下。

閔雲中與行玄都驚得呆住。

「事關重大,我只冷眼揣測,未必是真,」虞度搖頭,「但如此一來,雲仙子之死便有了解釋,那孩子向來被師弟護著,又是個性情從不外露的,恐怕她一時糊塗招至心魔,趁雲仙子不備下手,也不是沒有可能。」

大殿立時陷入沉寂。

浮屠節悶響,整張小幾無聲而塌,頃刻化作粉塵。

「孽障!她……竟然起了這心思!」閔雲中青著臉低罵,片刻之後又冷靜了點,「這種事不能光憑臆斷,你會不會想太多了?」

虞度道:「若非她心中有難言之事,為何不肯申辯?我看師弟自己是明白的,不肯去問,必定有他的理由,無論如何,他既然決定交與青華宮處置,此事我們還是不要再多追究的好。」

行玄勸道:「畢竟他們師徒一場,那孩子年輕,不過一時糊塗,我看她原本還好。」

閔雲中斷然道:「再好也縱容不得!」

事實果真如虞度所料的話,牽涉的問題就不僅僅在於冤枉不冤枉了,而是關乎倫常的大事,一旦傳揚出去,非但南華顏面無存,連洛音凡的名聲也會受影響,仙門不能再出第二個陰水仙,否則必將淪為六界笑柄,原有心保她一命,但倘若因此影響到更重要的人,也只得放棄。

東海潮翻,天地青藍一片,亡月站在海邊。

「主人,他這麼快就動手了。」身旁傳來粗重的聲音,卻看不見人。

亡月道:「兩生師徒,這原是他的安排,妄圖激發她體內煞氣,總不能真讓她長成個規規矩矩的仙門弟子。」

「他太性急,未必能如願。」

「這個險的確冒得太大。」

「轉世之身,便失去先知能力,主人會有很多事不知道,會不會頭疼?」

「無所不知,才會頭疼。」

「洛音凡將她送與青華處置,主人不擔心?」

「不肯親手處置,已生不忍之心。」亡月長長地「嗯」了聲,「這就足夠了,我不信洛音凡還會讓她死。」

「可他是洛音凡,一切都有可能。」

「一切也都有變數。」

「是的,主人。」

第一次見到南華的仙獄,倒沒有想像中那麼可怕,什麼老鼠蟑螂毒蟲全都沒有,惟有無盡的黑暗,當然夜中視物,對仙門弟子來講並不難,如果不是有那麼可怕的刑訊,重紫此時應該還能站起來走動兩圈。

周圍的牆都設了仙咒,外側是拇指粗細看似尋常的鐵欄,作為暫時關押罪徒妖魔的地方,再厲害的魔頭進來,也是逃不掉的。

重紫精神好了許多,掙扎著挪到牆邊。

近幾日,他們似乎沒有再繼續審她的意思,大約是前幾次刑訊下來都沒有結果的緣故吧,幸好,師父至始至終都沒有來看,否則她不能保證撐得下來,為了讓她說實話,他們不惜擾亂她的神智,而她,必須要保持絕對清醒。

「重紫。」有人低聲喚她。

「慕師叔?」重紫瞇了眼睛,半晌才認出來人,「秦師兄!」

秦珂蹲下,探一隻手進去。

重紫儘量直起身,半跪著拉住他的手,強忍眼淚:「師兄怎麼進來了,閔仙尊他們知道麼?」

秦珂反握住那小手,只覺瘦骨嶙峋,心裡一緊,連忙度了些靈力過去:「可支撐得住?」

重紫低聲:「多謝師兄惦記,我沒事的,慕師叔已經送了藥。」

秦珂默然片刻,問:「此事到底與妳有沒有關係?」

「我沒想殺她!」重紫頭疼欲裂,「我真的不知道。」

自從被關進來,所有人都在反復問她這些問題,為什麼會上紫竹峰?雲仙子是不是她殺的?為什麼她會在現場?她到底做過什麼?

而她,始終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不知道。

沒有說謊,她是真的不記得,記憶從在燕真珠懷裡睡著的那一刻起就中止了,醒來時,她已經不在玉晨峰房間裡,而是回到了紫竹峰,站在重華殿上,卓雲姬橫屍面前,死於仙門最尋常的一式殺招之下。

唯一記得的,是那個蠱惑人心的聲音。

「我不知道怎麼回去的。」重紫扯住一縷頭髮,喃喃道:「我只知道,有人在夢裡對我說話,然後就什麼都記不得了。」

秦珂立即追問:「他對妳說了什麼?」

那古怪的聲音說了什麼?重紫緊緊咬住唇,不吭聲。

它挑撥她:「若不是卓雲姬,他怎會趕妳走……」

它引誘她:「倫常是什麼,師徒又有什麼關係,只要妳聽我的,他就會喜歡妳。」

它慫恿她:「去找卓雲姬,去殺了她,他就是妳的!」

……

她當然沒想照做,雲仙子對她有救命之恩,她重紫若連這點良心都沒有,那就是辜負師父多年教誨,根本不配做他的徒弟了!何況雲仙子是他喜歡的人,就憑這個,她也斷不會下手。

問題是,她能保證自己清醒的時候不會做,卻不能保證自己不清醒的時候會怎樣。

這是筆糊塗帳,要求徹查也容易,可當著閔雲中他們的面,這些事怎麼能說出去?

