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外千霞谷的一幕,自然沒有傳到東王村這裡。正如堯羽衛所說,事情的變化,永遠不以人的心意為依歸。千算萬算,總有那麼一些因素,導致計畫走岔,盤算傾斜。周桃在谷口即被攔下以及後來的遭遇,不僅將納蘭述想要挑起魯南王府生亂的計畫推遲,也在後來導致了一些更多更讓人難以預料的後果。天下事就是這樣,盤旋翻覆,難料人心。如滔滔河流,不經意間便改道換了方向,等到旅人千里跋涉而至,看見的已經是一片荒洲。
冥冥中的天意在向現實慢慢逼近,而君珂懷疑的漸漸逼近的啞謎,也終於到了揭破的這一天。就在新居落成君珂搬進去的第一天早上,那天夜裡下了大雪,君珂冒雪出去再次查訪線索而不得,將近三更才怏怏地回來,隨便就著爐火吃了些東西,納蘭述親自蹲在爐火前說要幫她烘烤鞋襪,結果燒掉了她一雙雪靴兩雙襪子和烤爐前的墊子,被君珂趕了出去,她累了半夜,倒頭就睡,然後做了個夢,夢裡光影混亂,一條黑絲襪在霍霍飛舞,晃得她眼暈,襪子像是會舞蹈,突然凌空躍起,她仰頭去看,蓬一下天降大雪,嘩啦湧在她頭頂。
剎時間冰涼徹骨,寒氣凍得她猛然睜開眼睛,這一睜才發覺天光大亮,但身體內的生物鐘很明顯地告訴她,似乎並沒有到平時起床的時辰,君珂坐起身,頭頂上立即掉落簌簌幾朵雪花。
雪花?
室內?
凜冽的寒風兇猛地撲進來,只穿單衣的君珂打了個寒戰,這才發現窗扇大開,寒風灌入,同時撲進來的還有一張肌膚瓷白的臉,咔嚓咔嚓吃著一團白白的什麼東西,嘴一動一動的,一邊含糊地和她打招呼:「早啊。」
是戚真思。
君珂看她吃得香,也不怪她在這天氣推開窗子讓人凍,笑眯眯一邊撣掉頭頂的雪花一邊道:「吃什麼好東西呢?糯米糰子?」
「你要不要嘗嘗?」戚真思手一揚,一個白糰子飛射君珂,君珂一抬手接住,立即低呼一聲。
觸手冰寒,凍得手指都劇痛,竟然是個雪糰子!
大雪天,戚真思在她窗外吃雪團?
「怎麼?」戚真思臉上笑意已去,表情平靜漠然,「這糰子有什麼不對?我曾經接連三個月吃草根啃雪團睡雪窩,堯羽衛每個人都擅長啃雪團,加鹽味道更好,加香料反而有怪味,我們吃慣了,下雪不吃還覺得牙齒發癢,怎麼?千金小姐,你不敢吃?」
君珂盯著她,慢慢握住了手中的雪團,戚真思瞟著她的動作,挑眉道:「你不敢吃也正常,要你這麼個嬌嬌弱弱的人吃我們吃過的苦?何必,反正我們看在郡王面上,會保護你。扔掉吧,小心握久了,黏住手指,到時候撕一層皮。」
君珂不說話,看看她,看看外面在風中翻飛的吊橋和落雪的梅花樁,眼底慢慢湧出喜色,隨即她扔掉雪團。
戚真思眼神沉了沉,但君珂立即坐起,迎著風,胡亂套上衣服,特意找了一套緊身衣,穿上快靴,短打扮讓她覺得精神百倍,原地跳了跳,笑道:「走吧!」
戚真思慢慢仰起下巴,看著勁裝打扮神采飛揚的少女,她穿得薄,因此在穿窗的寒風中顯得有點冷,卻並不畏縮地昂著頭,眼瞳裡逼人的金光一閃。
戚真思咧起嘴角,笑了笑,覺得郡王的眼光有時候也不是那麼差。
