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程家陽

  

  九月份,國家有大會召開,對外宣傳,列席外賓的接待,新聞發佈還有外國評論譯入,我們整整忙碌了一個月。喬菲他們經過學習和提高,成績排名也日漸眉目。開會的時候,喬菲也參加了翻譯工作,水平果真是大有長進,讓人刮目相看。十一之後,我們將會根據他們的成績進行分配了,喬菲會留在高翻局,基本已成定數,當然這決不是我一個人的想法。

  會議期間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喬菲甚至引起了我們處長的注意。

  出任觀察員的法國共產黨的高級代表,母親跟她一同來到中國。老夫人原來是聾啞人,我們事先沒有準備,接待過程很是麻煩,喬菲本來在會議現場工作,知道情況後,火速到賓館救場,並在之後的幾天裡,陪同了這位代表和她母親的參觀訪問。外賓對她留下深刻印象,臨走的時候向部裡,向喬菲個人表示深摯謝意。

  我是後來聽說的這件事,處長問我,這個姑娘是新招來的嗎?怎麼還會手語?

  我說:「您忘了,我跟您提過她的,國家外院的,去年我們跟教育部的合作項目送出去的那一個。」

  「是嗎?」處長挺高興的,「這小姑娘行啊,我看她法語也不錯,家陽,咱們留下了,一個人當兩個翻譯用呢。」

  「您也忒會做生意了,您給開幾份工資啊?」我笑著說。

  

  我有時想,這年輕的新鮮人,身上的潛力和活力真是讓人羨慕,總有無限種可能擺在她的面前,有一點機會就迸射出光芒。她說謝我,可是我很清楚,有我還是沒有我,在人才濟濟的外交部還是在任何別的地方,她都是傑出的讓人不能忽視的女人。

  

  天氣稍微涼爽,小華在這個時候患了感冒,本來只是很輕微的症狀,她帶病工作,造成病狀加重,得了急性肺炎。

  好在我忙完了大會,稍稍喘息,有時間照顧她,在醫院住的不久,我把她接回家裡。

  晚上我煮了粥餵她喝,吹一吹才送到她嘴邊,小華張開嘴,沒有吃,怔怔的流下眼淚來。

  「這是幹什麼?至於嗎?」我把粥放下,「不就是耽誤幾天工作嘛,就當是提前過十一了,你一年從頭忙到尾,都不得休息,這樣不是挺好?」

  她搖搖頭:「不,家陽,不是為了這事兒。」她的眼淚更多了,在燈光下看著我,握著我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謝謝你。沒有你,我都不知道怎麼辦。」

  小華的話,我是能夠理解的。

  我們這樣的人,有錦衣玉食,有名聲在外,可是,心是脆弱的,想要溫暖,想要傷痛時候的慰藉。

  我扶她起來,幫她擦眼淚,溫聲軟語的餵她吃粥。

  像,另一個人曾經為我做的那樣。

  

  十一之前,小華的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她跟我商量,想去大連度假。

  我聽到她說這話的時候,正在喝水,一口水嗆在喉嚨裡,我生生嚥下去,忍住咳嗽。

  「時間那麼充裕,為什麼要去大連呢?太近了吧。」我說。

  「我記得你那次上我的節目,我問你,最喜歡去那裡旅行,你說的是大連。你不記得了嗎?」

  我沒說話,印象裡好像是有她說的這麼一回事。

  我上一次去大連,已經有兩年的時間了,那次是跟喬菲一起,時間真快啊,兩年了。

  「你不願意去嗎?」小華說。

  「沒有,隨便你,你想去,我們就去,大連啊,風景真是挺好的。」

  她很高興:「就這麼定了,家陽。」

  

  在食堂裡,我又碰到那一班新同學,打飯的時候就看見菲在說話,樣子繪聲繪色的,大家仔細的聽,然後一陣笑聲。她又在講笑話了。

  他們叫我過去一起吃。

  小趙說:「喬菲,你再把剛才的笑話說一遍,給師兄聽。」

  喬菲對他說:「你複述,我看你記得下來不。」

  我說:「我講一個吧。」

  他們意興盎然。

  「甲說:最近我再兼職一項工作。

  乙問:在哪裡?

  甲說:精神病院。

  乙說:幹什麼?

  甲說:被研究。」

  大家笑起來,喬菲木著一張臉說:「那後來呢?師兄。」

  笑聲更大了,我也笑起來,看著她。

  吃飯的時候,大家討論十一的安排,按照慣例,部裡安排了他們去近郊的水庫玩。

  有女同學問:「師兄,你去不去啊?」

  「我?我不去。」我說,「這是給你們剛入部的安排的福利。」

  「唉。那師兄,你十一怎麼過?」

  「我,去大連。」

  喬菲悶頭吃飯,吃得可真香。

  「不是一個人吧?」有人說。

  我笑了笑,搖搖頭,不做回答。

  「啊,我是大連外院畢業的。」一個女孩說,「師兄你需不需要導遊。」

  「謝謝,謝謝,」我說,「如果需要,一定找你。」

  喬菲說:「唉趙鵬遠你的酸奶不喝?給我吧。」

  

