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水月城外翻茫茫一片。
自天魔出世以來,天地風雲季候無不受其干擾。人間尤其明顯,連續兩年,冬季都來得格外早格外長,八月就開始降霜飛雪,眼下才九月,北風就已刮起,路上鋪了近兩尺深的騭,踏上去咯吱作響,不知凍死餓死了多少人。
千里雪地,一道影分外醒目。
足尖輕點,乘風而行,踏雪無痕。華美長髮,映襯素淨的雪,於是雪更白,髮更紅。
絳黑衣帶翻卷飄飛,寶石奪目,環佩光彩,姿態自由隨意,無拘無束,她本身就好似一陣五彩香風,將這片廣闊天地當作了表演的舞台。
山坡上也有一名女子,少婦打扮,身上披著貴重的雲絲霞錦披風,纖纖手指拈著棱紅梅花,眉心一顆嫣紅的美人痣。
五彩旋風由遠及近,眨眼間,妖豔女魔已經站在了她的對面。
「是妳?」重紫感到意外。
「妳來了,」閔素秋垂眸,「我聽他們說,妳會來這裡。」
重紫足不沾地,緩緩飄行至她跟前。
這個看上去溫柔無害的女子,背地告密,借刀殺人,心腸歹毒,半點兒不含糊。可惜算計到頭,還是不能得到,眼看著卓昊處處維護自己,眼看著丈夫對一個死了的女子念念不忘,她有太多恨,有太多不甘。終於。等到卓昊與她徹底決裂忍耐的極限,從此不必再裝,會因為吃醋與織姬大打出手。
重紫道:「妳知道我會怎麼樣對妳?」
「我知道,我在等妳,」閔素秋掐緊花枝,低聲道:「當年事我故意放出風聲引妳去救萬劫,想借虞掌教他們的手處置妳。如今他已不再理我,閉關去了。」
「妳以為這麼說,我就會放過妳?」
「我既然來了,就不怕死,妳不想殺我報仇嗎?快動手吧。」
重紫懶得理她,轉身要走。
閔素秋拉住她,「尊者他老人家……」
重紫下意識停了腳步去聽,就在這瞬間,一絲涼意飛快地囪臂上躥來,熟悉的涼意,掙不斷的輕絲,緊緊纏上魂魄。
那絲原是藏在梅花裡的,閔素秋得手之後立即丟掉花枝,急速後退。
「我已是天魔之神,妳以為區區鎖魂絲能奈何我?」重紫冷笑,以更快的速度出現在她面前,伸手掐住她的脖子,「我不殺妳,妳倒來找死!」
「不殺我,是看在他的面子上?」閔素秋臉白如雪,慘笑了聲,咬牙,「我不需要!妳還是殺了我吧!」
重紫淡淡道:「妳當我不敢?」
閡素秋低哼,不語。
其實重紫並不怎麼恨這個嫉妒的女人,對她的印象也不深,僅僅限於初見時她的溫婉,和仙門大會上她跟織姬打架時的潑辣,更多時候她就是個影子,毫不起眼的影子,若非她這次主動找上來,重紫幾乎都忘記了這個所謂的「仇人」。
她不是兇手,只是推波助瀾,正好給仙門提供了一個殺自己的藉口而已。
她嫉妒,為了卓吳一心想要自己消失,可是她忘記了,這世上,做過的事遲早都會被揭穿,遲早都要付出代價,她不僅沒有得到,反招丈夫厭惡嫌棄,這些都是她萬萬沒料到的吧。如今拼命想要傷害情敵,想必是活得毫無意義了,何不助她解脫!
手開始用力。
美麗的眼睛瞪大,其中是毫不掩飾的恨意,閔素秋狠狠道:「都是妳!妳怎麼就不死?我與卓吳哥哥自幼相識,他最是愛我護我,沒有妳,我們會做一對恩愛夫妻!憑什麼妳一來,他就那麼喜歡妳,為妳,他都不敢再跟我多說一句話!妳死都死了,還回來做什麼?我……我恨不能讓妳魂飛魄散!」
呼吸困難,眉間那粒美人痣看上去更加刺目。
她用盡全力惡毒地笑,「妳現在中了鎖魂絲,傷別人多少,就要傷自己多少!妳殺我啊!殺我啊!」
出乎意料,重紫沒有被激怒?反而更平靜地看著她。
被嫉妒和恨左右的女人,到底是仙子還是魔女?
