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天定風流之千尋記·一敗塗地

  那聲驚疑聽來十分熟悉,君珂一回頭,果然看見姜雲澤立在當地,維持著一個舉起手的姿勢,紗幕遮住她的神情,但想來早已目瞪口呆。

  姜雲澤得了姜太后傳召,急急趕來,她已經聽說太后沒有搜到供狀,心知不妙。但敵人太多,供狀到底在誰手裡,將會被誰拿出來,她毫無把握,也無法去奪。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情勢屢屢出她意料之外,越想越將君珂恨之入骨,無奈之下,便想著親自出手,務必要讓君珂服軟,交出供狀才行。

  誰知匆匆來到常春宮,原以為君珂定然輾轉哀號,不得不屈服於太后威權之下,哪裡想到見到的竟然是這麼瀟灑悠遊的一幕。

  「你竟敢……」她看看君珂,再看看兩個臉色大變的嬤嬤,身軀微微顫抖,「你們竟敢……」

  君珂心想這位郡主雖然心計無雙,但那口齒實在不敢恭維,慢條斯理站起身,微笑,「早啊,郡主,吃完早飯了嗎?」

  「你竟……」姜雲澤還在那氣得發抖試圖找出最給力的呵斥,君珂笑眯眯站定,將錦墊抽起,將雜記交給兩個嬤嬤,對著她招招手,道:「郡主,站那麼遠罵人,不覺得很費力麼?罵人,就是該將吐沫星子吐到對方臉上才解氣,來,來呀。」

  姜雲澤被她手一招,忽地打了個顫,想起這位是參加武舉,甚至已經進入五甲的女武生,頓時後退一步,別說走到君珂身前了,她乾脆繞過月洞門,也不和君珂說話,帶著侍女直奔姜太后寢殿。

  君珂笑看著,也不阻攔,姜雲澤遠遠繞過她身側,對著她抬臂一指,紗幕裡眼神凌厲,隨即匆匆進殿。

  「君供奉……君供奉……完了……完了……」兩個嬤嬤嚇得腿一軟要跪倒在地,「給太后知道……我們……我們……」

  「給太后知道麼?」君珂曼聲道,「不,該給所有人知道。」

  她彎下身,掃了點泥土,在膝蓋頭上拍拍,不急不忙從袖管裡掏出一管膏藥,擠了點在臉上,搓開,眼看著臉就腫了起來,又道:「有胭脂麼?」

  「有有。」兩個嬤嬤連忙從小宮女那裡要來胭脂,君珂在臉上敷了幾道,眼看著便是一條條觸目驚心的「被擊打出的紅槓槓」。

  兩個嬤嬤目瞪口呆,君珂好心提醒,「嬤嬤們請把戒尺抓好。」

  隨即她拉散髮髻,做披頭散髮狀,把衣服不傷大雅地撕破點,有點遺憾地道:「唉,忘記帶點雞血。」

  一切做畢,她往石板地上一坐,提醒兩個嬤嬤,「表情!表情!」

  兩個嬤嬤醒悟過來,搓搓臉皮,做陰沉狀。

  「太后!她們違抗懿旨,私下勾連,欺瞞您老人家……」內殿的門被匆匆推開,幾個宮女扶著姜太后出來,姜雲澤急步走在最前面,指著君珂,「……您令她跪誦金剛經,她居然在院子裡睡錦墊,看雜記,把您賜下的經書墊在身下……」

  「嗯?」姜太后立在階上,眼珠一轉,從鼻子裡發出一聲疑惑的鼻音。

  「太后……」姜雲澤靠在她肩上,「這個女人膽大竟至於此,竟一點也沒將您,沒將我姜家……」

  「嗯?」姜太后皺起眉,拍拍姜雲澤,緩聲道,「雲澤,莫激動,你……是不是氣出什麼毛病來了?」

  「沒將我姜家放在……」姜雲澤這才低頭去看君珂,這一看,舌頭頓時就木了,「……放在……放在……放……」

  「好臭。」君珂低低咕噥。

  兩個嬤嬤忍住笑,低下頭,將戒尺抓得死緊。

  「她……她……她……」姜雲澤眼睛發直。

  底下的君珂,膝頭滿是長跪導致的灰土,衣衫凌亂,頭髮散開,更慘的是她的臉,高高腫起,滿臉紅槓,一看就是被寬戒尺擊打所致。這副慘狀看在宮女嬤嬤們眼底,都有不忍之色,連姜太后都覺得,兩個嬤嬤是不是打得太勤了?

  再看姜雲澤,眾人的眼神就有些疑惑了——哪來的錦墊?哪來的雜記?哪來的「舒舒服服看小說」的君珂?郡主莫不真是氣得失心瘋了?或者看這君姑娘不順眼到連當面顛倒黑白的事情都做出來了?