到了院子當中,君珂駭然發現那位據說「不到中午不能起床一天六頓點心死也不能少風颳著了會掉層皮雪壓著了會吐血」的尊貴的郡王殿下,竟然已經在吊橋邊等著了。
當然,郡王殿下可沒有短打勁裝,他披著輕裘,攏著暖爐,墊著氈墊,身邊有紅硯給打傘,膝上有幺雞在打呼,不遠處廊下滾著熱茶,手邊一碟雪花糕,郡王一邊吟哦著所有他知道的賞雪的詩句一邊吃糕,他一塊,幺雞一塊。
一夜大雪遍地潔白,壓著青樹露出點斑駁的色彩,遠山清透,小院幽靜,梅花樁前納蘭述輕裘雪色猶勝雪,閃著瑩瑩的光,長袍卻是黑色重錦,繡著細碎的雪花紋,袖口領口精工褶皺,每一摺疊裡都雙面刺繡,合綴成連綿的龍獸圖,精緻高貴,端麗風流。
而他微微揚起的眉,壓在華光流溢的眸子上,也像是雪中青樹,張揚而又沉斂地存在,他笑吟吟掠眸轉目時,天地間紛落的雪花都似被容光所懾,靜了一靜。
君珂突然覺得,以往認為沈夢沉豔色風流,其實是不全對的,眼前這位,只是因為還沒完全長成,還含蓄地豔在骨子裡,如果說沈夢沉是那斑斕招搖於風中的大旗,納蘭述就是一望無際的鏡湖,乍一看只是清澈透明,再一眼卻見那江山萬里,五色景緻,都華麗萬端,倒映其中。
「小珂。」納蘭述好像沒看見她的勁裝短打,笑吟吟向她連連招手,「快來快來,這糕好吃,這褥子是西鄂胡狼的皮哦,特暖和,來,我讓半個位置給你,我們一起擠擠看雪。」
「哎呀,郡王真的好享受,」戚真思抱胸在她身後感嘆地道,「那糕真的很好吃,我剛吃完一碟,你餓嗎,想去吃嗎?」
糕點的香氣幽幽密密傳來,早起還沒吃東西的君珂摸摸肚子,對納蘭述笑笑,納蘭述伸出雙手等待她,君珂含笑,從他身側走過,啪一下跳上了落雪的梅花樁。
「砰。」
人體栽落的聲音絲毫不出那兩人意料之外地響起,納蘭述一瞬間長身欲起,卻被戚真思惡狠狠瞪住,兩人轉頭,看君珂從冰涼滑溜的地上艱難地爬起,戚真思「嘖嘖」驚嘆:「哎呀君珂誰叫你去爬梅花樁的?好膽量!摔得重不?糟了流血了?沒事沒事,一凍就凍住了。」她滿嘴不停息溜出一堆話,卻一動不動立在原地,順便還伸出一隻腳,用力踏住了再次欲待起身的納蘭述的靴子。
納蘭述低頭,看看靴子上的腳印,無聲嘆息,再抬起頭時已經換了笑容,「小珂,落雪的梅花樁很危險,玩不來就別玩,來我這裡,先熱熱手吃吃東西。」
君珂撐起身,胳膊上擦傷流出的血果然已經凍住,她笑笑,搓搓手道:「沒事,等下再來吃,戚姑娘,落雪梅花樁我是站不穩,有什麼訣竅麼?」
戚真思凝視著她,半晌,笑了笑,走上前去,道:「你再站上去試試。」
君珂依言爬上,戚真思抬起一腳就踢在她腳踝,君珂腳踝一痛,砰一聲再次摔倒在地,這回摔得更重,剛剛凍住的傷口,立即又流出鮮血來。
君珂伏在地上,眼前星花飛舞,好半天才緩過神來抬眼看戚真思,戚真思腳踩梅花樁,笑嘻嘻看她,「你看我幹嘛?站都站不住,還有臉看人?」
君珂收回目光,默不作聲爬起,搓搓臉,道:「是,不看。」再次爬上,這回動作慢而艱難,傷口的血凝在衣褲上,晶亮的琉璃珠子似的,一直緊緊盯著她的納蘭述,突然轉過頭去。
