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相擁一刻

祥瑞紫氣,顏色卻在逐漸變深,最終化作魔雲,隱隱有天塌之勢。

明宮主面無人色,「尊者且看這異象,莫不是……莫非……」後半句話他竟不澉說出口。

「通天門!誰破了通天門?」昆侖君幾乎是吼出來。

虞度、玉虛子等幾位掌門仙尊全都看洛音凡,洛音凡僵硬地站在原地,對著那些魔雲發呆。

她沒有說謊,怪不得九幽這麼鎮定,怪不得虛天之魔明明已現世,卻遲遲不見蹤影!通天門既破,以虛天萬魔之能,摧毀六界碑不需太多力氣,此刻縱然放棄這裡往回趕,也不可能再改變什麼了。

仙門每處要道都防守嚴密,就算是虛天群魔,也根本不可能毫無聲無息地就潛入後方,魔宮究竟如何做到的?

果真是天意?六界合當覆滅?

「恭喜聖君!恭喜皇后!」群魔狂喜,不約而同跪下朝拜。

眾仙驚懼,不敢相信所看到的一切。

「不可能!」閡雲中臉色煞白,「虛天之魔怎能潛入南華?絕不可能!」

洛音凡看著對面的人,茫然。

不知多少次為了仙門蒼生捨棄她,可是到頭來他才發現,他不僅護不了她,也護不了六界。

重紫毫無意外,站起身看亡月,「是天山那條海底通道,瞞天過海,原來你還是用了這條計策。」

亡月道:「妳父親逆輪用過一次,我再用並不奇怪,若非妳召喚虛天萬魔相助,就算我能打開那條通道,也無濟於事,因為只憑魔宮現在的實力,能穿越那仙魔障的人不多,制伏天山派更不容易,何況還要對付南華留守的弟子,攻破通天門,不是誰都能做到。」

見重紫皺眉,他又笑了,「放心,天山南華的人都沒死,只不過六界碑將倒,他們馬上就要和仙界一起被摧毀了。」

閔雲中吼道:「那條通道明明已被我們用五彩石和息壤堵住,你根本不可能再打開!」

虞度緩緩道:「你如何做到的?」

懷有同樣的疑惑,幾乎所有的視線全都落在了那個神秘的魔尊身上,卻始終沒有入能看透他黑斗篷籠罩下的真面目。

沉寂。

「因為他收回了息壤。」重紫的聲音。

「笑話!」閔雲中連連搖頭,「息壤本是神界之物,神族所有,而今神界早就覆滅了,他只不過是區區魔尊,豈有那般能耐?」

其實別說他不信,所有人都不信的,誰有那麼大權力收走神的東西!

「神界覆滅,可是有個神卻不屬於神界,」重紫盯著亡月,「虛天冥境早已無魔神,你就是轉世的魔神,只有你,才有權力收回神之息壤。」

死一般的沉寂。

亡月發出沉沉的笑聲,「妳不必這麼早揭穿。」

重紫道:「你在我面前發了多少次誓,每次都那麼容易,我一直都覺得奇怪,只不過這件事太不可思議,說出來誰都不信的,我甚至沒往這方面想,直到前些日子發現你用魔惑心智,那絕非尋常魔氣,我才開始懷疑,等到現在才揭穿,是因為之前不敢確認。

「如今你收回息壤,恰好證實了我的猜測。當初你早已料到他們會奪取息壤,所以你故意讓陰水仙他們中計,把息壤送給仙門,仙門用它和五彩石修補海底通道,自以為從此安全,不再防備。殊不知你等的就是今天,以神之權力收回息壤,重開海底通道,讓他們措手不及。

「神才有修補魂魄的能力。」重紫搖頭道:「怪不得你知道天之邪的底細,他卻始終猜不出你的來歷。你一直是對著自己發誓,倒也不假,你只是想借我的手助魔族一統六界。」

亡月道:「皇后很聰明。」

重紫還是不解,「你是魔神,你的能力足以顛覆六界,自己來做這些,豈非比我更容易?」

「因為神則。」洛音凡低緩的聲音響起,「天神魔種同屬天地所生的神族,太強大,必須有天地規則來制約他們。」

亡月額首,「我有能力守護虛天魔界,護佑我的子民,也有權力懲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卻沒有權利干涉其他五界,還如覆滅的天神一族,從不主動侵犯魔界仙界。神的能力在於守護和制約,不在侵犯,我可以通過妳去滅仙,卻無權親自動手殺他們,所以我必須成就妳,才能完成這個遊戲。天譴對妳、對我都一樣,只不過你們拜我,我拜天。」