  「太后……」君珂「口齒不清」地低低叫一聲,恭謙地伏在地上,也學著姜雲澤那種大家閨秀式的嬌弱不勝的微微顫抖,一邊抖一邊想難度真高啊難度真高啊。

  姜雲澤盯著君珂,眼前一黑,幾乎沒暈過去。

  「雲澤。」姜太后皺著眉,心中也湧起淡淡的怨怪,覺得孫女素來懂事,怎麼如今卻有些不曉事?說到底,這君珂也是皇朝用得著的人,她這個太后無緣無故動人家,還得找個藉口,考慮下多方反應。為了她,自己都不顧一切進行了強力干預,明知道供狀在人家手裡,還費力幫她壓下人家氣焰,孫女怎麼還不依不饒?這要弄成哪樣?

  「你是郡主。」她心中不滿,語氣也重了幾分,「不要和這等平民出身的女子糾纏不休,沒的失了你的氣度。」

  姜雲澤怔怔抬起頭,紗幕裡素來穩定的眼神,漸漸泛起淚光。

  「太后!她剛才真的是……」

  姜太后一怔,沒想到孫女竟然還堅持己見,再看看君珂,那一臉的慘狀赫然在目,看得人要倒吸一口冷氣,這麼明顯的事情,還要在那指鹿為馬,那就不是撒嬌,是沒分寸了。

  心底起了淡淡厭煩,她聲音也冷了下來,「雲澤!」

  姜雲澤退後一步,怔怔看著素來疼她愛她的姑祖母,往日裡她有半分委屈,太后都要急急宣她進宮,摟在懷裡勸慰半天,然而今日,她卻迎面了這樣的冷漠!

  金尊玉貴的姜雲澤,雖然天生心計出眾,但畢竟還是少女,驟然失愛於往日信她重她的姑祖母,不由也失了方寸,一轉頭看見君珂,袖子掩面,一副淒慘形狀,卻在袖子遮掩之下,對她擠了擠眼。

  這一擠,頓時擠出了她積鬱已久的怒火。

  一轉身,快步下階,姜雲澤指住君珂,疾聲道,「這女人使詐!她這臉上肯定有假!來人!來人!給我架住她!」

  宮女嬤嬤面面相覷,姜太后皺眉不語,見無人上前,姜雲澤怒火上衝,對傻在君珂身邊的兩個嬤嬤厲聲道:「還不給我架住她?」

  兩個嬤嬤猶猶豫豫架住君珂,君珂也不掙扎,趁姜雲澤快步奔來擋住了眾人視線,偏頭對她吐吐舌頭。

  吐完舌頭立即慘叫,「郡主饒我!郡主饒我!」

  她叫得極其慘烈,好像即將面臨極刑,姜太后怒極拂袖,冷喝,「雲澤,仔細你的身份!給我回來!」

  「給我架住她!」姜雲澤聽而不聞,她已經被當面冤枉,如果不能揭穿君珂的惡毒,便要永久失愛於姑祖母,那張臉一定有貓膩,只要她撕開這女人的假面具——

  她伸出蓄了寸許指甲的尖尖手指,抬手就對君珂臉上抓來,「本郡主親自動手,撕掉你這裝神弄鬼的狐狸皮!」

  「你要撕掉誰的皮!」驀然一聲冷喝,炸響在宮室門口。

  姜太后一呆。

  宮女嬤嬤們一驚。

  姜雲澤懸在半空的手指一頓。

  君珂卻笑了。

  終於來了。

  「陛下駕到——」

  宮門開啟,一溜太監小跑著奔了進來,在甬道上兩列排開,幾個龍精虎猛的侍衛大步進來,無聲對姜太后一躬,釘子般立在宮門兩邊。

  一架便輿在宮門前緩緩停下,明黃袍角一閃,流水般逶迤過了漢白玉石階。

  在那描金嵌玉的便輿之後,隱約還有許多人影,肅然跟隨。

  常春宮中一片靜寂,手指僵在半空的姜雲澤,一抬頭正對上大步進來的大燕皇帝森冷的目光,一呆,下意識地要收起手指。

  君珂突然向前一湊,她本就和姜雲澤靠得很近,這一湊,姜雲澤的手指正落在她臉上。

  「啊!」

  一聲慘叫驚天動地,君珂向前一撲便滾倒在地,摀住臉遍地打滾,「郡主!郡主!別撕我!我不敢了!我再不敢說你殺人了!是我殺的!是我殺的,你別剝我的臉皮……別……」

  她叫得嘶聲力竭,聲音如鋼錐刺入眾人耳膜,滾來滾去沾了滿地泥灰,散開的五指縫裡露出腫脹不堪鮮紅處處的肌膚,從聲音到造型,都慘不可言,四面的人僵在那裡,給驚得面色死灰。