能這麼全心全意去恨一個人,也需要毅力吧,可悲的是,妳跟中那個令人憎恨的主角,一直只是把妳當成配角。
「傷人多少,就傷自己多少,可惜我不傷人,別人也照樣會傷我,左右都是個傷,妳以為我會很在意?」重紫丟開她,微笑,「我為何要殺妳?閔素秋,沒有誰喜歡娶一個惡毒的女人當妻子。妳用手段害我,可是他喜歡的還是我,他只會厭惡妳,不會再碰妳,妳永遠得不到他,我要留著妳,看妳痛苦地活下去……」
摧毀對手的辦法很多,不一定是死。
傷疤被重新揭開,閔素秋果然笑不出來了,「妳住口!」
「我留著妳,看妳活一日便痛苦一日,這樣的報復豈不比殺了妳更痛快?」面前人翩然旋轉兩圈,飄帶環繞飛揚,好似最美的舞姬表演,語氣竟透出十分邪惡,帶著一絲奇怪的誘惑,「看到了嗎?就算我入魔,他一樣會對我死心塌地,很氣?很嫉妒?是不是想殺人?可惜妳殺不了我,恨吧……」
被說中心思,更被她的表情嚇到,閡素秋狂躁且恐懼,後退,「妳……在說些什麼?」
「還不明白?」重紫逼近她,幽幽歎息,似有無限同情,「妳修的不是仙道,魔道,才是妳該入的道。」
閔素秋終於露出驚懼之色,「妳胡說!」
「妳一直被心魔所困,嫉妒、憤怒、耍陰謀,心胸狹窄,妳早就不再是什麼仙了,除了這些,妳還有什麼?現在所有人都知道妳陰險,都在笑話妳是潑婦,卓吳不會再理妳,妳已經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的是妳,卓吳哥哥只是跟我賭氣罷了!」
「是嗎?」暗紅色雙瞳蕩漾著妖異的笑,重紫俯視著她,仿佛高高在上的審判者,「妳還在妄想,妄想他有一日會回來找妳。可惜那是妄想,妳在他眼裡已經十惡不赦,妳做什麼,都只能換來他的嫌棄。妳的糾纏,他早就厭惡了,他現在肯定想快些擺脫妳,恨不能讓妳快些死,那樣他就解脫了……」
聲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語,卻帶著魔力一般,聽得人打心底生出寒意,生出絕望。
閔素秋精神幾欲崩潰,踉蹌後退,「胡說!妳胡說!妳給我住口!」
「妳根本沒資格做仙,還要執著什麼?妳應該隨我入魔。」紅唇似在念咒,一隻美得可怕的手伸到她面前,「既然他棄妳,妳又何必堅持!入魔,就再也不用顧忌,再也不會受傷。」
閔素秋惶恐躲避,「別過來!我不會入魔,妳別過來!」
「魔無處不在,它早就在妳心裡了。」
「閉嘴!」。
「仔細看看妳的心魔……」
……
心魔?閡素秋捂著胸口,喘息,發抖。
是她放出消息引這個女子上當,借刀殺人,從而得到了他。可他呢?他恨她,在他心裡,她就是個惡毒的女人,根本不配做他的妻子。
費盡心思擁有一切突然間都失去,只剩下滿滿的怨恨和嫉妒,這些都是她的心魔。
不對,她有什麼錯?她只是太愛他,為什麼會落得一無所有?
