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你輕著點兒啊我的雞我的魚——」君珂給那人推著腳不沾地的離開,險些將母雞給掉在地上,她一邊被推著走一邊拚命回頭抓住雞翅膀,那人哪裡理她,一陣風似捲著她出了巷子,撒手扔開她就不見了。
君珂莫名其妙,頭一抬,嘩——
巷子前方一處空地上,滿滿的都是人,都仰頭踮腳向著一個方向,君珂好奇地湊過去,問:「看什麼呢?」
「花……」一個少女滿面夢幻地喃喃答。
花?這麼多人擠在這裡就為了看一朵花?什麼了不得的花?金花?銀花?菊花?喇叭花?
好奇心起,正要也擠過去看看熱鬧,忽然眼角一瞥,看見一方黑色鎏金腰帶。
君珂眼神一閃,黑螭軍標記!
黑螭軍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是來追捕她的嗎?
她唰一下捂緊了雞嘴,抬腳就往後退,卻聽那黑螭軍士正在和身邊人低低說話。
「神哪……真是神哪!前幾日我在天陽城遇見過一次……當時和我說,三日之內必有大劫……給了我一方布叫我泡茶煮服……那布臭不可聞,我真想不喝,我家娘子勸我不可不聽……喝了三服,上吐下瀉,眼看著起不來床,還以為是上當受騙,正在那悔……誰知道就出了那事……二公子出事,咱們軍中整個被清洗……我因為臥病在床,沒參與那事兒……逃了一命,打發到這裡做個城門領……所以今兒他來,我是爬也要爬來,我們夫妻還沒有孩兒,想問問命中到底有沒有……」
君珂揉了揉鼻子,低頭對腳下看,腳邊,尤里·沙利克·阿列克謝耶維奇·波戈洛夫斯基同學,算盤似的眼珠子裡滿是得意和無辜。
龕裡花喲。
神棍喲。
這麼神氣!
君珂不以為然要轉身,還是煲湯比較要緊,不想身後早已裡三層外三層,別說轉身,手都抽不出來。
「樂賢寺主持聽說梵因大師經過定湖,特意約他論禪,就在前面十里楓林處。」
「不是說梵因大師自當年講經六月飛蓮花雪之後,再也不講經論禪的嗎?」
「你也知道咱們的了行方丈雖說身在方門,但性子老辣,他不是一向揚言梵因不學經卻喝酒,褻瀆佛祖,不配被世人尊崇嗎,估計這回是找茬來了。」
「呸,論贏了又咋的?難道了行還能變成龕裡花?龕下灰差不離!」
「別說了!看!」
人群又一陣騷動,隨即向某處湧去,君珂身不由已被推動前行,忽然人群一停,隨即「嘩」地一聲。
君珂頭一抬,一瞬間心裡也「嘩——」
前方十里楓林,深秋的楓葉紅得純粹,一簇簇鮮豔如火苗,風過的時候,連綿的大片楓葉鋪展開晚霞般爛漫的色彩,如天地著舞衣華豔,蹁躚霓裳一曲。
一色深紅裡,卻有一人衣衫盡素,一抹清光般亮在了火熱的背景裡,那素色未必像白,似一種比白更清透的色彩,讓人想起天地疏朗,水色連波,極地高山上的雪。
那般鮮明對比的火紅與素白裡,他拈了一枚楓葉,含笑回首,一瞬間日光都似化作千萬柔和的金絲經緯,輕輕拂落如薄紗,不敢褻瀆那般清透的容顏。
君珂瞪大眼睛,覺得腦子裡突然偷渡進了一團雲,幻化變遷,不得形狀,明明那容顏就在眼前,不知怎的卻無法描述出那具體的輪廓,只覺得那人便如裹在一團光暈裡,透明清潤得水中玉石也似。
心裡忽然湧起無盡歡喜和感動,莫名其妙濕了眼眶,君珂近乎震驚地抹抹眼,隨即駭然發現四周的人和她一個表情。
這般聖潔近乎神異的力量。
到此刻君珂才明白,為什麼大燕百姓近乎瘋狂地膜拜這個人,為什麼凶殘無情的黑螭軍也對他不敢違抗,這人無需講經誦法,借佛的光芒來打扮自己,他本身就是信仰的表達。
萬眾騷動,他隨意一笑,砰嗵砰嗵,有人栽倒。
「何必邀約十里楓林,如此鋪張。」君珂又聽見了那個華麗的嗓子,帶著淡淡的不贊同,「了行大師,我是確實不會講經的,驚擾百姓,非你我所應為,就此別過吧。」