  人群後,幾個人都抖了抖。

  不是被驚嚇的,是被雷到的。

  沈夢沉眼光流轉,盯著那指縫裡看起來有幾分熟悉的造型,挑了挑眉——小壞蛋,你研究過我當初那毒物了?仿製得不錯,真讓人突然懷念美豔小豬。

  納蘭君讓繃緊臉皮,咳嗽一聲,再咳嗽一聲,他身邊的太監怕他傷風,緊張地看過來,卻見皇太孫嘴角微微勾起,恍惚竟然是個笑的模樣。

  皇太孫在笑?

  太監受了驚嚇,以為眼睛出了問題,揉揉眼再看,皇太孫還是那個板正嚴肅模樣,剛才那絲笑影,當真便如幻覺。

  果然是眼睛出了問題啊,太監憂愁地想。

  忽有一人大步自人群而出,幾步上前扶住君珂,先對姜太后行了禮,隨即一揚頭,盯住了姜雲澤。

  他眼神森冷,滿溢憤怒,比姜雲澤剛才盯住君珂還要充滿憎恨,「敢問郡主,我冀北武舉考生君姑娘,何事讓郡主恨惡至此,在這煌煌宮城,天子腳下,公然要重刑相加,撕人臉皮?」

  納蘭述問得義正詞嚴,氣憤滿膺——太過分了!你這賤人!竟然讓小珂把嗓子都喊啞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納蘭述你才和這女人狼狽……」姜雲澤氣堵聲咽,手腳冰冷,抬臂顫然指住納蘭述,她手臂剛剛抬起,忽然又一條白影自人群後竄出,一頭撞入了她懷裡,抓住她衣襟連連推搡,大哭:「還我兒子命來!還我兒子命來!」

  姜雲澤被撞得咕咚一聲往後便退,靠住身後廊柱才沒有倒下,眼一抬看見撞她的正是朱夫人,心中一驚,百忙中對納蘭述君珂一看,地下那兩人互相架著,正從彼此胳膊肘裡趁人不注意對她甜蜜微笑呢。

  姜雲澤再次眼前一黑,幾欲氣暈。

  只是此刻她也清醒過來,知道納蘭述君珂不會放過她,今兒就是故意要將她氣死,咬咬牙強逼自己鎮定下來,一邊揮拒著朱夫人一邊冷聲道:「夫人何出此言!仔細君前失儀!」

  「還我兒子命來!還我兒子命來!」朱夫人不依不饒,拚命抓撓,姜雲澤釵橫鬢亂,狼狽不堪。

  「夠了!」

  兩聲出自一聲,一來自台階上臉色鐵青的姜太后,一來自殿口處神色陰沉的皇帝。

  「皇帝今兒帶了這許多人來,在常春宮哭鬧撒潑,是要將你的母后逐出宮嗎?」姜太后居高臨下,眼神鬱怒。

  「兒臣不敢。」大燕皇帝納蘭弘慶面色森冷,帶同身後隨從向姜太后施禮,「兒臣此來另有要務,朱氏,你且退下,不可驚擾太后,至於你要的交代,朕應了自會給你。」

  朱氏抹抹眼淚,恨然放手,死死盯了姜雲澤一眼才轉身施禮,「是,一切乞賴陛下做主!」

  納蘭弘慶眼神又掠過地上慘不忍睹的君珂,微微泛起一絲鬱怒——他這個出身不高的母后,從來就不肯為他省省心!還有明映,平日裡端莊賢淑,不想私下也如此狠毒!

  這神眼女子,日常時有被召進宮,先後給幾位宮妃看過一些難以啟齒的頑疾,改善了好些人的身體,比那些尸位素餐什麼藥都不敢用的太醫們有用得多。別的先不談,這一手絕活就是皇朝得用之人,她們不說著保全奇人,還要這麼糟蹋!

  本該揮退眾人和母后私下商量,想著要成全姜家一份顏面,此刻心火上升,也沒了那體貼的心情,納蘭弘慶重重哼了一聲,淡淡道:「來人!請姜郡主出來!」

  幾個太監應聲而上,姜雲澤大驚,踉蹌退後一步,顫聲道:「陛下……」

  「皇帝!」姜太后也動了怒氣,「你不問青紅皂白,就要拿下明映?她可是我大燕堂堂郡主!你要為一個平民出身的區區供奉,就動我皇家金枝玉葉?」

  「太后說的哪裡話。」納蘭弘慶擰著眉頭,沉沉道,「君供奉是被您責罰所傷,兒臣為什麼要因此去動明映?說到這裡,兒臣也要問一下母后,君供奉哪裡犯了母后忌諱,要這般對她?這事傳出去,豈不讓天下百姓,滿朝文武,責我皇家無情,草菅人命?」