「夠了,妳不也一樣什麼都沒有嗎?」閔素秋瘋狂大叫,猛然間似想到什麼,抬手指似小口微張,鮮血噴濺,她竟再也承受不住精神的重負,就地自絕。
白的雪,紅的血,與不遠處掉落的那枝梅花極其神似。
強烈的色彩對比,帶來視覺上的震撼,重紫心魔漸去,愕然看著眼前閔素秋的屍體,半晌緩緩垂眸,苦笑。
惡毒的話都能說得這麼順口了,不愧是極端之魔,沒有回頭的餘地,所以才會更偏執吧。
卓吳閉關只是逃避,不想看到結果,她故意借此傷閔素秋而已。
閔素秋沒說錯,她同樣一無所有,但她不在乎。
背後有動靜,重紫警覺,迅速轉身。
「孽障!」劍光白衣映著白雪。
洛音凡閉關兩年,才出關就聽說閡素秋失蹤,據青華弟子說,她曾派人打聽紫魔行蹤,虞度等人自然不知道這個地方,洛音凡卻清楚得很,立即匆匆趕來,誰知會親眼看到這樣的情景,頭腦立時空白一片,「孽障!妳……妳不想活了嗎?」
重紫見他這樣,不禁笑了,「我死不死,你好像還很關心的樣子。」
「妳到底在做什麼?」
「兩年不見。一來就問我做什麼,尊者這是與我敘舊呢?」
知道身中鳳凰淚的事,洛音凡對她本有愧意,但如今眼看閔素秋橫屍面前,又聽她說得這麼雲淡風輕,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分明有拿人命當兒戲的意思,頓時怒氣又生,悲憤交加。
原以為只要她沒有殺人,事情再壞都能補救,孰料她修成天魔,果真性情也變得極端。閔素秋再如何也是青華少宮主夫人,又是閔雲中的侄孫女,如今命喪她手中,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是無可挽回,往事記得不記得都不重要了,她闖下這樣大禍,叫他如何救得了她?
妖冶風姿,絕世之美,然而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始終純淨得令人不敢相信。
藍色耳墜閃著幽幽光澤,仿佛兩滴晶瑩的淚。
洛音凡微微閉目,心亂如麻。
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說的,重紫飛身而起。
「給我站住!」冷冷的聲音,眨眼間他已攔住去路。
重紫飄然折回,退後幾丈站定,唇角一彎,長屬挑起幾絲殘酷之色,「又要殺我?」
「是妳殺的?」
「她這種人活著也是痛苦,死了更好。」
一句活著痛苦就可以殺人?她這樣,分明是視生命如螻蟻!洛音凡以劍尖指她,氣得不知道該說什麼。
重紫乎抬右臂,掌上立即出現一束紅色魔光,似執了柄無形之劍。光影交錯,狂風驟然卷起,天空沒下雷,地面的雪卻開始一片片飄飛上天,直入雲中消失,竟令人產生天地顫倒、時空逆轉的錯覺。
重紫執劍橫胸,聲音冷冰冰,「動手吧。」
洛音凡呆了呆,更覺沉痛無力,頹然垂下劍,「隨我回南華請罪。」
重紫「哈」了聲,仿佛聽見了極有趣的事,「笑話!洛音凡,你以為你是誰?你說回去,我便會乖乖跟你回去受死?」
「為師會盡全力護妳性命。」
「肯留我一條命,我要多謝重華尊者慈悲。」
洛音凡抬劍,「妳回不回去?」
「回去讓你們時刻防備,還是又被關進冰牢?」
「為師修成鏡心術,必會放妳出來。」
「這些話還是留著,對你那個沒用的蠢徒弟說吧!」重紫聚氣凝神,冷笑,「想要我心甘情願回去受罪,除非你有本事殺了我。」
「妳還不回頭?」
「我是魔,又不是仙,回什麼頭?沒入魔的時候你們逼我,入魔你們也不放過,我為何要回頭?」出招即絕殺,纖纖乎指輕劃,黑氣在半空旋轉,凝成千百柄小劍,她厲聲道:「洛音凡,你我早就不是師徒了,還顧忌什麼,要殺就來吧!」
洛音凡不動,護體仙印浮現,所有小劍近身立即粉碎。
煞氣比寒風更凜冽,激發魔力洶湧,身上衣帶裝飾亦是武器。重紫毫不留情,招招緊逼,出乎全無章法,可她到底已修成天魔之身,今非昔比。洛音凡退讓之下頗覺吃力,形勢越來越難控制,到最盾他索性將心一狠。
事情因他而起,最初的打算是,只要她肯跟他回去,他就陪她一起領罪,頂多辭了仙盟首座,也要竭力保全她性命,孰料她心中恨意太重,言行變得極端,再這麼縱容下去,恐怕今後會做出更多濫殺之事,眼前閔素秋之死就是個例子罷了,既然難以挽救。他就徹底對不起她吧。
心中悲涼,洛音凡停止避讓,右手捏訣催動逐波劍,左手淩空結印,赫然又是一招「寂滅」。
當年南華尊正是用這一式將魔尊逆輪斬於劍下,洛音凡本就長於術法,又是現今仙界唯一修成金仙的尊者,此刻懷了必殺之心,「寂滅」由他全力使出來,更非同小可,與之前大不相同。
似曾相識的場景再現,重紫魔意稍減,神志漸漸蘇醒。
終於還是決定了?