這回戚真思搔著下巴從她面前走過,君珂剛舒了一口氣,戚真思突然反腿一踢踢在樁上,君珂猝不及防,再次砰一聲仰倒在雪地上。
她三次都摔在同一個部位,覺得腰都似乎被摔裂,半天爬不起身,躺雪地上喘氣,納蘭述忍了又忍,頂著戚真思的噴火眼神站起身來,君珂卻立即對納蘭述兩掌一豎一橫,做了個「stop」手勢。
納蘭述起了一半的身子停住,愕然問:「什麼意思?」
君珂撐著胳臂慢慢爬起,仰頭對他笑:「你躺我站的意思。」抹掉臉上的雪,也不看戚真思,慢慢又爬上了梅花樁,傷口的血凝結扯住破碎的衣褲,一動間鑽心的痛,她乾脆扯掉,布片帶著血珠被扯落時發出細微的裂響,她平靜的眉宇微微一蹙。
她站在樁上,視野比別人高,看見院子外一望無際的雪野,遠山在風雪中靜默,露一點靛青的山體,突然便覺得心境暢朗,似這天地遼闊,隱約似乎聽見蒼天作語,沉雄深遠,自遙遠山海那頭吟唱奧秘難解的長音,而青山抖落霜雪,蒼松微振枝葉,飛鳥自山那頭長空渡越,剎那呼應。
在這雄渾的天地之音裡,仰頭的君珂,眼神金光一閃,突然覺得體內一輕,內腑一動。
於風雪澄淨天地氣息清明此刻,她體內那點真氣,被神秘自然力量呼喚而動,過明堂,進丹田,遊走十二重樓,無師自通地順經脈悠遊一圈,一週天后,君珂只覺得身體驟輕,呼吸純淨,似輕羽悠然欲起迎上蒼穹,沐浴金烏之下,無限大光明。
這種感覺近乎於通神,飄然令人沉迷,君珂仰起臉,肥腫漸消的容顏上,隱約有晶瑩光芒閃爍,雪花落於她頰上,半晌不化。
戚真思和納蘭述對望一眼,眼神裡有詫異和驚喜,詫異君珂這麼快就找到了運氣法門,在堯國天語族的秘術裡,每年的第一次落雪的一個固定時辰,蒼天作語,降恩世人,是一年之中天地靈氣最為濃厚有益的時刻,練武之人此時沐天風吞天光,運氣好的可一日千里,但不是每個人在那樣的時辰都有那樣的契機和靈悟,更多人無功而返,沒想到君珂這麼快就捕捉了天語,催化了自身的進境。
不過沉迷天語太久也未必是好事,戚真思大步上前,一腳又踢在了君珂腳下,正如痴如醉的君珂身子一顫,砰然落地。
她呆呆栽在雪地裡,還沉浸在一霎前入仙般的世界裡,驟然被外力擊破那種琉璃水晶花蓬萊煙雲境般的感覺,一時間如被雲端拉入地獄,渾身不得勁,戚真思看她神色恍惚,眼神一閃,彎下身來遞出手,君珂下意識把手伸出去等她來攙,戚真思手指一抖,啪一聲又將她甩了個觔斗,在雪地上鯉魚打挺般跳了跳。
君珂被摔暈了,傻傻看戚真思,戚真思還是那種滿不在乎微笑,一邊啃熱氣騰騰水晶包一邊道:「你剛才問我有什麼訣竅?現在我告訴你,沒什麼訣竅,世間練武,永遠沒有捷徑,只要你耐得摔,耐得打,耐得人間一切艱苦。」
君珂仰起頭,天語已散,剛才那一刻奇妙的感覺還留在身體裡,就在那一霎間,她曾觸摸到這世上武學的最高境界,她甚至覺得自己的指尖已經觸及了那雄偉大門的銅環,只要自己敢,沒有什麼不可以推開,只要推開,這世間風波磨難,終將蟄伏於她腳下。
低下頭,看見滿身的泥和雪,還有肘彎和膝蓋上的血,一瞬間穿越至今的經歷自眼前一掠而過,最後定格在泥土裡扒出來的景橫波的黑絲上。