  姜太后窒了窒,半晌漲紅了臉怒道:「哀家不曾責罰君供奉!那是……那是……」

  「那是什麼?」

  「這女子口出不遜,哀家便教訓她一下,有何不可?」姜太后無言以對,乾脆勃然大怒,「哀家教訓誰,都自有理由;但皇帝你無緣無故要拿明映,你有理由?」

  「今早朱將軍滿門三十六人,頭頂供狀,在太和門前告御狀。」納蘭弘慶森然道,「狀告明映郡主姜雲澤,指使下人行兇,殺害其子朱光!」

  「那不可能!」姜太后立即道,「明映何等善良,怎麼會行此毒手!這明明是有人栽贓陷害!」

  納蘭弘慶閉了閉眼睛,半晌冷聲道:「母后,請內殿說話。」

  姜太后眼珠一轉,看看他身後那些人,看看地上君珂,自己也覺得在院中爭吵實在不妥,冷然對姜雲澤道:「明映,不用害怕,姑祖母會為你做主!」隨即昂頭當先進了內殿。

  納蘭弘慶無聲跟上,殿門掩緊,宮人都退了出來,院子裡站滿了人,卻沒人說話動彈,個個眼觀鼻鼻觀心,豎著耳朵聽裡面的動靜。

  裡面一開始聲音喁喁,還算平和,似乎皇帝壓抑著火氣,在勸說什麼,隨即便聽見姜太后按捺不住的高音,遠遠地刺人,「胡說!一個賤婢的供狀你也信!那種賣主的賤婢,她的話能聽?想憑一個翻來覆去的賤婢的供詞來定皇朝郡主的罪?得先問我同意不同意!」

  「啪。」一聲驟響,似乎是什麼東西被狠狠扔落地上的聲音,隨即便是納蘭弘慶壓抑的咆哮,「一個賤婢!母后怎麼不看看這末尾的署名!怎麼不問問當時這婢子是在何方錄的供詞!母后是不是還要說這供狀也是某些居心叵測的人捏造?可惜當時,朱家燕京府、崇仁宮冀北、公主府國公府、都有人在場!這麼多人,就鐵了心要擰起來和你家郡主過不去!」

  「那也是一面之詞!」

  皇帝的聲音驟然獰狠起來,卻低了八度,隱約不知說了什麼,姜太后發出「啊」地一聲驚呼。

  門外一直靜聽的人們,因為這聲驚呼,眉梢都跳了跳。

  一直僵硬著背脊靠著廊柱,誰也不看的姜雲澤,身子霍然軟了軟。

  君珂和納蘭述對看一眼,眼神裡漾出笑意。

  姜雲澤和君珂對陣,雖然慘敗,寒蕊未死還指控了她,但她依舊有恃無恐,明知有供狀,也打算依靠姜太后的寵愛拚死抵賴。就是因為她仗著這案子並無鐵證,總不能為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婢子的供狀,就把她一個金枝玉葉隨意問罪吧?

  就算此案疑點甚多,就算有燕京府積年的辦案老吏,看出朱光被害當時的位置和傷口,不可能是君珂出手,可是礙著姜家的權勢,誰敢多這個嘴?

  然而,這起看似牽扯不休的案子,其實一直都有個最大的人證,姜雲澤所不知道的人證。

  朱光。

  死去的朱光。

  朱光當然不是偏心的,世上沒那麼多巧合。但是當晚及時趕來的柳杏林,曾經讓瀕死的朱光,見了朱家人最後一面。

  說出凶手是誰的朱光,帶著滿腔憤恨撒手人寰。朱家當時就要鬧出來,被納蘭述攔住——無論如何朱光已死,姜雲澤依舊有抵賴的餘地,總要想辦法,讓她露出更多的破綻來才是。朱家聽從了君珂和納蘭述的計策,忍下滿心悲憤,等到了寒蕊夜入公主府殺人滅口。

  如今人證就是苦主,朱家怎肯甘休,君珂自己入宮應對姜太后,將供狀交給了朱家。朱家第一時間便奔赴皇宮告御狀,等到納蘭弘慶帶人匆匆趕來,正好撞見君珂被姜氏一家欺辱的「慘狀」,一切拿捏得剛剛好。

  內殿裡自姜太后一聲驚呼之後,聲音便漸漸低了下去,納蘭述和君珂交換一下眼色——開始利益交換了。

  涉及到貴族階層的各種事務,到最後都不會單純的論定,命案多半不會按命案處理,不過是失敗的那一方拿出等量的利益或受到一定的懲罰,勝利的那方獲得合適的補償來進行一定的妥協。

