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菲
這是一個飛往大連的大約一個多小時的行程。
上午,飛機裡有柔軟的日光和輕微的民族音樂,程家陽握著我的手。
我們起先話說得不多,他的另一隻手裡拿著一份雜誌,我有時看看他的側臉,他漆黑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和飛薄的嘴唇,他攥起我的手放在嘴邊咬了一下:「你偷看什麼啊?」
我說:「有人跟你說過你長得好看沒?」
「別提了,」他說,「我小時候,在幼兒園,因為他們把我當女孩,沒少打架。」
「真的?」
「我把眉毛和睫毛全用我哥的打火機燒掉了。」
「那豈不是變成ET了?」
「拿出去也照樣是帥哥。」
我笑起來:「你有親哥哥?」
「我有個哥哥。」程家陽說,「我沒有跟你說過吧。我爸爸媽媽有兩個兒子。你猜誰是比較得寵的一個?」
「你。」
「對。」
「你猜誰過得比較開心?」
「……」
「是他。」家陽說,「這中間有因果關係。」
我似乎有點明白。
「我哥他很小就不用我爸媽管了。自己唸書,考學,生活。」
「你這麼大人了,用得著你爸媽管嗎?」
他看看我:「有時候,壓力無形。」
他不想向我吐苦水,就問我:「你呢?你沒有兄弟姐妹吧,我記得上次你說過。」
我想跟他說點有意思的事。
「我是獨生女。你上次不是看見了?
我小時候,又醜又多病。我媽三天兩頭就得帶我去醫院。
後來,她想了個轍,」
「快說。」
「她托我舅在農村給我找了一個半仙算命。你猜其實我是什麼轉世?」
「善財童子?」
我搖頭。
「火雲洞主紅孩兒?」
「你咋那麼俗呢?」
「快說。」
「我是一條,」我定定看著他,「真蟲。」
程家陽正喝水,一口嗆在喉中:「您別逗我了,我就知道有真人。太乙真人。」
「怎麼沒文化呢?真人,是成了仙的人;真蟲,就是得了道的蟲。」
程家陽就要笑得背過氣去了:「快說後來呢。」
「半仙說,我之所以總生病,就是因為我的特殊身份,如來要把我收回去。我媽急壞了,求他救我。」
「他給你燒個符,你把紙灰喝了,是不?」
「你怎麼知道?」
「電視上都這麼演啊。然後呢?然後你就再也不生病了?」
「我當天晚上就拉肚子,脫水,住院了。」
他把下巴墊在我的肩膀上笑得都沒聲了,熱氣呼的我耳朵癢癢。
「我就這麼樣,生病,然後你知道的,我爸爸媽媽都不會說話,他們很著急,又求人教我說話,又求人給我看病。他們用全部積蓄給我買了一個電視,讓我天天看。」
他漸漸止住笑:「後來呢?」
「我上了小學,身體也不很好,不過因為腿長進了田徑隊,跑步,跑步,身體就好起來了,後來越來越壯,你看著過我跑步沒有?我告訴你,我真有點天賦的,我跑步的時候,腿可以抻平,而且腳是直的,我告訴你,一般人都不行,你跑步肯定是八字腳。你別不信,真的,一般人都是八字腳。
我的性格也變了,特別能說話。下課也說,上課也說,老師經常罰我站。
學習成績,一般吧,不是最好的,不過,我上重點初中,上重點高中,一路都靠體育加分。而且,我來這裡念大學,也是因為是市級體育健將在高考的時候加分上來的。
你別告訴別人啊。」
他很緊的握著我的手:「我覺得,你過的很愉快。」
我很嚴肅的點頭:「沒錯,我一直覺得自己運氣很好。」
「我好像從來沒有看見過你不高興。」
「有時候,也不高興。那我就站在鏡子前面,對自己說:『笑』,『笑』,一直說到真笑出來為止。」
程家陽看著我,我覺得他真溫柔,眼光像要溢出水來。
我說:「笑。」
他看我。
「笑。
笑,程家陽,我命令你笑。」
他終於笑出來,輕聲對我說:「我想親你。就現在。」
「你怎麼不正經啊?注意影響啊。」我推開他,「我得睡一會兒,等會兒到了地方還得工作呢。」
他給我蓋上一個小毯子,真是溫暖舒服。
程家陽
在從小小的窗口傾瀉出來的日光下,菲的面頰紅潤,睡容安靜。我想知道是怎樣的堅強和對命運的寬容,能讓她這樣輕鬆愉快地說起自己坎坷的生活?