戚真思用最鮮明的對比,給她一個最簡單的選擇。
半晌她笑了,笑容比雪色更透明,比風更暢朗。
「只是這樣麼?」她慢慢道,「那太好了。」
戚真思逗著幺雞的手指停了停,納蘭述端起茶盞的手也頓了頓。
空氣裡有一霎的靜默,隨即戚真思站起身,輕快地躍上梅花樁,伸手一招:「上來!」
君珂毫不猶豫跳上去。
風聲猛烈,雪花亂卷,戚真思在滑溜溜的梅花樁上遊走自如,一次次將手忙腳亂的君珂逼倒落地,而傘下披裘衣喝好茶吃點心的納蘭述,則會在每次君珂狼狽落地的時候,不失時機地招呼她回來休息喫茶吃點心,不停地捧出熱騰騰的美食和暖融融的手爐對她進行誘惑,君珂總是一次次微笑謝絕,再掙扎從地上爬起,不管這樣的狼狽跌落有多少次,也不管這樣令人抓狂的誘惑有多少次,她總是不為所動,保持微笑,跌落再狠,照樣再來。
納蘭述斜斜對著君珂坐著,垂著眼,聽著那一次次跌落的聲音,他數著她跌落的次數,卻一次也數不著她的呼痛或放棄,他的點心碟子擱在手邊,雪花糕也好,金桔餅也好,板栗酥也好,吃得滿碟零落所剩無幾,然而只有一直站在他身側的紅硯才知道,從頭到尾,這些都是幺雞和她吃的,納蘭述只吃了半塊雪花糕,還是在君珂出來那一刻吃的。
雪始終在不停地下,所有人都沒離開,堯羽衛們三三兩兩出來,抱胸在廊下看,偶爾還有人晃出來,漫不經心地對樁子踢一腳,把好不容易站穩的君珂再逼下去,納蘭述也不阻止,只靜靜數著君珂跌落的次數,越來越少;聽著君珂在樁上的步伐,越來越熟練,竟然已經自然而然用上了他教的輕功步法,他垂下眼,手中茶盞動盪的水面,映著他眼神裡淺淺的欣慰,和深深的憐惜。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
從梅花樁到沙坑,從沙坑到吊橋,下雪天在院子裡,不下雪則直接上山,白天整日練武,晚上被各種臭兮兮的藥水泡澡,君珂日以繼夜在雪地沙坑泥地水塘裡摸爬滾打,從一開始梅花樁都站不穩到漸漸能步履如飛地應付戚真思的揮劍追殺——戚真思是真的揮劍追殺,君珂有次躲慢了點,那女人一劍劈下,險些砍掉她半個手掌,還是納蘭述神出鬼沒出來一指擋住,當時沒有任何反應,練功還在繼續,但當夜一向累極死睡的君珂,隱約似乎聽見了狂風暴雨般的衝突聲,好像還有刀劍爆響聲,第二天戚真思照常帶著她出操,好像一切都沒發生,不過當天戚姑娘的造型很可怕,鼻青臉腫,還吊著個膀子,也不知道是誰搞的,但就算戚姑娘造型淒慘了,她的教學政策依舊沒有變,還是那麼變態且惡毒——這女人一向相信,不要說沒有奇蹟,人在被壓迫的絕境裡最能創造奇蹟,現在她就是那個製造絕境的人,就等著產生君珂這個奇蹟。
君珂也覺得她必然是個奇蹟,能穿越了還不叫奇蹟?沒見那些整天寫穿越的作者,比如那個常寫狗血小白寫一個搶權專業戶的牛逼女人和很多牛逼男人那些不得不說的愛情故事最後還常常死一個好男人騙讀者哭得死去活來的惡趣味的叫什麼圓的三流作者,整天哭著喊著要穿到唐朝,女人有地位還以胖為美,可是,她穿成啦?