滿天清影,重紫望著那執劍之人,忽覺疲憊,緩緩收了劍,垂下雙臂。
也許,解脫就好……
可惜她雖主動放棄,體內魔力卻未必。感受到強大仙力的侵犯,本能地要進行反抗,引發心魔,一念之間魔意又起。
第一世是寂滅,承受這麼多,難道又要換來個寂滅的結局?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討回來,豈會這般輕易就受死!
重紫目光一冷,猛提全身魔力,抬掌就要推出。
「尊者留情,她可能中了鎖魂絲!」
八荒劍藍光閃閃,映襯俊美偏冷的臉,秦珂擋在她面前,微微喘息,「師父前日清點鎖魂絲,發現少了一根,命聞師叔詳加調查,前日才知是妙元將鎖魂絲藏處洩露給了卓少夫人。聽說卓少夫人失蹤,秦珂料想必定與此事有關,求尊者手下留情,莫要錯傷了她。」
是閔素秋用鎖魂絲暗算她?洛音凡心裡咯?一下。
至此,他終於明白那笑容裡的含義,她在嘲笑他,料定他會懷疑她,怪罪她,料定他會如何選擇,所以她不解釋。
每每遇到她的事,他總是冷靜不了,因為知道自己身中鳳凰淚的緣故?
殺氣收盡,洛音凡沉默。
「我中沒中鎖魂絲,與你何干?」見到秦珂,重紫反而惱怒了,抬眸冷冷看他,「就算我中了鎖魂絲,殺你也綽綽有餘。」
秦珂恍若未聞,「她是尊者唯一的徒弟,尊者已經親手殺她兩次,又怎忍心再下殺手?」
洛音凡表情僵硬。
兩次?他只知道自己用鎖魂絲毀了她肉體,傷了她魂魄,但那也並非有意,為何秦珂會這麼說?難道之前他……他做過什麼?那些被磨去的記憶裡到底還有些什麼?
不,她墮落入魔,就理當受懲處,否則,要他怎麼接受這樣的大錯?
洛音凡儘量說服自己鎮定,「也罷,念在師徒一場,倘若她肯回南華領罪,我便饒她性命。」
「尊者這是逼她,她根本沒有退路。」秦珂搖頭,「天生煞氣,走到今日並不全是她的過錯,尊者為何不問清前事再作決定?」
「什麼前事,輪得到你來管?」重紫抬掌擊出。
秦珂硬受一掌,身形晃了晃,吐出口鮮血。
「孽障!」一洛音凡握劍。
秦珂抬臂護住她,「既肯替她掩飾煞氣,再收為徒,到頭來卻又不能護她,尊者當真鐵石心腸,就沒有一點兒內疚?」
「我需要你們的內疚?」重紫大怒,掌心有魔光,「我說過不會再留情,讓開!」
秦珂終於避開這掌,扣住她的手腕,「鎖魂絲未除,傷人只會傷著自己。」
什麼傷都受過了,還怕這點?重紫掙脫他的掌握,冷笑,「我是天魔之身,殺兩個人沒那麼容易死,養個兩三天就好了,你該擔心你自己。」
「重紫!」掌風落,秦珂以八荒劍撐地,俯身又噴出一口鮮血。
洛音凡木然而立,沒有出聲也沒有阻止。
他的徒弟,因鳳凰淚忘記的人,被別人這樣維護著,他又能說什麼,能做什麼?
