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叫軍營?
山口倒是很大,足可以紮下供數萬人居住的軍營,也確實建起了營房——茅屋三兩間,上未遮瓦下未鋪地,門樓小半個,東倒西歪斷了檁子,四面枯枝敗葉,坑窪不平,碎石泥濘,小獸亂竄。
一片荒涼破敗景象。
君珂勒馬立定,望著這像鬼村勝過像軍營的谷口,這裡本就七拐八扭的荒僻,沒有建築物倒還好,一旦搭了這幾個四不像的東西,反而更像破落戶。
她沉默著,眼底隱隱的興奮已經淡去,換了淡淡的譏嘲,但並沒有勃然大怒,也沒有愕然不解,揚起馬鞭,對著「軍營」緩緩指了一圈,轉頭看帶路的兵部堂官,「嗯?」
「這個……那個……」帶路的兵部堂官,是部裡最沒用的一個,不然也不會派來這苦差。老實巴交的漢子,搓著手,有點結巴地呵呵陪笑,道:「這……這……這就是雲……雲……雲雷……」
兵部派遣的親兵轉過頭竊笑。
君珂瞥他們一眼,好像沒看見般轉過頭,「嗯」了一聲,道:「好吧,這就是營房,那麼,人呢?副將參將校尉隊長們呢?最重要的是,兵呢?」
「有,有。」兵部堂官趕緊上前一步,扯開嗓子招呼,「都出來見總統領大人——」
一聲傳呼在空曠的谷口裡悠悠傳開無數回聲,一疊聲的大人大人大人聽起來像是鬼哭,隨著呼喚,那幾間破房子裡才零零散散出來十幾個人,有抓著鍋鏟的,有啃著燒餅的,有拎著褲子的,有翻著書的。一個個面色青黃,目光呆滯,散著頭髮衣衫破舊,看上去不像一群兵,倒像哪個郡裡流落的難民。
「伙……伙……夫、斥……斥……候、文書……書……都有!都有!」兵部堂官慇勤地給君珂介紹。
頭髮上滿是油泥手指縫裡都是黑垢嘿嘿笑著啃指甲的伙伕。
啃著燒餅雙腿亂動一刻也安靜不下來看上去像是多動兒的斥候。
拎著褲子嚼著草根走路兩腿發虛的武術教頭。
翻著一本四時歷,將「今日諸事不宜」讀成「今日者事不宣」的文書。
牽著只老牛的騎兵。
抓了把鏽刀的步兵。
扛了柄沒弦的弓的箭手。
太陽穴上貼了塊狗皮膏藥,一身長著爛瘡的軍醫……
全了,一支軍隊所需要的基本兵種,確實全了。
「呵呵……」一陣笑聲傳來,正有點忐忑,怕新番統領接受不了巨大落差而暴走的兵部堂官,愕然抬起頭,正看見新番統領大人,高踞馬上,馬鞭敲擊著掌心,望著「配製齊全」的「雲雷十三營」,笑得開心。
兵部堂官小心翼翼退後一步,心想這姑娘莫不是氣瘋了?
「錢大人。」君珂在馬上,悠然注視著稀稀拉拉兼嘻嘻哈哈向她行禮的部下們,隨意擺了擺手,轉頭笑看兵部堂官,「陛下是在和我開玩笑嗎?」
「統領大人這……這是從……從……何說起?」那堂官肅然道,「雲雷軍十三……營……,是陛下諭旨,……兵……兵部正式批准的建制軍隊,君統領和九蒙旗營、御林軍、驍騎營的統領大人們……是真正的……真正的平起平坐……」
「那我的兵呢?」君珂淡淡問。
「雲雷軍……軍,兵員……比較特殊……」那堂官吶吶道,「只針對……十三盟旗下……子弟……那些人……」
君珂恍然大悟。
當初御書房外一場偷聽,左耳進右耳出,沒想到最後皇帝祖孫議論的為難事,最終落在了自己頭上!