這天一大早戚真思背著一大團繩索興沖沖來找君珂,拉了她就跑,「走,去考試。」
和君珂呆了一段時間,她也學會了君珂的新名詞,兩人說起話來,漸漸連納蘭述也聽不懂,不過納蘭述也不在乎,聽不懂的時候就把蘇菲拿出來亮亮,必然能看見戚真思莫名其妙,君珂兩眼發直。戚真思也很無奈,她無數次抓著君珂問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君珂必然顧左右而言他,以至於她次次被動,納蘭述則很得意——你有怪話,我有蘇菲。
戚真思拉著君珂就走,也不和納蘭述打招呼,兩人直奔東王村三里外的東王山南麓,那是整座山最險峻的一處地方,三面斷崖,直上直下,角度近於垂直。
戚真思將那一大團繩索拉開,固定在樹上,一頭放下去,直入雲霧,然後嚼著草根,招手示意君珂:「來看看繩子結實不?」
君珂上前,抓住繩子往下看,戚真思忽然抬起一腳,踢在她的屁股上!
君珂一聲驚呼頭一暈,風聲呼呼間身子已經在半空,腳下就是萬丈懸崖,百忙中她不忘手中繩索,手指一翻死死扣住那一截粗繩,轉眼溜下了數丈,腳尖在岩石上一蹬才停住身形,手掌已經在粗糙的麻繩上勒得皮開肉綻,瞬間染了一線的斑斑血跡。
她仰頭向上望,戚真思得意的笑聲穿越雲霧而下,「一刻鐘,爬個來回。半刻鐘後,底下有人開始點火燒繩,你不能爬回來,你就等著在半山腰喝風餓死吧。」
君珂低頭看看山壁,當真是高達千仞,無論誰光靠爬都絕對不可能打個來回,換句話說就是得用輕功在壁上來去,她現在行麼?
可是不行也得行,戚真思說半刻鐘後燒繩絕不會多等一秒,君珂一咬牙,放開繩索,身子霍然直墜而下,剎那失重令她腦中一暈,巨大的恐慌感頓時將全部意識包圍,「我掉崖了掉崖了掉崖了……」無數個聲音轟鳴,伴著炮彈般的身體向嶙峋高崖之下做毫不停留的自由落體。
在即將失去意識的前一秒,君珂狠狠咬住了自己的舌尖,舌頭一痛,腥咸液體溢滿口腔,神智一醒的剎那,她已經閃電出手,再次抓住了在身側搖晃的繩子。
手掌滑出三尺停住,再次被磨破,一開始還因為傷上加傷火辣辣痛得鑽心,漸漸便開始麻木,君珂落一截,便抓住麻繩止一止下墜之勢,粗麻繩上很快染滿了她掌心的血跡,斑駁一路。
崖頂上有人探出頭來,三顆腦袋,紅硯納蘭述和幺雞,紅硯一副不忍卒睹表情,幺雞大頭上白毛飄揚,納悶地注視著君珂,不明白為什麼她不用飛的?納蘭述面無表情,盯著那繩子看了很久,忽然伸手就去拉繩子。
「你幹嘛?」戚真思立即盯住他。
納蘭述不理她,掌心真氣灌注,將繩子拎起,霍霍一甩,便要甩向君珂的腰。
一隻手伸了過來,惡狠狠戳向他虎口,納蘭述側身一讓,那隻手立即落空,連奪三次無果,那隻手一晃,手中突然多了個火摺子。
「這繩子前後兩端都澆了松油。」戚真思抓著火摺子,猙獰地笑,「主子,想不想看我燒斷它?」
納蘭述默然不語,半晌將繩子往地下一拋,難得地用上了哀求的語氣,「小戚,可以了。」
「不可以。」
「有必要這樣麼?」
「有必要。」
「可是我覺得她已經很不錯,你不能操之過急,假以時日,她成就不會太低。」