鎖魂絲,傷人傷己,重紫嘴角也慢慢沁出血絲,她卻似全無感覺,暗紅色眸子閃著近於瘋狂的光,「你找死?」
「妳冷靜點。」
「讓開!」
「重紫!」秦珂低喝,「要我死容易,不要再傷自己。」
或許是被他臉上的表情震住,重紫清醒了些,看著他半晌,忽然嗤笑道:「你以為這樣就能感動我?」
秦珂沒分辯,站直身,轉向洛音凡,「秦珂甘願替她賠一命與青華宮,求尊者念在舊情分,將來護她一命。」
洛音凡變色,「你……」
他竟自絕筋脈!
不知是紅的血太刺眼,還是因為他的目光太溫柔,垂紫終於尋回理智,喃喃道:「你……做什麼?」
他朝她伸手,「重紫,過來。」
是她害死了他?她又做了什麼?重紫驚恐後退,「我沒讓你死,我沒想殺你,是你自己……」
「是我自己,不是妳的錯。」
「你以為這樣我就能回頭?」
「我並非要勸妳回頭。」
「為什麼?」
只是艱難地朝她邁步,卻苦於無力,屈膝半跪下去,以劍支撐才勉強沒有倒地,「醜丫頭,過來。」
隔世的稱呼,夢裡曾聽到。
仙山,大魚,大海,那個紫衣金冠的高傲的小公子,會繃著臉叫她「醜丫頭。」會躲開她的手,也會在她受欺負的時候站到面前保護她。
應該走近,可不知什麼時候,反而越來越遠。
她身受重刑,冷靜自持的青年,不顧傷勢拉著她的手要她忍,忍下去,等他救她出來,等他為她驅除煞氣。
她沒等到那天,已經萬劫不復。
當一切不能挽回,他選擇死在自己手上,只為不讓身中鎖魂絲的她受傷。
面前那手修長如玉,指節寸寸透著力量,仿佛為救贖她而來,重紫慢慢地、慢慢地走過去,拉住。
秦珂立即握緊那小手,「自與妳一同拜入仙門,我太多時候都在閉關,只因聽掌教說妳天生煞氣註定入魔,不能修習術法,所以妄想有朝一日能修得尊者那般厲害,好保護妳。」
沉默片刻,他苦笑,「早知如此……」
早知到頭來還是保護不了她,早知再努力也改變不了命定的結局,他又何必去閉什麼關,修什麼仙術,能多陪她幾年更好。
有後悔吧?
或許沒那麼複雜,僅僅是一種很簡單的感情而已,他一直都是那個彆扭的小公子,單純地想要保護那哭泣的醜丫頭。
重紫搖頭,只是搖頭。
「生在富貴之地,慕仙界之名而來,發誓守護人間斬盡妖魔,沒想到……」秦珂看看手中八荒神劍,將它奉與洛音凡,「望尊者將它帶回交與師父,是秦珂辜負他老人家厚望,但求不要怪罪於她。」
「是我無能,沒辦法給妳一條回頭的路。」他用力將重紫拉近,「不要再輕易傷害自己。」
知道無路可走,所以沒有勸她回頭,只讓她愛惜自己,少受傷害。
白雪世界,瞬間變作茫茫大海。
腳底不是山坡,而是青色魚背。
魚背起伏,海風吹拂,伴隨著嘩啦的海浪聲,尖銳的海鳥聲,悠悠如往事再。
「我此生本是立志修仙,來世我們再不要入仙門,可好?」
「我還會有來世嗎?」
俊臉白似雪,卻不復冷漠,他微微一笑,「會。」
那身影終於倒下,帶著她也一同跌坐在地。
用最後法力營造的幻境消失,一道身影尖叫著撲過來,帶著哭腔,卻是尾隨而至的司馬妙元。
身體猶帶溫度,重紫將他的臉緊緊抱在懷裡,什麼都沒有說,也沒有流淚。
黑暗的仙獄,他扶著她的肩膀說她傻,「一個人倘若連自己都不想保護自己,又怎能指望他人來幫妳?」
可是現在,他一心保護她,也忘記了自己。
一個一個全都離她而去,為什麼連他也留不住?她已經是魔,萬劫不復,連那個人都在逼她,為什麼他還不肯放手?她都那麼絕情了,為什麼他還是不肯離她遠些?