他對面那乾癟老和尚,臉色很有些難看,並不像是因為這一句責難而不滿,君珂眼尖地注意到,兩人腳下,各有落葉,了行腳下片片碎裂,梵因腳下,卻是完整的。
看來這場論禪已經到了尾聲,並且分出了勝負。
「阿彌陀佛。」老和尚合十後退,臉上的每道皺紋卻還寫滿不甘和執拗,「老衲還是有一個問題不解,入我佛門,求清靜法身,葷酒入腹,濁氣浸淫,如何清靜?」
梵因靜靜看著他,並不是僧人常有的悲憫眼神,那眼光也像金色的日光,看似渾然一體,其實無限經緯,博大廣闊,不見其去處和來處。
他突然一伸手,摘了兩片楓葉,微笑,「方丈,這是什麼?」
了行仔細地看了看兩片葉子,半晌沉聲道:「楓葉。」
梵因微笑,手一搓,葉片自他指間碎落,瞬間成齏粉兩堆。
「方丈,這是什麼?」
了行注目那堆碎片,臉色微變,隨即道:「還是楓葉,世間萬物,不變本源。」
「不。」梵因手一撒,粉塵散入秋日空氣裡,他華麗的聲音聽來淡泊空靈,不似在塵間。
「是塵埃,滿眼塵埃。」
隨即他一笑轉身,再不回首。
了行臉色大變,踉蹌後退,又踏碎一枚楓葉,嘴唇蠕動,卻最終沒有開口。
梵因緩緩步開,他行路的姿勢和常人也不同,感覺不到衣袍的波動步履的停頓,輕而緩,令人覺得每道衣紋,都脈脈溫存。
眾人潮水般後退,雖然沒聽懂兩位大師的禪機,但很明顯了行輸得徹底,眼神越發敬慕,自覺讓出道路,有人欲待呼喊出心中祈求,卻不由自主屏了聲息。
人群之外君珂仰天嘆息,「什麼叫氣場?這就是!」
人群自動散開,後面卻突然起了喧囂,步聲雜沓,一陣擁擠,人群踉蹌閃開,隨即便見幾個形容狼狽的人,一邊出腳不斷踢開擋路的百姓一邊向梵因衝了過來。
「大師救命——」
「你再進一步,你的主子必死於三日之內。」梵因一句話,便讓那群滿頭大汗的男子停了腳步,立在原地面面相覷,臉色死灰。
君珂撇嘴——神棍又開始跳大神了。
「大師。」一名男子擠上前來,噗通跪下,苦苦哀求,「求您移駕救救我們主子一命,我們主子舊病復發,尋遍這附近名醫,無人能救,求您……」
「佛渡有緣人。」梵因親切地手一抬,那男子不由自主站起,聽見前一句剛剛露出喜色,不想梵因繼續道,「看諸位面相,令主應當和我佛有緣,如此接引了去做個法華會蓮駕前捧瓶力士,豈不是好?」
「放屁,我們主子怎麼會只做個力士……」一個黑臉男子忍不住駁斥,領頭那男子厲聲道:「閉嘴!」轉頭對梵因磕頭,「大師,求您慈心普降,救我主子性命,也是救我……兄弟一十八人的性命哪!」
「他的緣法不在我處。」梵因微笑,「你自去找有緣人相救,莫要耽誤。」說完繞過眾人悠然前行,眾人敬慕目光緊緊相隨,只有心不在焉到處亂看的君珂突然注意到,不知道誰被擠了下,傷口裡濺出血來,一滴血眼看要濺上即將經過的梵因衣襟,他卻在那一霎,已經抬起的步子不動聲色微微一轉方向,頓時避開了那滴血。
他在嫌人家血髒!
這也叫聖潔慈悲龕裡花!
君珂肚子裡鄙視。扭頭就要走。
「大師,有緣人在何處,煩請指點……」
梵因止步,微微揚起下巴,眼神落在人海中一小點,泛出一點笑意。
他那笑容神秘而清透,帶著看穿宿命的了悟,日光如紗,他就是輕紗後拈花微笑的佛陀,眾人目眩神迷,不知身在何處。
背過身的君珂突然覺得後背有點涼颼颼的。
隨即梵因道:「此間伴龍攜鳳者。」
伴龍攜鳳?眾人四顧茫然——四面都是滿頭臭汗的百姓,哪來的龍和鳳?
「魚躍龍門而為龍,禽聆仙音因成鳳。」梵因又一笑,「此間誰攜魚禽之物?」
「格格。」
君珂抱著的那隻雞突然歡快地叫了一聲。
人群唰地一下回首,目光熱烈,隨即「啊哦」一聲,齊齊退開。
剎那人海分離,留一個人在空蕩蕩的中心,左手拎魚,右手抱雞,左邊伴龍,右邊攜鳳。
那人正在拚命捂雞嘴,猛一抬頭。
呆若木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