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又似回到穿越時空的那一霎,星光碎裂黑雲幽邃,漫漫時光如長河,滔滔卷無數風流,剎那千年,飛機、火車、蒸汽機、汽輪、秦淮八豔、甲午巨炮、旗袍、乾清宮、煤山、鈞瓷、清明上河圖、關漢卿、蒙古健馬、錦衣衛、女帝、玄武門……
泱泱中華,追溯歷史千年,卻在某一個拐角,衝入平行空間。
那些破碎的光影濺射,在化為璀璨的星軌,再慢慢拼湊組合,漸漸幻化成三張臉。
揚眉英氣的黑衣少女,傲然胸器的美豔女郎,一臉老實相,從蛋糕裡抬起的小小姑娘。
有什麼沉沉壓在胸口,她努力抬手抓撓,想要搬去那橫亙在姐妹間的天涯之重,一雙手卻穩定有力地攥住了她的手指,隨即她覺得身子一輕向上浮起,隱約間頭頂一片藍白分明的燦爛,而她向光明而去。
恍若得救,忽覺愉悅,她抓緊那手腕,將臉靠了上去,喃喃道:「太史……大波……臻……」
「嘩啦」
破水聲起,天光一亮,君珂濕淋淋睜開眼,發現自己身處一處河中。
身側是緊緊抓住她的納蘭述,正在微笑。
他猜出地道靠近城中河流,鑿牆放水,雖然第一時間抓住了她,但水流兇猛,將他和君珂衝開,他本已經快游出河面,又下去尋她,看見她時便見她神智迷糊胡亂抓撓,他以為她會像許多被溺的人一般死抓他不放,她卻輕輕靠上他的手腕,姿態溫柔,闔起的眼睛像一瞬間合住一個嚮往的夢。
那種迷茫而又思念的神色。
納蘭述心中一動,手指不自覺地要撫上那樣的神情,想要體味指尖下是否有著同樣溫柔的起伏。
君珂卻突然睜開了眼睛,那樣灼然的金光一閃。
納蘭述手指一停,慢慢收回。
君珂沒有在意他的動作,她看著他的臉,日光逼射,她沒有運足目力去透視,眼前的少年已經被水沖去面巾,雖一身透濕,但剎那間她便覺得,這春末原本盛至逼人的麗景,突然蒼白褪色。
灼灼山茶,皎皎碧波,他在流水間低眉微笑,春光只在一人眼底。
芝蘭玉樹,烏衣風流。
君珂一時只覺得炫目,喃喃道:「閃瞎了我的鈦合金狗眼……」
真正擁有狗眼的那貨,正歡騰地在撲水……
納蘭述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只覺得她微微張著紅唇的模樣實在可愛,讓人想伸手捏捏那嫣紅色澤是不是能滴出胭脂來,眼光往下一落,卻看見少女衣衫盡濕,絲質衣衫本就薄,如今緊緊裹在身上,微微透了起伏和轉折,因了年紀還輕,那些起伏和轉折並不噴薄,帶點欲說還休的含蓄,卻因此顯得珍貴,像小心翼翼開在風中的雨後海棠花。
偏巧有一簇海棠流近,在盈盈腰肢處一湧,正簇在那微微的精緻山巒。
納蘭述突然轉開眼,臉色一紅。
他還年輕,父母又對他極其珍愛,將府中那些美婢管得嚴厲,絕不允許女色早早戕害了他那還未長成的身子骨,所以對於女子之美,他並無十分在意過,然而今日日光之下,河水之中,有人一霎青澀綻放,將嬌嫩的光豔,射進了他的眼底。
一瞬間似乎想感嘆,隨即聽見別人的感嘆。
「娘!那是水裡的人魚精嗎?真好看!」
相對發呆的人一驚,一抬頭,隨即一起「啊!」的一聲。
人!
好多人!
好多看熱鬧的人!
河不寬,不遠處是一座拱橋,河水兩岸都是人,男女老少,各著鮮豔春裝,手持各式紙紮器物,此刻所有人都撒著手,張著嘴,怔怔看著河水裡突然冒出來的幾個人。
君珂還不明所以,納蘭述已經懊惱地一拍頭,很不文雅地罵了一句:「天殺的!」
他怎麼忘記了,今天是四月初六,燕朝「送春節」,這一日城中老少,都會聚集城中各處河邊,在河水中放去各種紙紮的物件,有放金稻穗的,是祈求金秋豐收,有放紙秤藥包的,是祈求疾病順水流去,家人康健,更多的是少女,香絹扎船,滿載鮮花,借春光之美,求姻緣之諧。
難怪這滿河的花!
納蘭述苦笑,本想不動聲色逃出,不惜引水倒灌,不想這回動靜更大!
這下眾目睽睽之下,要逃要走,哪裡還能掩得住消息?