  姜雲澤不會給朱光賠命,朱家要的,也不是她的命。

  一條命,不抵官銜實權來得更要緊。人死了就死了,以此獲得最大限度補償才是要義。朱家混跡官場,一門三將軍,掌握京畿兵權多年,自然知道利弊權衡。

  所以朱家跪在了控制官員出入的太和門,而不是人來人往的皇城廣場上。

  納蘭述安慰地拍拍君珂的手,君珂對他笑笑。

  沒關係,路還遠,走下去就是了。

  納蘭述顧忌著這是在宮裡,並不方便對君珂過於親熱,就是剛才控訴姜雲澤,也擺出了對君珂生疏的語氣,此刻手心輕輕一覆,立即離開。

  便是這麼蜻蜓點水的一握,也看在了有心人的眼裡。

  沈夢沉挑了挑眉,覺得是不是該再下一次毒在那丫頭手上?省得隨便什麼人都摸來摸去。

  納蘭君讓轉開眼光,不去看那交握的手,專心想她臉上那是什麼東西?看起來確實可怕,會留下疤痕嗎?

  ……

  忽然門聲一響,驚破眾人的沉默,納蘭弘慶已經神態如常立在了殿門口,姜太后卻沒有再出來。

  姜雲澤一眼之下,便知大勢已去,靠著廊柱的身子又一軟,身邊一個宮女伸手要扶,手伸到一半又怯怯縮了回去。

  姜雲澤慘然一笑,世態炎涼,連一個宮女,都知道風向變了。

  「傳旨。」納蘭弘慶立於階上,「朱氏一門,多年來忠心王事,守衛京畿與國有功,著朱永森封敬毅子爵,三代後遞等襲封。朱氏誥命升二品。其子朱寧封宣武將軍,入九蒙旗營領參將實銜。」

  朱家人立即跪倒,三呼萬歲。

  「左相姜巍然,門風不謹,致禍他人。著罰俸一年,降三級原職留用。」

  「明映郡主姜雲澤,行止不端,著削去郡主封誥,由姜府將其遷居出京閉門思過,無聖旨不得與他人有任何往來事及再度進京。」

  姜雲澤身子一晃,坐倒在地,半晌,兩行清淚,自紗幕之後緩緩流下來。

  朱家人心有不甘地盯著她,但終究得了實惠,也不敢再言聲。說到底,文武派系的制衡在帝王心目中才是最重要的事,殺姜雲澤償命,會導致姜家及姜太后全力反撲,納蘭弘慶也不想招惹這樣的麻煩。不過這邊拍一拍,那邊撫一撫,各自按捺下去罷了。

  至於一條人命——反正朱家也不止一個兒子,朱寧不是得了陞遷嗎。

  「四品皇家供奉君珂,忠職勤謹。」納蘭弘慶垂頭看看君珂,「賜金萬兩,西華門外宅邸一座,賞昭信校尉武銜。」

  「謝陛下!」

  昭信校尉是正六品武散階,不是實職,還不如君珂這個供奉文銜品級高,不過這也是皇帝的一個安撫的態度,君珂到如今,可算文武職銜都有了。

  一場跌宕起伏殺人案,最終的結果,得罪姜家在所難免,武將派系卻因此對她好感倍增;此事除了姜家,眾人也多半受益。朱家接受——兒子沒白死,好歹掙了個三代不替的爵位。現今無戰事,不比開國那年代,王爵滿地封,得個爵位那是天大難得;沈夢沉得意——鬥了多年的左相被貶,雖然依舊原職,但氣勢必然在很長的一段時間無法挽回;納蘭君讓不介意——好歹沒讓姜氏把事態擴大,導致向家和朱家再鬧起來,影響大燕局勢;向正儀高興——讓那死女人滾得遠遠地,燕京會清靜很多。

  納蘭弘慶揉揉眉心,眉宇微露疲倦之色,走過納蘭述身邊時,看看頹然坐地痴痴不語的姜雲澤,道:「睿郡王,冀北對此事,可有異議?」

  「絕無異議!」納蘭述立刻欣然表態,「陛下聖明燭照,智珠在握。如姜氏這等女子,深沉奸狡,人品卑劣。冀北還得多謝陛下慧眼識人,使我等不致被其矇蔽,怎敢再庇佑這樣的無德女子?」