她的頭歪了歪,我以為他會靠在我的肩上,她向後仰,頭貼在椅背上,終於找到一個好姿勢,睡得更香。
我想起自己從前的旅行。
少年時,我跟隨父母,坐在豪華的頭等艙裡,飛越海洋,陸地,去陌生或熟悉的地方,北美,歐洲,黑非,有時一路黑夜,有時一路白晝;長大之後,我為了自己的事業和學業,仍然不斷地旅行,迎來送往,行色匆匆。
而現在,我的身邊有菲,因而不再孤單,她是走到我的靈魂中來的旅伴。
我們抵達了大連。
中午,陽光明媚,海風潮濕,城市裡是乾淨整潔的小街和歐式的小樓,還有茁壯的梧桐,樹葉此時已長到手掌般大小,僕僕索索的掛在枝頭。
菲帶著外賓和我吃海鮮水餃,逛星海廣場,參觀貝殼博物館,她精力旺盛,態度熱情,工作的非常出色,法國人非常的喜歡她,初見面,就有老夫人叫她「小白菜」。
我想,雖然她的詞彙還有限,因為沒有在海外生活過,有的表達方式可能還不是那麼地道,可是,若是得到更多的鍛鍊,再假以時日,菲也許會成為一個最出色的翻譯。
在她講解的時候,我用手機給她照了很多照片,她起先向我瞪瞪眼睛,後來知道也是拿我沒有辦法,乾脆故意擺了美美的姿勢給我。
我們住的酒店面向大海。
菲跟一個老婆婆住一個標準間,吳小平的旅行社幫我訂了一個單間,我們露台相通。
我洗過了澡,躺在床上看電視。不斷的換台,心不在焉。我跟菲說好,在這兩天的時間裡,決不輕舉妄動,可是想想她總是可以的吧。
然後有人敲我的陽台的門。
不會吧,真的有飛來豔福。菲站在外面,笑著看著我。被海風吹起頭髮,眯著眼,像一隻大貓。
程家陽,你又在胡思亂想了。我對自己說。
我給她開門。
「你幹什麼光看著不給我開門?」她說著整理一下自己的頭髮。
「我還以為我做春夢。」
「走,走,」她看上去意興盎然,「我們去海邊散散步。」
原來如此。
我脫下浴衣,要換衣服跟她出去。
她居然轉過身去。
酒店的篝火晚會已經結束,此時夜深人靜。夜潮初起,一浪高過一浪,我摟著菲沿著海灘慢行,聽黑暗裡海鳥唱歌,飛過。
「程家陽。」
她連名帶姓的喊我。
「嗯?」
「我現在想起點事。」
「說。」
「你記不記得,有一天自己喝醉了,把我從傾城裡面帶出來。」
「嗯。」
那一天,是因為明芳。我見到她的未婚夫,很受打擊,去夜總會消遣。
「記得很清楚嗎?」
「還行。」
我當時喝醉了,當時不可能認出菲來的,只記得那個美少女的銷魂香舌。
「我們接吻了,你記得嗎?」
後來,我們第一次做愛的那一次,我記得她的嘴唇和她的舌頭,就認出她來。
「噢。記得。」我摟緊她,想,菲可真是浪漫,一點點通過回憶製造意境。
「後來呢?」
「跟你就沒印象了,我好像睡著了,醒過來跟我哥哥在家。」
「我告訴你後來怎麼了。」她的雙手過來摟我的脖子,然後突然變了臉,「你說跟我香香嘴巴,然後你吐了。你吐海灘上了!」
她現在做勢要掐死我。
我們在海灘上追逐起來,我這個時候終於發現,菲她絕對是一個運動健將了,跑了不知多遠,我被她撲倒在海灘上。
她捏我的臉,面孔在我眼前放成最大號:「我跟自己說,不能饒了你。」她手腳並用的呵我的癢。
我告饒,她不停。
我終於喘息著握住她的手:「菲,你饒了我吧。」
她好像也是累了,就趴在我的身上,黑夜裡明亮的眼睛看著我:「那天,你非常不高興。」
我慢慢坐起來,把她摟在懷裡。我把她頭髮上的沙子拂掉:「你有沒有被誰傷過心?」
她很安靜。
「我並不想說這件事情。」我說,「因為我已經忘了。我吐過之後,就忘了。」
「你吐過的地方,後來爬上來許多小螃蟹。」她說,「它們清理得很乾淨。」
我們又都笑起來。
我們此時發現已經離開酒店很遠了。
突然開始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