「想她在你身邊麼?想她和你並行麼?想她活得久一點麼?想她能在以後的各種陰謀風波里獨善其身麼?」戚真思不為所動,「想,那我就告訴主子你,對她的要求不能是『不會太低』,而是『非常高』。否則你不是愛她,是害她。」
「我可以保護她。」
「你羽翼再長,終有不及之處,沒有什麼比她自己強更能保護她,何況她也未必喜歡你的保護。」戚真思搖晃著火摺子,笑得陰森,「主子,這些事我們都商量過的,從第一天開始,我折磨她,你誘惑她,她經過了我們的考驗,我確信她足夠承擔起我的訓練方式,才破例將堯國天語族的秘術對她使用,她學武太遲,就算開了筋脈,終身成就難臻頂峰,只有我們天語族才能助她一臂之力,主子,你什麼都明白,她熬得過,你為什麼熬不過?」
「你懂個屁!」納蘭述難得爆粗,抬手摀住了眼,半晌低聲道,「我……心疼。」
戚真思靜默了一刻,仰頭看看天際雲海,眼光也和那浮雲一般飄忽不定,飛鳥的羽翼掠散雲尖,將日光的投影落在她頰上,她額角靛青的刺青幽幽閃光,眼神也是一樣。
半晌她才垂下臉,恢復了帶點譏嘲和不羈的神情,嗤之以鼻,「男人就這麼婆婆媽媽!」
「叫我看下去……不如敲昏我!」納蘭述仰頭,衣袖摀住眼,大聲申吟。
「砰。」
一聲悶響。
納蘭述都沒來得及回頭看一眼,便軟軟地倒下去。
他身後。
晏希舉著個木棒,淡淡道:「如您所願。」
隨即面無表情地繞過他,從戚真思面前走過……
「許新子!把這礙事的拖回去!」戚真思一聲吆喝,一個精幹得猴兒似的堯羽衛躥上來,嘻嘻笑著,一把將納蘭述給扛上肩膀,左手拎住了紅硯,右手提起了幺雞,難得那麼瘦小的人,力大無窮到驚人,就那麼疊羅漢似地把人給一起拖下山去了。
君珂可不知道上面發生了這麼一幕「弒主」的插曲,她此刻已經一段一段躥到山下,漸漸便身輕如燕,那種猛然下墜間的失重感玩多了還會有癮,她天生膽子不小,下墜距離越來越大,抓繩次數越來越少,在下墜的間歇,隱約又似聽到風聲裡蒼天作語,神秘廣袤,體內的氣流也隨之呼應,月色潮汐般一波一波洶湧,沖關越脈,在體內暢通遊走,生滅不休。
下到崖底,便看見那個大個子魯海舉著個火摺子等在崖下,見她下來咧嘴一笑,君珂也報以一笑,正在得意自己輕功牛逼比預訂時間還要早到了崖下,忽然聞見點不對勁的氣味,隨即便見魯海憨憨一笑,指指她屁股下。
君珂低頭一看,火花哧哧,繩子已經燒到了她臀下……
於是崖下傳來一聲尖叫隨即便可看見一條人影以火燒屁股(當真是火燒屁股)般的去勢唰唰攀崖而上……
蹦極玩過了,戚真思開始玩實戰,她認為君珂過了學武最佳年齡,雖說伐筋洗髓,換得身輕體健,又經天語秘術固本培元,和納蘭述的輕功相授,逃命功夫雖然可以後來居上,但別的回頭重新開始一步步練起終究不太實際,不如劍走偏鋒,以攻敵奏效為上,學習一切可以瞬間解脫自我致人死地的殺人手法。
鎖喉、拗腕、頂膝、擊頂……擒拿和攻殺,戚真思針對君珂的靈活和嬌小,鍛鍊她的應變和瞬間爆發力,以快狠準為第一要素,兼顧舒展筋骨的雍容拳術和靈動飄逸的劍法,堯羽衛全員上場可著勁折騰,君珂有時拆招拆到骨頭都快散了的時候不禁想,這不是古代版的特工魔鬼訓練營麼?