  他這是露出退婚的意思,納蘭弘慶樂見其成,哈哈一笑道:「你小子,還是趕緊想著怎麼和你母妃交代吧!」

  說到成王妃的時候,納蘭弘慶的臉上,微微露出一絲奇異的神情,隨即消逝。彷彿突然失去了興致,他不再看伏地哭泣的姜雲澤,轉身出門。

  「陛下起駕!」

  明黃便輿悠悠遠去,轉眼間常春宮前濟濟的人群便散盡。

  君珂和納蘭述走在最後,在所有人都跨出門後,君珂轉身,看向倒地勉力看過來的姜雲澤。

  那女子密密紗幕裡,看不清什麼眼神,該是許多許多恨吧,這世上總有許多恨沒有來由,就如這女人,她明明不愛納蘭述,卻為了納蘭述,一次次要置她於死。

  君珂沒有同情——她被冤枉、被關進大牢、一路試圖掙扎自救時,這女人也沒有同情過她。

  她面對著姜雲澤,站定,好整以暇地整理好頭髮、拍掉身上的灰、將那本金剛經踢到一邊、用袖子抹去胭脂、從袖管裡摸出另外一管膏藥,將下巴塗了涂。

  精神怏怏的姜雲澤,慢慢瞪大了眼睛。

  君珂原本腫得不像模樣的下巴,被那膏藥一塗,便迅速消腫,平復,恢復如常。

  忍不住發出一聲低呼,姜雲澤下意識要喚人來看,然而轉目四顧,人早已走光,此刻誰還來理她?

  君珂慢條斯理笑了笑,將膏藥收起,她可沒打算把整張臉現在就都消腫,她還要頂著肥臉出去轉一圈呢。

  她對著姜雲澤,笑眯眯拍拍下巴,輕輕道:「郡主以後去了鄉下,只怕沒什麼戲法好看,今兒君珂免費送上戲法,供郡主以後田莊寂寞,慢慢回味。」

  納蘭述來拉她,「你閒不閒?人家可以看狗咬尾巴,比你這個好看。還有,別叫郡主,這裡有郡主嗎?」

  兩人不再看姜雲澤,相攜著出去,院子裡徹底恢復寂靜,宮女們早已抿著唇悄悄回到自己的下房,內殿那扇殿門,則始終緊緊的閉著,別說姜太后,就連一個女官、一個嬤嬤,也不曾踏過門檻。

  姜雲澤始終伏在廊簷下的青石地上,沒有人來扶她,也沒有人理會她。這剛才還依靠在太后臂上撒嬌的金枝玉葉,轉眼便成了眾人眼底避之不及的惡鬼瘟神,而那剛才還撫摸著她的頭髮軟語安慰,口口聲聲要她別怕,勢必護她到底的最親的姑祖母,此刻緊閉殿門,毫無聲息。

  不怕這世間風刀霜劍的嚴酷,只怕這人生無人理會的淒涼。

  姜雲澤的眼淚,無聲無息濕透紗幕,明霞紗浸透了淚水變得沉重,她突然覺得疲憊,累到連眉毛都不願抬起。

  臉下是石板獨有的沉重和澀的氣味,聞起來也像是淚水的味道,那樣盈盈的淚光裡,她想起朱光最後的一瞬間,長劍入胸的時候,他看的是她。

  最後一霎,他扭過頭,下死勁般盯了她一眼,似要在臨終前將她容顏深記,又似已經明白真相要用仇恨將她燃著,然而那一眼看過來,他的眼底突然泛起淚光。

  最後一霎的淚光。

  之後歸於寂滅。

  十餘年相識,堪稱青梅竹馬,那時她還是戶部主事的女兒,而他也只是九蒙旗營校尉的兒子,府邸只隔一條街,兩家長輩情誼不錯,來往時便常笑說,這一對相配的小兒女。

  也便有了那份心思,再看對方似乎那便真是未來的良人,總以為自己是嫁定了他,朱家也以為她必是自家的媳婦,是父親心大,眼看著步步高陞,還想著用女兒再攀個高枝,不說拒絕,卻也不應著,便拖過了那些年。

  姜家子弟眾多,她所在的三房原本平平無奇,是父親一路陞遷任了左相,才有了後來水漲船高的地位,她也從普通的姜家小姐,成為太后的心頭肉,成為姜家姑娘中唯一一個封郡主的嫡女。前後待遇的區別,讓她深深明白父親的話——只有維持住自身的地位和權力,才能在燕京和家族,站得更穩。

  所以父親應了冀北提親,她立刻沉默和朱光決絕。那少年苦苦哀懇,再三託人帶信,她終究覺得對他不起,又怕他激憤之下鬧出事來,冒險央哥哥相陪,約他在京西杏花巷看了半夜的煙花,星火縱橫裡往事也縱橫,終化作煙光散盡。

  回來的路上遇見那一對人。

  牆頭上那少女,在她眼底貌不驚人,卻對著那芝蘭玉樹的少年,笑到明豔。女人的美,很多時候只能在男人的讚美呵護裡孕育開花,綻放出連自己都想不到驚豔來。

  她突然便有了恨。

  這一對牆頭打劫歡喜恣意;那一對煙花散盡淒涼分手。

  她犧牲了十餘年青梅竹馬情意,換來的冀北王妃地位,不容被這半路橫空的少女,伸手便擷了去。

  否則那犧牲便毫無價值。

  哥哥們以為她未將那少女放在眼底,她卻清楚地知道,那才是她真正的敵人。

  納蘭述看君珂的眼光,便如朱光看她,熱烈而不願分給他人。

  她已一頭落空,如何再能失卻這頭?