  不過我跟小華並沒有去大連度假,她改變了計畫,要去一個海島。

  「怎麼又不去大連了?」我說。

  「過十一,大連的人肯定多。我們去海島多好,又安靜,空氣又好。」

  「反正隨你便。」

  「我知道你願意陪我去大連就行了。」她說,她在試戴一頂在名品店定做的帽子,「這對我很重要。」她笑著說。

  「唉家陽,你看看,這帽子好像不太對勁。」

  我看看她:「挺好的啊。怎麼了?」

  「你看,這邊是有點斜的。」

  「沒有吧。」

  「沒錯。」

  她放下帽子就給那家店打電話,交涉了幾句,對方解釋說正是旺季,師傅太忙,不能出來,讓我們送去修改。

  小華很生氣:「做得不好,還要我們送去。」

  我說:「得了,你別去了,你身體剛好。我去吧。」

  小華說:「那也行,不過,家陽,你不用等啊,讓他們給我送來。」

  

  去的路上,我開車開得很慢,九月裡的陽光太好,照得人懶懶散散。

  那家名店在老商業街深處的巷子裡,我找到了,剛要停車,看見喬菲,她拎著手袋,穿著條綠色的裙子,左看看右看看的,在街上閒逛。

  我遠遠的看著她,微微笑起來。

  這是我心裡面的人。

  我摁了摁車笛下了車,她看見了我。

  

  「我們找個地方坐一坐吧。你有時間嗎?」我問。

  「好啊。」她說,看著我,眼睛亮晶晶的,「不過,去哪裡?」

  「餓不餓?去吃火鍋吧。」

  「去吃毛肚火鍋,我認識一家小館子,我請客。」

  「好,你帶路。」

  見到她,真是讓人愉快,我給她打開車門,她指指裡面,看看我。

  副駕駛的位置上,放著裝著小華的名貴女士帽子的盒子。

  我尷尬的把它取出來,放在後座上。

  菲帶我去的地方不遠,是個不大但是很別緻乾淨的小店,毛肚火鍋的味道實在很好,我們要了許多東西吃,還有一點點純糧白酒。

  我餓,她也餓了,我們沒說什麼話,先解決了肚子問題。

  菲喝了不少酒,我記得她是挺有量的。

  我給自己倒了一點,被她按住手:「唉,你不要喝,你就吃東西喝雪碧吧,等會兒你還得開車呢。」

  我不知道怎麼就把她放在我手上的手給按住了,我也不說話,心裡跳得很快。

  可是,好在,她並沒有把手抽回去。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我們中間是熱氣騰騰的紅油火鍋。

  菲小小的臉孔,紅彤彤的,她的眼睛,霧氣氤氳。

  「菲,我有話問你。」我慢慢地說。

  她看著我。

  「那天,我們約好的那一天,你去巴黎了,對不對?」

  她點點頭。

  「你為什麼騙我,說你沒有去?你為什麼不去見我?你怎麼就遭遇上爆炸案了?」

  我今天,一定要把話問明白。

  她沒有立刻回答我。慢慢的將被我按著的手翻過來。

  我看見那上面,一道淺紅色的傷痕,在她白皙的手心上,怵目驚心。

  「我是去了巴黎,不過,我跟另一個人在一起,家陽,一個男孩子。我們在法國曾經相處得很好,」她很清楚很清楚地對我說,一小點一小點的凌遲我的心,「我們當時在里昂火車站,發生爆炸案,他為了救我,死掉了。我不能忘記他。」

  「說謊。」

  「祖祖費蘭迪,見習憲兵,身披國旗下葬,你一定在報紙上讀到過這名字。

  我想起他來,覺得他還沒有走,你看我手上的疤?是他陪著我。家陽,我就是這個樣子了。」

  我鬆開她的手,我覺得我五臟六腑被冷凍之後,讓喬菲用一把堅硬的小錘子逐個敲碎。

  喬菲將小盅裡的白酒一飲而盡,笑得豔麗:「送我回家吧,家陽。」

  

  我回了家,小華好像問我帽子的事情,我說些什麼自己也不知道了,我倒在床上就睡了。

  小華並沒有再問我帽子的事情,十一國慶,我們去了離大城市不遠的海島。島上人煙稀少,環境很好,只有給高級幹部準備的度假村。

  我們的房間在三樓,面臨大海和黑色的礁石。

  小華跟我在陽台上看海景,靠在我懷裡說:「家陽,我希望,我們永遠這樣,在一起,只有我們兩個。」

  我握著她的手:好,小華,好。

  

  可是這天晚上,我夢見自己不在這裡。

  在大連,夜晚的沙灘上,下著雨,我跟喬菲纏綿在一起;可是突然,這裡有變成里昂火車站,我愛的女人,身邊是看不清臉孔的別的男人,我知道這裡要發生爆炸了,可是我不能讓他在她的身邊,我要跑過去,死,也得是我,我為了救她而死,可是,我跑不過時間,我跑不過炸藥,轟的一聲巨響,熱浪襲來。我大喊了一聲喬菲!

  我醒過來,以為自己還在夢境中。

  只見房間灼熱,煙火瀰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