這幾人發怔,岸上卻已經從一開始的震驚中反應過來,轟然一聲炸開——百姓在河邊已久,河水一直平靜,無人下水,此刻好端端冒出幾個少年男女,豈不是河神顯靈?最前面的一批百姓,已經急忙跪下,連連禱祝。
君珂腳踩岸邊一塊石頭,扶著紅硯,一時完全搞不清狀況,納蘭述回頭仔細盯了她一眼,輕輕笑道:「你看起來倒真像個水神娘娘。」
「啊?」
這個時辰還說這幹啥,趕緊走人啊,君珂發愁地盯著黑壓壓的人頭,尋思著從人頭之上借過人家會不會有意見。
忽然身邊少年牽住了她的手,一股暖流湧入,她覺得身子輕了輕,竟然在水中漂浮起來。
隨即聽見他道:「鄉親父老們。」
他語氣忽轉莊嚴端肅,用內力遠遠送出去,岸邊近萬人,不管遠近都聽得清楚,這下更是駭異,當真以為神人顯靈,後面的百姓也呼啦一聲跪了下來。
納蘭述莊嚴地頭頂日光,神情肅穆,長聲道:「本君今日原本在河底水晶洞府,與夫人品茗清談,忽聞岸上求禱聲動,掐指一算,今日送春之人中,必有與我夫妻有緣之人,特此攜娘娘、神女,及仙犬前來相會,本君承本地父老香火,一直未有報答,如今既然有緣相見,今日在場人等,便各許爾等一個願望。」
納蘭神棍衣衫飄飄,手挽他家水淋淋的「娘娘」,身後有「神女」紅硯,身前有「仙犬」幺雞。
著實是配備齊全神仙一家組。
君珂忍不住要笑,納蘭述一捏她掌心,微傾身在她耳側低聲道:「別笑,一笑就不娘娘了。」
君珂拚命咬牙忍住,將不能完好控制表情的紅硯拽到身後。
納蘭水神一番許諾,立即有人大呼:「水神老爺顯靈啦!快來求禱啊!」
「水神老爺水神娘娘千秋!賜我趙大幾畝薄田吧,可憐我家三輩子都是佃戶,沒吃過自家土裡種的糧啊!」
這聲一出,先是靜了一靜,隨即炸鍋一般轟然而起。
「水神老爺,看在我年年河水送春份上,賜我一個聚寶盆吧,要出黃金的那種,不要白銀!」
「賜我一棟房屋吧,不要劉大戶七進院子,三進就給您燒香啦!」
「水神老爺保佑我家藥號生意興隆,來場瘟疫也沒關係……哎喲!」
「賜我一個老婆吧!可憐我光棍二十八年啦!」
「是啊!給個老婆吧!」
「醜點沒關係,好用就成啊……」
原本求告還五花八門,一聲「要老婆」,觸動大燕男兒無數愁腸,頓時一條聲的只求「老婆。」
君珂唏噓,「燕人悲催啊……」
「好說,好說。」納蘭水神神情慈祥,雍容抬手,「都成,都成!」
「水神爺爺萬歲!」
群情歡騰,納蘭述神情超脫,仰首望天,唏噓道:「不過諸位願望實在太多,本君不過區區一水神,但盡綿力而已,只是此一來,天庭只怕要怪本君擅現仙家金身,輕許重諾,擾亂天人之隔,天帝震怒,敕旨一下,本君自身難保,如何還能為各位奔走……唉……」
百姓抬起頭,呆呆看著這位年輕的「水神。」一時不知他文縐縐地要表達什麼意思。
納蘭述心裡暗暗發急,他水上跳大神,不過是為了堵住這萬人之口,但此刻「仙風道骨普濟眾生」,如何開口說「你們就說沒看見過我們就成了」?
忽聽身邊君珂,款款地開了口。
「父老們。」她立於水中,一開始的茫然無措早已退去,如今看來安詳和雅,當真有幾分「娘娘」氣派。
「妾身……」她頓了頓,臉上掠過一絲扭曲的表情,「……夫君……」她又頓了頓。
納蘭述心情很好地捏捏她手指。
兩個很不適應的詞說完之後,君珂就熟練了。
「妾身夫君心念諸位父老辛苦,破例現身,已經違背天條,本來夫君可以消除諸位父老記憶,只是如此一來,只怕傷及父老神智,平白造成許多痴愚。」她露出苦惱的表情。
她這麼一說,百姓懂了,立即紛紛表態,「我們不說!」
「我們沒見過水神老爺和娘娘!」
「我今天在河邊看見水神老爺了?」有些人更靈活,一臉茫然問同伴,「有嗎?」
納蘭述臉上笑意淡了淡。
「各位下水撈花吧。」君珂一指水中漂浮的鮮花,「得花者,願望得償,違背誓言者……」
「必遭天譴!」納蘭神棍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即朗聲接上。
「下水撈花啊!」一聲吆喝,噗通噗通下餃子般瞬間下水無數人。
君珂唇邊露出笑意,大家盯得太厲害,眾目睽睽之下上岸必然要走漏去向,只有人都下水,河裡亂成一鍋粥,才可以趁亂離開。
反正天不冷,河水也淺,不至於殺傷人命,而且向來越逢亂世,百姓對神權信任依賴越大,最易將擺脫苦痛命運的希望都寄託於虛無縹緲的神權,想來他們指望著「水神」應諾,就算有人看見他們的去向,也不會說出去。
君珂一拉納蘭述和紅硯,三人一狗潛下水去,準備趁撈花最亂的時辰,再混入人群離開。
此時河面上一片沸騰,人影花影亂如潮。
忽聽一陣急驟馬蹄聲起,如暴風霹靂,剎那近前,隨即有雄渾的聲音長喝:「捉拿謀逆人犯,所有人等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