大燕原本盤踞關外龍卯高原,以九蒙之族命名,前朝末年眼見內陸民生凋敝,正有可為之機,便聯合周邊十三個遊牧民族,集各族精英,結成九蒙十三盟軍,鐵蹄南下,揮兵入關,打下了這十萬里花花江山。然而隨著立國日久,除了大燕本族嫡系九蒙貴族還佔據著上層地位外,昔年跟隨入關的十三盟後代,卻已經漸漸式微,這也和大燕統治者有意無意地打壓有關,無論如何,佔據大燕政權中心位置的,自然只能是九蒙後代。
但對於十三盟民來說,心中憤懣是難免的,當年大燕想要遊牧鐵騎助力,開國皇帝信誓旦旦「苟富貴不相忘」,一旦真的坐穩江山,便慢慢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這些心懷怨望的十三盟民,經過一代代通婚繁衍,在燕京形成一個龐大的人群數字,而擁有前朝規定的鐵桿莊稼的他們,有一點每月朝廷發放的固定例銀,便不事生產,游手好閒。更兼沾著祖宗的光,和燕京貴族多半能拉得上關係,於是拉皮條的、竄連官司的、背地裡勾連生事賺黑心銀子的,攪得烏煙瘴氣渾水不休,早已成為九蒙納蘭貴族一見就躲一聽就頭疼的毒瘤。
這是只毒瘤,卻動不得,削不得。十三盟大片族民現在還在關外雲雷城,拱衛著定海關要隘。這些祖宗們為禍燕京,越來越難以控制,朝廷數次想要加以整頓,都無人敢於接手——得罪這些盟下大爺不是玩的,這些人關係複雜,隨便一個剃頭匠都有可能認識哪家國公,你還搞不清楚他們背後到底能扯出多少貴人來。
如今,這只瘤,整個地拋到了君珂手上!
一個虛無的「雲雷軍」,一堆無法管束的盟下大爺,一隻望過去香氣騰騰其實裡面根本不熟的燙手山芋。
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就是哭鼻子做個空頭統領,百分之十的可能性是真給君珂做成了,那對大燕朝廷也是有利無害。
真是一本萬利的好算盤。
難怪後期不再阻擾她的武舉奪冠,難怪輕輕鬆鬆就越級封了個總統領!
諸般思緒一閃而過,君珂的心火蓬地一冒,隨即就生生壓了下去。
統治者總是這麼坑爹的,關鍵是被統治的人,能否從坑爹的狀態下走出牛掰的路來。
「錢大人。」她摸摸臉,換了一臉沮喪的表情,「十三盟旗下那些大爺,都沒收到召集令麼?」
從錢大人結結巴巴的回答中,君珂知道了召集令早在三天前發出,要求十三那盟旗下所有十六歲以上的青年男子,除獨子外,一律於今日到麓峰口報到,當然,大爺們都沒來。
君珂還知道了,她這個雲雷軍,名義上享有和九蒙旗營一樣的建制和待遇,換句話說,九蒙旗營可以做的事,雲雷軍十三營都可以。
君珂更知道了,她這個總統領,雖然百分之九十是個光桿司令,但對於屬下,一樣擁有生殺予奪之權。副將以下將員任命調動,完全由自己決定;副將以上將員,也有向兵部參議之權。
朝廷並不怕給她權力——權勢這東西,是部屬給出來的,沒有部屬,沒有聽話的部屬,權不過是一張空頭支票。
聽完這些,君珂更沮喪了,望望那些稀稀拉拉原地訕笑的「雲雷部下」們,嘆口氣,道:「勞煩錢大人了,此地也沒什麼好招待大人的,不敢再勞動大人陪著,大人還是早些回衙辦事吧。」
那錢大人巴不得這一聲,趕緊告了罪,騎馬回城,一路盤算如何有聲有色和同事們說說今兒「雲雷總統領大人」的笑話——瞧那姑娘給打擊得,人都趴馬上了!