真正的強者不需要通過侵犯別人來證明自己,神的強大,神的驕傲,只需通過天地規則就能體現,強者才會需要更多規則,他們的責任在於守護,不是侵略,侵略者,永遠不會是真正的強者。

重紫恍然道:「怪不得你只接招,從不主動對仙門中人出手。」

亡月道:「本來修成天魔。就有資格召喚虛天之魔,誰知當年逆輪一心要大權獨攬,怕別人再修成天魔與其抗衡,因此強迫虛天萬魔立誓,只聽從天魔令調度,最後臨死時又用血咒封印了天魔令,此舉對魔族的未來大為不利,將希望寄予妳一人,乃是他目光短淺之處。我雖然身為魔神,卻無權撤銷萬魔誓言,此番轉世下來,就是要為我的子民尋找那個能解除封印的人,那個人就是妳。」

他微笑道:「如今身份被揭穿。我沒有理由再留下,但我此行的目的已將達成,這都是皇后的功勞,請允許我留下來見證這場遊戲的結局。」

說話的工夫,天際魔雲滾漆。蔬過蓋過頭頂,六界碑聖光漸弱。

重紫不慌不忙掠回魔軍陣前,平靜地看著對面那群人。

她不想成魔,這些人生怕她成魔,一步步將她逼成了真正的魔,現在的結果實在是個絕妙的諷刺,六界覆滅,只是魔神一場遊戲。

亡月道:「六界碑將毀,皇后可以下令了。」

原來前幾日仙界異象,並不是受虛天萬魔出世的影響,而是海底通道重新被打開的緣故。眾人無言,不約而同看向中間那人,明知抱了一線希望,給心目中最後的救世主。

白衣血染,眼簾微垂,有看破一切的不在意,也有無力挽救的蔣的悲惻與愴然,六界最後的守護者,費盡心力,仍是要接受仙門蒼生毀滅的結局。

他遠遠站在那裡,沒有勸。也沒有說話。

蒼生卑微,天地不憫。毀滅只在彈措間。自有重生之日。然天地無情。人卻有情,妳我都是一樣的,眼睜睜看這些無辜生命消亡。重兒,妳當真想要六界入魔?

這一切都是他的錯,如果她非要這樣報復。這樣懲罰,他也認了。

打算和仙門蒼生共存亡?重紫笑了笑,道:「六界碑倒,就是南華山崩,四海水竭。」

要原諒嗎?除非南華山崩,四海水竭──是要仙門,還是要原諒?

天地間,依舊一片寂靜。

洛音凡始終還是洛音凡,重紫沒有意外也沒有失望,平靜地移開視線,天魔令自袖中滑出,被她雙手托於掌上。

知道她要下達最後的命令,虞度、閔雲中等人同時張了張嘴,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美豔的臉,與冷冷的魔光交相輝映,生出種奇妙的效果。

不是美,不是醜,是淨,淡到極點的純淨。

忽然記起那個初上南華的小女孩,衣衫破爛,又黃又瘦,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純淨得像水波,會在風浪中鼓勵同伴,會在危險的時候擋在別人前面,會默默忍受委屈,會跪在地上哭泣求情。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一念入魔,她從何時開始錯的?