燕真珠那夜一番話已經點醒了她,她的確想得太簡單了,單純地喜歡,單純地任性,單純地認為自己願意承擔後果,卻不知會給師父帶來多大的難堪,別人會怎麼看師父?叫師父知道,他辛辛苦苦維護栽培出來的徒弟,是個罔顧倫常不知廉恥的東西?

重紫垂眸:「我不記得了。」

「再仔細想想,或許會是條線索,好還妳清白。」秦珂握緊她的手,鼓勵,「閔仙尊對妳用刑是迫不得已,想要救妳性命,妳若肯說出真話,他們必會信妳。」

重紫只是含淚搖頭。

師父說過修行中一旦產生心結,都可能導致心魔出現,她對師父有邪念,對雲仙子有嫉妒,那個聲音很可能是她的心魔,怎麼查?殺雲仙子的可能真的是她。

秦珂盯著她半晌,道:「這裡並無旁人,你若相信師兄,就原原本本照實說來,果真不記得?」

被他看得發慌,重紫別過臉:「不記得。」

脈象有變,分明是緊張說謊,秦珂難得發怒了:「事到如今還要隱瞞,後果不是妳承擔得起的!尊者已將妳交與青華宮處置,妳能指望他來救麼!」

「對不起,秦師兄!對不起……」重紫雙手抓緊他,哭求,「你不必為我費心了,我……不怕的。」

秦珂丟開她,起身走了幾步又停住:「可需要什麼?」

「師兄能用淨水咒麼?」術法暫時不能施展,渾身上下都已髒了,將來總不能這樣去見師父最後一面。

有冤不去訴,反顧著這些!秦珂繃緊臉,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此事洛音凡既已表態,所有人都把視線轉投向青華宮。

南華主動交出人,道理上面子上都過得去了,可是說到底,做起來仍有傷和氣,畢竟那女孩子身份特別,若要就此甘休,又對不起無辜喪命的妹妹,此事實在敏感,因此宮主卓耀並未親自出面,只讓其子卓昊代為前往南華,至於到底要如何處置,大家都心知肚明。

洛音凡立於紫竹峰前,面朝懸崖,看不到他臉上神情,背影透著一片孤絕冷寂。

「秦珂拜見尊者。」

「若是求情,不必多說。」

「我只問一句,尊者當真相信是她做的?」

洛音凡淡淡道:「事實,與信不信無關。」

「所以尊者就將她交與青華?」

「她是重華宮弟子,自然由我發落。」

「錯殺了一個,連這一個也不放過麼,放眼仙界,除了尊者,秦珂還從未見過為交情拿徒弟頂罪的師父。」秦珂微微握拳,轉身離去。

洛音凡依舊沒有回身,仿佛成了一座石像。

玉晨峰,卓昊含笑合攏摺扇,大步走到石桌前。

石桌上擺著仙果與酒,秦珂早已等在對面,起身讓坐。

卓昊亦不推辭,坐下:「秦師兄此番請客,甚是有心。」

秦珂沒說什麼,提壺替他倒滿酒。

「那是我姑姑。」卓昊看著那杯酒,緩緩道,「她的為人你也知道,平生行醫濟世,慈悲為懷,仙界人間無不稱讚,如今不白而死,我不能不給她一個交代。」

「我明白,此事叫你為難,」秦珂沉默半晌,有慚愧之色,「只希望師兄能手下留情,留她一縷魂魄。」

卓昊擱了酒壺,直視他:「我姑姑卻是魂魄無存。」

「她沒有理由害雲仙子,何況雲仙子是她的救命恩人,你閱人無數,也曾見過她一面,該有些瞭解。」

「這件事我也奇怪,但很多人只憑眼睛是看不出來的,你的意思是,尊者會冤枉徒弟?」

「這種事不是沒有過。」

卓昊看著他許久,推開酒杯:「你難得開口,就憑這份交情我也不該拒絕,但你知道,此事干係重大,我也有我的難處。」

秦珂默然。

「或許,她確實有點像,可惜始終不是。」卓昊站起身,拍了下他的肩,「你已經盡力。」

「她的品行我很清楚,仙門有奸細,南華已經冤屈了一個,不能再有第二個。」

「這世上冤案還少麼,豈只仙門,你多看看就習慣了。」

離開玉晨峰,卓昊徑直朝主峰走,轉上遊廊,終於還是停了腳步,側身望那坐長滿紫竹的山峰。

容貌言行截然不同,不經意間流露的東西,偏又那麼神似。

天山雪夜,梅花樹下,那女孩子輕聲對他說「對不起」,竟讓他生出是她在道歉的錯覺……秦珂的緊張,也是來於此吧。

或許,該查一查?