魂歸地府,來世的他還會是那個驕傲的少年老成的小公子嗎?精明穩重,行止有度,不要再遇上她,不要再這麼傻。
「秦師兄!秦師兄你怎麼了?」看到白衣上的血,俏臉立刻變得猙獰,司馬妙元瘋了般,拔劍朝重紫狠狠劈去,「又是妳,妳害死了他!」
重紫面無表情,抱著秦珂坐在雪地裡不動。
仙印起,司馬妙元被震得退出好幾步才站穩,「她害了秦師兄,尊者!」
「窖死他的不是重紫,是妳。」另一個淡淡的聲音響起。
冰藍色披風,腰間佩長劍,聞靈之緩步走來,「若非妳居心不良,故意將鎖魂絲的藏處洩露給閔素秋,這一切都不可能發生。」
「妳胡說,我怎麼會害他?」司馬妙元瘋了般搖頭,指著重紫,「我只是想讓她痛苦,讓她嘗嘗鎖魂絲的滋味,她是魔,本就該死,不是嗎?我並沒害秦師兄!」
喚他出來時,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了。聞靈之看看秦珂,然後轉向洛音凡,作禮,「前日天山弟子作證,月喬生前曾私下透露,進仙獄侮辱重紫,私入昆侖冰牢,都是受司馬妙元攛奪而為,如今司馬妙元又洩露本門秘寶鎖魂絲藏處,辱南華門風,理當問罪。靈之已稟過督教,現廢除司馬妙元修為,逐出南華,送回皇宮。」
洛音凡機械地點頭。
廢除修為,逐出南華!司馬妙元如聞晴空霹靂,臉色立刻變得慘白,「不,不可能!」
聞靈之道:「我早已警告過妳,司馬妙元,妳從此不得再以仙門弟子身份自居。」
「不會!妳騙我!」司馬妙元嘶聲道,「我是公主,我父皇是人間帝王,掌教不會這麼做!」
「仙門沒有什麼公主,」聞靈之語氣平靜,「能等到的不需要用手段,得不到的,用盡手段也得不到。重紫入魔很可悲,司馬妙元,其實最可悲的還是妳,妳為何不回頭看看妳自己,看妳因為嫉妒做了些什麼事,變成了一個怎樣的人。原本沒有秦珂,妳還有別人,有尊貴身份,有掌教與仙尊器重,如今妳卻什麼都沒有了。」
「我不信!我要見掌教!我要見督教!」
「因為妳,害得卓少夫人閔素秋喪命,害得掌教弟子秦珂身亡,妳見了掌教與督教,還想求怎樣的下場?」
司馬妙元失魂落魄,坐倒在地。
是的,貴為人間公主,她擁有的太多,有寵愛她的父皇和母妃,有上好的修仙姿質。有掌教與督教仙尊的提拔與器重,是新一代弟子裡的拔尖人物,可是因為她一念之差。把大好光陰浪費在嫉妒與算計上,非但害死了秦珂,還害死了閔素秋!
這些年來,她用禮物打點收買人心,可是那些人有幾個是真心待她為她好?所有人都奉承著她,從來沒有誰勸阻過她一句。重紫出事尚有人憐憫維護,而她,鬧出這麼大的事,也沒有一個求情,南華竟無她的立足之地!
回皇宮嗎?母妃榮寵早已不如當年,原將拜入仙門的她她當作唯一的希望與籌碼,如今她卻被逐出南華,對這個不在身邊多年的女兒,父皇還會那麼喜歡嗎?她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重紫費力地抱著秦珂站起身,再沒多看眾人一眼,化作一陣風消失。天上不知何時又開始飄起了雪,越下越大。
洛音凡站在雪地裡,白衣慘澹。被風雪包裹,竟似一塊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