所有人都驚恐地發現,這個問題難以回答。

紅唇輕啟,漫聲念咒,表情虔誠。天魔令在咒聲中逐漸離開手掌,上升至半空,強盛的魔力,在場每個人都感受到了。

光芒籠罩下,一頭青色魔獸隱約現身於雲中,形如黑龍,有八爪,口鼻吞吐著團團魔氣。

它先朝亡月低頭,用那粗重的聲音叫了聲「主人」。

亡月頷首,「它是看守虛天冥境的魔獸,掌管虛天萬魔。」

重紫道:「虛天萬魔都聽命於你?」

魔獸對她的態度明顯不像對亡月那麼恭敬,離昂著頭,「不錯,六界碑將倒,現在要讓它們全力摧毀嗎?」

無數視線會聚在她身上,她的一句話,已能決定六界存亡。

洛音凡終於忍不住出聲,「重兒!」

重紫沒有看他,甚至沒有再看任何人,她陌生得令人不安。她垂了長睫,極為莊重地沉思片刻,才重新抬臉下令,「將它們送回虛天。」

魔獸沒有驚訝也沒有多問,答了聲「是」,隨即轉身一聲吼。

巨吼聲震破雲天,周圍氣流激蕩,修為淺些的仙門弟子與魔兵都忍不住伸手堵住耳朵,面露痛苦之色。

剎那間,風雲突變。

已蔓延至頭頂的魔氣,順著來時的方向回吸,就如同迅速消退的海潮,縮回至天邊,成為一個小黑點,消失得無影無蹤。

藍天白雲再現,涼風習習。

頭頂,陽光耀眼。

足底,山河明淨。

魔獸消失,所有人都感覺自己做了個夢,這才來反應過來。

亡月舒了口氣,道:「妳等的就是這一刻,這樣的結局令我失望,皇后妳也讓我失望,妳不屬於魔。」

「生滅迴圈,不斷重複又有何意義,與其毀滅再生,倒不如把現有的世界變得更好。」重紫看著他,語氣是發自真心的感激,「你早就料到會是這個結果了,不是嗎?謝謝你。」

想通了吧。都說欠她,她何嘗不欠別人,那些真心的愛護,並不因他們的離開而消失。她刻意毀滅六界,可是六界有她不想也不能毀滅的東西。用最後一縷殘魂替她擋下「寂滅」的魔尊,用性命維護醜丫頭讓她愛惜自己的青年,這樣,算得上是一點回報吧?

掌輕翻,天魔令自雲端墜落,不知落入何處塵埃之中。

黑紗下擺開始燃起藍色魔焰,到最後她全身都被魔火包圍。

捨棄肉體,只剩魂體依附於魔劍之上,魔血已失,從此再無人能解天魔印,再無人能召喚虛天萬魔。

虞度等人目睹此情景,嘴裡俱是又苦又澀。

一直擔心六界因她毀滅,到頭來卻是因由她拯救六界。

「這是皇后自己的選擇。」亡月側身,天地間現出巨大藍色光束,看樣子他是要回虛天冥界了。

「魔神轉世!聖君!求魔神留下,保佑我族!」數萬魔兵跪拜,流淚高呼。

亡月抬臂,「我的離去將使你們無處可歸,但只要你們信我拜我,我自會庇佑你們,仙因魔而生,魔就是對應仙的存在,仙不亡,魔不滅。」

魔眾齊聲答應,痛哭。

重紫忽然道:「你走之前,似乎還有件事沒有完。」

亡月歎息不語。

重紫指著他手上的紫水晶戒指,道:「那就是你的眼睛,魔神之眼,你我的賭還算不算數?」

亡月點頭,「我會滿足妳一個要求,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妳想要什麼?」

眾人本是傷感,聞言俱轉悲為喜,唯有洛音凡全身冰冷。

閔雲中忍不住道:「當然是賜她新的肉體,消除煞氣脫離魔劍了!」

亡月似沒聽見,再問重紫,「妳有什麼要求?」

洛音凡臉色灰白,「重兒……」

「請魔神賜還息壤。」柔美的聲音,清晰又決絕。

答案出乎意料,所有人都變色,魔神的承諾,魔神的力量,這分明就是個絕好的復生機會,她竟然只要息壤!

閔雲中急道:「修補通道未必一定要用息壤,妳……妳這孩子!」

「是我們錯看了妳,妳怪我們也是應當的。」虞度搖頭,「魔劍遲早會淨化,到時候妳魂魄將無所依附,這件事賭氣不得,且看在……妳師父面上吧,他其實一直在盡力護妳,妳這般恨他,豈非有意叫他傷心?」

重紫聽到這番話,沒有絲毫意外。

被接受了?原來她的愛,需要這些人來成全嗎?原來強者的施捨比弱者的乞求有用,整件事從頭到尾是如此可笑。

恨?以前再恨,也及不上愛多,此刻剩下的恨,比剩下的愛還要少吧,愛是什麼,恨又是什麼,都是一群可憐人的掙扎罷了。

當愛被放棄,恨也變得多餘。

重紫重複,「請魔神賜還息壤,封堵通道。」

亡月抬下巴,「如妳所願。」

息壤拋下,萬域海底,仙魔通道再次封堵,從此永無後顧之憂。

「妳的魂魄如今只能依附於魔劍之上,縱使他們不淨化,魔劍也將吞食妳的魂魄,那便是妳消亡之時。」亡月沉吟,「倘若妳願意將魂魄獻與我,隨我去虛天冥境,可得永生。」

離開?重紫舉目望天際,有點迷茫。

這個世界太大,令她看不透;這個世界太小,容不下許多。所有的事,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已經做完了,註定的命運走到終點,當一切有了結局,她同樣沒有留下的理由。