卓昊移回視線,繼續朝前走。

查什麼,就算查到什麼,消失的人能再回來?堂堂尊者捨得徒弟,一個親手殺了,他會去救第二個?別人的徒弟與他有什麼干係,救她對他有什麼好處,自尋麻煩!

不知不覺中,腳底原本通向主峰的路竟改了方向,向著摩雲峰延伸。

卓昊吃驚,接著忍不住一笑。

能在南華施展幻術不被人察覺,還能困住他,會是誰?

「當年又何曾為徒弟這般費心,」他打開摺扇輕搖,悠然踏上小路,「如此,晚輩遵命去看看就是。」

仙獄這邊地方較僻靜,恰巧閔雲中有事出去了,守仙獄的兩個女弟子都認得他,並沒攔阻,畢竟重紫本就是要交給青華宮處置的,早遲一樣。

步步石級延伸而下,直達黑暗的牢房,少女趴在鐵欄邊,似在沉睡。

卓昊看清之後,有點吃驚。

不是因那瘦美的臉,不是因那深深的鞭痕,而是這少女單薄的身體上,此刻竟呈現著一副奇異景象。

五色光華浮動,分明是金仙封印。

尋常人需要什麼封印?下面掩蓋著什麼?

原以為引他來此,目的是想借徒弟慘狀引他憐憫,如今看來,讓他知道這封印下的秘密,才是那人的真正用意。

卓昊定下神,迅速合攏摺扇,走近欄杆,皺眉查看。

天目頓開,少女體內靈氣已不那麼充沛,極其虛弱,想是受刑所致,令人意外的是,她全身筋脈裡,除了天地靈氣,竟還有另一股青黑濁氣在流動!

瞬間,封印與黑氣重新隱沒。

那是什麼!卓昊倒抽一口冷氣,退後好幾步才勉強站穩,渾身僵硬,簡直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

煞氣!是煞氣!

小臉顏色很差,幾道傷痕清晰,依稀有著當年的倔強。

是她,是她!他飛快走上前,半蹲了身,急切地伸手想要去觸摸,然而就在即將碰到她的前一刻,那手又倏地縮了回來,改為緊扣鐵欄。

所有的狂喜,轉眼之間化作不盡悲涼,他幾乎想要立刻逃走。

重紫,星璨,第二個徒弟,尊者護犢,一切都有了解釋!

告訴他這個秘密,算什麼?

求他放過她?

可是這一切對他來說,又算什麼!

十幾年前,他眼睜睜看她赴死,卻無力回天;

十幾年後,在他的生活因此變得一塌糊塗的時候,有人突然來告訴他,告訴他所有的事都是一場遊戲,告訴他死了的人沒有死,活著的人都被騙了,告訴他面前少女就是當初那個女孩子,是他少年時最真摯的愛戀,是他曾經一心想要保護的人,是他的「小娘子」?

他寧可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看到!

這所有的一切,是誰造成的?

手握緊摺扇,仙力控制不住,摺扇瞬間化為灰燼。

原來,那樣的人,仙界至尊無上的、最公正最無情的人,為了救徒弟,竟也對仙門撒下了彌天大謊!傳揚出去有誰會相信,他玩弄了整個仙界!

天生煞氣,魔劍宿主,多麼危險,他親手殺死她的時候,許多人都鬆了口氣,可有誰會想到今日呢?

洩露秘密,不惜放下身份相求,仙界最受矚目最受擁戴的人,總是自以為料定一切,算準父親不會出面,算準他沒有忘記,可是心裡所承受的,也不會少吧。

轉世煞氣不滅,還敢讓她活著,替她掩飾,當真就不怕三世成魔的預言?有朝一日天魔重現,浩劫再起,他便是頭一個幫兇!出事後選擇沉默,不願詳查,讓她蒙冤,是怕被人發現她天生煞氣,還是害怕自己真的犯錯,要借機作另外的打算?

卓昊緩緩站起身,緩緩後退,輕笑著,踉蹌著,一步步走出仙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