魔鬼訓練一日日過去,她的臉浮腫漸消,從沈夢沉那裡拿回來的解藥,納蘭述一試再試都無問題後終於同意她使用,漸漸便恢復了當初容顏,君珂自己卻完全沒有時間去欣賞,她也不知道經過這一段高強度的訓練,她身高又拔高了些,身形苗條依舊,線條卻更堅韌流暢,她著一身白色勁裝在碧水之上吊橋之間翻飛作舞的時候,像乳白色的燕子在青黑的簷間呢喃而過,輕捷、優美、羽翼劃開冬的凝冰,呼喚春光。
她也不知道,那乳白飛燕從冬的積雪枝頭飛越到春的嫩綠新柳間,總有那麼一個人,無處不在地凝視著她的每個動作,在她每個靈動的腳步間微笑、在她每個巧妙的拆招中揚眉、在她偶爾失足將要跌落時緊張欲奔,在她累極欲倒時下意識伸出手想要攙扶……然後再被某個嫌他多事的惡毒女人一腳踹開。
直到有一日她拎著劍再上吊橋,橋頭那端翻飛的吊橋上,站著納蘭述。
少年緋衣淺淡,依稀是初見時那般打扮,袖口袍角繡月白飛鳥,初春翠色的風將袍角掀動,那些精繡飛鳥鮮活欲飛,春二月,四面杏花初綻,淡粉色花瓣碎在他衣袂每道流紋裡,不及他眼角笑意明麗含芳。
看見愣愣的君珂,他一笑,手中長劍一振,橫搭於臂,一個極為尊敬的起手式。
君珂有一霎的茫然,今天戚真思神神秘秘,說自有人對她近期的進益做個考校,她以為又玩什麼變態花招,不想卻是納蘭述親自出手。
以往她不知道,這段時間和堯羽衛混在一起,哪裡還能不清楚納蘭述這個人?能讓桀驁優秀又思維靈活的堯羽衛臣服,納蘭述就不可能僅僅是個出身高貴的王府世子,他自幼被王妃送往堯國,在堯國最神秘的龍峁高原,和當地最神秘的天語族子弟一起長大,那個優秀民族的所有最優秀的孩子,被用近乎殘忍的方式挑選出,他們再用近乎不近人情的方式去考驗納蘭述,相互認可後,才成為納蘭述的永生忠僕,他們在一起摸爬滾打的時間比君珂早了十年,從三歲到十三歲,沒人知道納蘭述在那塊土地上做過什麼,見過什麼人,留下什麼痕跡,一直到十三歲,納蘭述入燕京,在燕京專門培養貴族世家子弟精英的凌雲院,連敗凌雲院三位主教師傅,一鳴驚人震動京華,卻在事後被王妃重罰,從此少年藏拙,換了之後瀟灑悠遊的納蘭郡王。
今天他親自來考驗她,君珂突然一陣心虛。
看她發愣,納蘭述一笑,也不打招呼,劍光一振,平地立起霜雪。
洶湧劍光撲面而來,寒氣像午夜大雪騰騰而降,瞬間將君珂淹沒,君珂渾身一顫,訓練數月鍛鍊出的反應和直覺立即隨之而來,清叱一聲,拔劍猱身撲上。
吊橋翻飛,橋下春波綠,橋上人蹁躚,劍凝清光風攪金杵,動若雷霆翻若霓霞,雪色劍氣裹住兩人身影,只看見一團團柳絮逐對成球,滿院杏花被劍光勁氣激起,簌簌輕紅如碎雨,院牆後一枝桃花湊熱鬧,被劍氣尾芒突兀邀請,盈盈在少女烏黑鬢間。