雲煙掠過,眼中心中,愛恨盡去,一片清明。

於是她粲然了,「好。」

虞度與閔雲中等人心一緊,同時看洛音凡,卻見他滿身是血,紋絲不動站在那裡,雙眸空洞無神,昔日絕代尊者,如今形同死屍。

無聲的,前所未有的,令人膽戰的悲愴,淹沒天地。

那痛的感覺太濃熟,太淒慘,太絕望,深入骨髓,每個人的心都不約而同被揪了起來,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現場死寂。

堪不破的情關,要接受這樣的結局,他能不能支撐下去還是未知,事到如今唯有勸他放手。

虞度暗暗著急,連忙上前安慰道:「師弟需為她著想,她魂魄被魔劍所拘,難以保全,留下來反而危險,依我看,讓她去冥境更……」

雄渾仙力爆發,恐怖的力量激發氣流震盪,猶如天塌地陷,震得所有人承受不住,紛紛後退躲避,洛音凡冷然而立,逐波劍映日,光芒耀眼。

劍光籠罩下,身形逐漸模糊。

「以身殉劍!」玉虛子駭然,「尊者他……他要入魔!」

虞度驚道:「師弟,不可!」

五色結界起,將所有人阻隔在外。

那個夜晚,他說:『為師只盼妳今後不要妄自菲薄,心懷眾生,與那天上星辰一般。』

她的心從來都沒有變過,燦若星辰。

是他變了。因為在意,所以比別人更害怕,害怕她真的毀滅六界,害怕到不敢相信她。

被牢牢鎖在心底的愛,終於衝破理智的枷鎖,突如其來的爆發,傷痛、後悔將一顆心生生漲破,四分五裂,讓他生不如死。

明明愛她,卻逼著自己把她推開,一再傷害,等他想要愛,再要愛時,她再也不肯回頭。

她不是魔,他才是魔!

一切都結束了,他在她眼裡,真的成了陌生人?她真的連最後的機會也不肯給他了?

愛到盡頭,已經讓他難以接受,怎麼可以連恨都沒有?在傷害她那麼多次之後,他幾乎崩潰,如果連她也走了,他又有什麼理由留在世上?生死都同時失去了意義!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懲罰我。

想離開?可以,我帶妳走。

想聽「我愛妳」?可以,我說。

不原諒?沒有關係。妳想怎麼對我,怎麼恨我,都可以。

不要妳原諒,我只要妳。

……

遠處,亡月朝重紫伸手,「把妳和妳的全部獻給我,隨我離開,永不後悔,我需要妳的承諾。」

「她不會走。」冰冷的聲音淹沒了她的回答。

奇異光華浮動,翻卷,如帶飄浮,如絲遊走,如花瓣灑落,曰色隱沒,天地濛濛有光,猶如混沌初開,一片聖潔,令人敬畏且嚮往。

極天之法,鏡心之術。

渾身是血,俊美的臉青白僵硬,已現魔相,眼中一片驚心的紅赤,狀若厲鬼,可怕至極。誰也沒有見過重華尊者那樣的目光,仿佛要將人撕碎嚼碎,生吞下去。

最仁慈的術法,帶來的竟是毀滅。

南華山崩,他做不到,四海水竭,他也做不到。但沒有人能再奪走她,就算與她一起魂飛魄散,他也不會讓任何人將她帶走!魔神也不能!

大約是動靜太大,重紫終於轉回臉看著他。又像是透過他看著別處,大徹大悟的微笑比任何時候都動人,眼底卻是一片空,裡面沒有他,連恨都沒有了。

他終於伸臂,緩步朝她走來,就像當年她無數次頑皮受傷的時候,迎接她的總是這個懷抱。

可她只是笑。

沒有喜悅,沒有期待,只是站在那裡笑。

白光暴漲,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漫天光影中,他緊緊地抱住了她,看不清她臉上神情,雙臂感受到的,是她的木然,了無生氣。

可是至少,她還在他懷裡。

她不明白,她一直都是他的小徒弟,是他最在乎的人,他或許永遠不能放棄責任,但她,也會永遠比他重要。

鏡心之術,無魔,無妳,也無我。

當妳的愛已不在,頭一次自私地想抱著妳,一齊毀滅。

其實在妳面前,我從來都不是仙。

……

光芒滅盡,兩道人影消失不見,唯餘一柄奇異長劍懸浮於半空,其色潔白,形狀格外眼熟。

不見半點兒魔氣,亦無半點兒仙氣。

仙劍?魔劍?還是凡劍?

沒有人有空去想這個問題,全都呆呆地望著那劍,只覺光潔美麗,明淨如冰雪,燦爛如九天星辰。

亡月不知說了句什麼,悄然隱沒。

正在眾人發愣時,那劍忽然衝天而去,穿破茫茫雲海,瞬間失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