  所以有翠虹軒偶遇設計,卻落得鎩羽而走;所以有鬧市中扔猴撞車,到頭來反給自己帶來麻煩。

  而那夜後花園,被逼前來時她心中已有警兆,事到臨頭,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朱光如此偏執而熱烈,他的存在,遲早會毀掉她的一切。

  然而當劍光帶出血光,輕微的哧聲卻如巨雷響在耳底,一霎間她覺心疼,當真便要暈去。

  然而終究不能回頭。

  一步錯,步步錯。

  到如今飲恨如鴆,不過是人生裡自釀的一杯苦酒。

  苦酒入喉,同飲了這一懷穿透胸膛的森冷的風,那一夜長劍帶著冷風穿過朱光心口時,他是否也一般地覺得苦,覺得苦。

  一滴淚落在青石板,暈開淡淡的水跡,彷彿一面薄鏡,照那夜他拚死回顧的眼神。

  此刻再見,如天光傾斜雷聲炸頂,動魄驚心。

  原來這一生,只有這一人,將她愛過。

  然後,被她親手,結束。

  「轟隆。」

  天際乍然一個明閃,舞出一道慘白的刀光,劈裂沉黑的雲層,豁喇喇擊碎午後沉滯的空氣。

  雨在一瞬間便潑了下來。

  姜雲澤始終沒有起身。

  她伏在泥濘裡、雨地中、淚水裡,身軀沉沒,如秋季裡被風打落的最後一枚枯葉蝶。

  ※※※

  朱光被殺案,雖然事後得皇帝嚴令,燕京府和各家府邸齊齊封口,連向正儀都沒對外說起。但消息靈通的燕京百姓,還是從那些關係四通八達,經常走王侯之家的十三盟破落旗下子弟口中,知道了個大概。

  燕京第一淑女如今可成了燕京第一毒女,燕京百姓隱約得知真相時,都震驚失語,拍膝大罵原來女人才是這世上最可怕的東西。

  以至於數日後一大早,一頂不起眼的小轎從姜家後門抬出,想悄沒聲息地出城而去時,燕京百姓神奇地得到了消息,堵在了巷子口,用臭雞蛋爛菜葉,表達了對燕京第一毒女的由衷膜拜和誠懇歡送,導致轎子行不了幾步,就被逼又轉了回去。

  臭雞蛋爛菜葉洗禮之風,完全是堯羽衛的傑作——自從他們在武舉場地上賣臭雞蛋砸人之後,燕京百姓很快就上了癮,以至於市場上常常遍地臭雞蛋,以至於有段時間臭雞蛋漲價,還有很多嗜食臭蛋的,不用再費心自己去醃,每天拎個籃子上街等便是了。

  君珂最近的人望也因此事水漲船高,她當初大街攔車救人已經是一段佳話,武舉表現優秀也是一出傳奇,此次被冤後絕境反擊更令人讚賞,君姑娘最近上街,常沒事收到幾根黃瓜幾段藕什麼的,拿回家炒炒也是一碟好菜。

  轉眼到了這日,武舉決勝之日!

  一大早納蘭述起遲了,匆匆出門,戚真思跟在他後面喊,「告訴小珂我愛她!告訴小珂她不拿第一就不要回來見她師傅我了!」

  「她師傅是我!」納蘭述惡聲惡氣回了她一句,縱身上馬,奇道,「你不去?」

  戚真思抱著個盒子,是專門用來裝堯羽衛來往密報的暗匣,咕噥道:「我總覺得這盒子有什麼不對勁,等我想清楚了再去。」

  「那你想好了自己來。」納蘭述急匆匆說一句,揚鞭策馬而去,還沒到武德門,就被一個髒兮兮的少年攔住,「公子公子,最新獨家!三美爭一夫,今日即將結果揭曉!戰爭進行了白熱化的階段,已經有一美落馬黯然揮別燕京,接下來您認為誰會是最大的贏家?是久有武名背景雄厚的公主殿下,還是異軍突起名動燕京的神眼少女?來來,搶先下注,買定離手,下一個贏家,就是你!」