場景是很美的,但是卻沒有人欣賞的,廊下雖然擠著一堆人的,但都屁股對著這邊嗑瓜子的。
「我教得好吧?」粗壯的大個子魯海洋洋得意,「我教的輕功,落花不驚!」
「我教得好!」瘦猴子許新子拚命晃他和身體不成比例的大頭,「我教的下盤功夫,多穩當!風吹吊橋也不落!」
「聽這聲音就知道主子又犯病了,憐香惜玉啥呢?」戚真思靠在廊柱上磕瓜子,眼角斜斜地瞟過來,「剛才你們在說什麼?誰教得好?嗯?」
「老大,您教得好!」爭得臉紅脖子粗的堯羽衛們立即齊齊站起,大喊鞠躬。
「乖。」戚真思笑吟吟。
幺雞蹲在一邊,一邊偷渡瓜子一邊想著自己也要教一群狗小弟,然後自己「嗷唔」一聲,丫們也這麼撅腚翹尾低下狗頭,「嘿喲!」
「著!」
吊橋上一聲低喝令眾人齊齊回頭。
一陣風過,吊橋搖蕩,碎花雨里納蘭述劍光如練,火候不夠的君珂一開始勉力支撐,漸漸便力不能支,卻不肯示弱,雖且戰且退,但十招裡總要刁鑽地自救一招,漸漸退到吊橋邊緣,那裡花落得尤其多,君珂在躲避納蘭述臨門一劍時,踩到柔軟濕滑的花瓣,腳跟一滑,便向橋下栽落。
她落下的姿態也像一朵花掠在了水面,姿態雖美境遇卻不佳,大頭朝下的那一刻鮮明地看見水底一塊散落的石頭,身在半空無法改變姿勢,君珂只能閉目等待頭破血流。
隱約一聲輕笑,手上一緊,下墜的衝勢一停,君珂在微微的暈眩中抬頭,一張微笑的臉瞬間衝入眼簾。
少年腳勾住了吊橋的邊欄,傾身向下,握住了少女的手腕,他微微揚眉,長眉鬱鬱青青,而容光勝過山光水色,讓人想起「灼灼其華、如切如磋、洵美且異、顏如渥丹」之類形容美貌男子的最美妙詩句,他微笑的姿態則讓人想起四月春雨裡半捲簾櫳下桐木桌上一朵新折的花,滿眼靜謐裡的一抹驚豔,旖旎綿延。
他緋色輕衣散落,也像這碎落的杏花一般覆在少女的肩頭,而少女抬起的眼眸亦如這水色盈盈,萬丈煙波。
兩人攜手相牽,似一對鳥兒悠遊飛蕩於水上,杏花紛落,風鳴清音。
廊前有一霎的靜默,嗑瓜子的人扭著身,終於忘記了重要的瓜子,半晌魯海托腮迷離地道:「啊,我也想這麼來上一遭,吊橋花雨,倒掛而下,牽上心愛的姑娘,對她款款一笑……」
「成啊。」瘦猴許新子聳聳肩,「我可以勉為其難效勞,充當下你心愛的姑娘。」
「嘿嘿。」魯海傻笑,「先割了老二我就要,啊?」
「找死——」
那邊打了起來,這邊晏希無聲地從戚真思面前第一萬次晃過去,戚真思還是視而不見,攏著袖子,悠悠地走了開去,一邊嘆息道:「這世上郎才女貌什麼的……真可恨啊……」
而水上橋下,納蘭述對君珂展開笑顏。
「恭喜你,出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