  納蘭述:「……」

  隨即他眼珠一轉,看見人群裡鬼鬼祟祟溜走的一個大腦袋,一把上前揪住,「許新子,你搞什麼花招!」

  「順應形勢嘛主子。」瘦猴子嬉皮笑臉,「您看,朱光一死,眼看向公主八成要對上小珂,多麼具有新聞價值的配對啊,再說二女爭狀元,哪有二女爭一男更有轟動性?不趁這個時候做宣傳賺點錢,還有什麼更好的機會?」

  納蘭述瞪著瘦猴子的大腦袋,「這一男是你們的主子,你們連我都好意思拿出去賣!還有,別再學小珂的怪話,你們說得沒她好聽!」

  瘦猴子毫無愧意地聳聳肩,又擠進人群,監督他花錢買來的推銷員搞推銷去了,納蘭述匆匆往台上走,還沒到自己的席位,就聽見看完抽籤的百姓們轟然一聲。

  「向正儀對韓青凱!君珂對查近行!」

  一時百姓們也不知道是慶幸還是失落,慶幸兩女沒有直接對上,還可以再等一場;失落兩女沒有直接對上,還要再等一場。

  「君珂請戰查兄。」

  兩場比武同時舉行,各自一個擂台,君珂在左側擂台上,向查近行施禮。

  查近行的布衣,漿洗得乾乾淨淨,幾個不顯眼的補丁,細心地縫在肘彎袍角,不仔細看倒像是故意做出來的花樣,可以想像他那母親,應該是個巧手慧心的婦人。

  那男子雖然營養不良膚色略黃,但神情昂然,用一柄寬大的巨劍,可見也是走的功夫沉雄一路。

  兩人同時行禮,腰剛剛直起,彼此腳步都驟然一錯,剎那間便像兩股暴風,狠狠撞在了一起!

  燕京百姓沒想到這兩人一開場如此狂暴,都驚得「啊」地一聲,呼聲未畢,半空中兩人在即將撞到的前一刻,突然各自分開,半空拔劍,鏗然巨響星光飛射,迸出的金色劍光剎時迷了燕京百姓的眼!

  這兩人似天生有默契,出腿、飛身、錯身、拔劍,竟然都在同時,以至於燕京百姓眼底像看見一對大小略有不同的倒影,攜風舞電,翻滾飛騰。

  和之前與洪南那一戰不同,這一戰的君珂和查近行,並沒有那一戰花哨好看,但卻更隼利、更兇猛、更利落而力度精準。一連串細密的劈啪聲響裡,兩人的雙劍提、貼、黏、引、擊、拍、掀、撬……寬劍沉猛的風聲和細劍尖銳的嘯聲交雜在一起,滿場呼嘯著各種奇音,讓人想起午夜越過山脊的風,用各種姿態在各種山的罅隙裡碰撞呼號。

  燕京的百姓漸漸覺得眼睛不夠看,忽然兩人動作又慢了下來,在極快向極慢的過渡裡,對彼此武技和應變的要求更高一層,第一百三十招上,兩人再次騰身而起,半空飛撞,這回沒有錯身而過,兩人同時抬膝,啪一聲,膝蓋在身體之前撞上,發出骨骼相撞的微響,微響聲裡,君珂的膝蓋忽然微微上抬,竟然順著查近行的大腿一滑,倒滑向了他的大腿根部!

  這一招十分詭詐刁狠,來自於戚真思的真傳,常人在此刻都是膝蓋下沉以抵消衝撞力,君珂反其道而行之,剎那間提氣傾身,利用女子身體輕靈之便,上身下傾,屈膝上滑,查近行哪裡想得到世上還有這麼刁鑽的攻擊角度,一驚之下身體倒仰向後一讓,但君珂的膝蓋已經狠狠彈了上去,查近行身體退開的速度哪抵得上她膝蓋霍然彈開的速度,眼看膝蓋飛彈,就要撞上他命根。

  電光火石間查近行神情震驚,君珂一眼看見那樣的神情,心中一震。

  一瞬間暗巷子找泔水充飢的男子,平靜而堅忍的臉一閃而過。

  君珂抬起的膝蓋,突然生生轉了個方向,足尖高高抬起,越過查近行要害和頭頂,啪地落在了空處!

  對於這樣有所堅持而內心剛骨不折的男子,用這樣陰毒而下作的招數,她做不來!

  查近行驚愕的神情現於言表。

  君珂心底若有所失卻又平靜自如——有所為有所不為。

  然而隨即她心中便一沉。

  她飛彈又半空轉開的足尖,因為半途生生扭轉,剎那間姿勢不對發生抽筋,落地一個不穩,身子向後便傾。

  而她的身後,已經是擂台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