錢大人馬蹄得得回城了,君珂遙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線,臉上的沮喪神情,漸漸消逝。
當她轉過頭來時,已經換了一臉平靜的表情。
十幾個散兵游勇滿不在乎地望著她——這些都是臭名昭著盟下大爺,被兵部做好做歹加以賞銀拖了來,理由是「好歹要給統領一個面子不是?看看最近當紅的神眼美少女也是好的呀」,大爺們覺得確實已經給了好大面子,至於這個丫頭接下來要做什麼,真是一點興趣都沒有。
「兄弟,帶了旱菸麼,來桿抽抽?」抓著破弓的「箭手」,不等君珂下令,便一屁股坐下來,和「步兵」要煙抽。
這些人也便順勢坐下來,嘻嘻哈哈抽菸、吃乾糧、討論昨晚胡同堂子裡新來的姑娘臉模子不怎麼樣,奶子倒大。
沒人擔憂新番統領突然發作殺人立威什麼的——之前不是沒有這樣的例子,早先朝廷也試圖整頓過,拉了盟下一批大爺去練兵。第一天也是稀稀拉拉,那位朝廷精選出來的將領,年輕氣盛,精悍決斷,一心要學前朝某位名將風範,於是甲冑齊全在校場上親自對名單等候,將遲到的大爺當即拉出來,斬了幾個。
這一斬可不得了,旗下潑皮們當即炸了鍋,原本沒幾個人的,轉眼校場內擁來上萬人,一窩蜂湧進來,抓刀拿劍見人就砍,生生將那將領的親兵砍死十幾個,踩傷上百人,將那年輕將領砍成肉泥,再呼嘯而去,事後朝廷試圖調查,可當時那麼多人,來去如風,哪裡抓得到凶手?
十三盟民繼承先祖遊牧民族的血液,又沒有像九蒙貴族一樣長期居於高位,漸漸被脂粉奢靡所染。他們出身高端,卻又掙紮在底層;他們內心憤懣,卻又自認為高人一等,這就造成了他們骨子裡彪悍野性永不磨脫,並且同聲連氣,十分團結。這也是朝廷不敢再動十三盟民的原因。
一眾大爺坐在泥地上拉呱說葷話,眼角斜瞟著「總統領大人」——哎,什麼時候會哭?早點哭,早點哭著奔回去,大爺們還等著領米回家做飯。
總統領大人讓他們失望了。
總統領大人沒哭,總統領大人笑了。
「各位辛苦了。」等兵部堂官一走,君珂立即翻身下馬,親切地走到那群漢子中間,「在京十三盟青壯年,不下於三萬人,那三萬人在家高枕而臥,只有各位,早起趕往麓峰山,嚴格執行了軍令,這才是我雲雷軍最精英、最得力的漢子。」
抽菸拉呱說閒話的大爺們住了嘴,愕然看著君珂。
咦?不是該哭麼?最起碼也該雷霆大怒嗎?氣傻了?
「行軍打仗,最該論功行賞,今日本統領本就是來和大家見見面,視可用人才即行擢升的……」君珂淡淡一句話,大爺們眼睛亮了。
「人雖然來得少,但唯因少,更如疾風知勁草,可見諸位英勇奮進之意,在下十分欣喜……」君珂搖頭晃腦。
大爺們面面相覷,在小腿上拍掉菸灰,慢慢站了起來。
「雲雷軍初建,各營隊長、校尉、游擊、參將、副將都還空缺,陛下囑我視賢能隨時予以提拔……」
大爺們扔掉煙桿,收起那些專備來羞辱統領大人的用具,團團圍了來,一張張仰起的臉,透露出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渴望權欲的閃亮的光。
君珂卻在此時霍然轉身,面對自己那群新配備的親兵。
這些人從今早悠哉悠哉跟在她身後,一臉的憊懶和應付的神情,都知道今兒不過一場撲空,以後也沒自己什麼事兒,不過是走一趟應個卯而已。此時見君珂反應出乎意料,已經呆在了那裡,聽見君珂這一大段暗示的話,更是心動神搖,見君珂突然轉向他們,都下意識脊背一緊。
「諸位既然由兵部派給了我,以後就是我的長隨,按照大燕律例,從此生死由我。」君珂的語氣,和對盟下大爺們又有不同,帶一點肅殺和冷漠,緩緩道,「我以武道出身,軍界任職,日後也必以兵法治府。諸位日後將是我的親信人,也應是我的執法隊,法自自身始,從現在開始——」
她突然厲喝:「站穩!」
一隊親兵被這一喝炸得渾身一冷,彎下的脊背霍然挺直。
「問清這些盟下兄弟的名字。」君珂一指那群傻呆呆看著的大爺,「然後立即給我回兵部,填十個校尉票擬的文書來!就說是我要的,必須立等可取!」
「……」
「第一個趕到兵部取回文書者,」君珂看也不看眾人表情,「同樣賞校尉銜,領月銀十兩!」
親兵們一怔之下,腳跟一轉,唰地便撲入大爺群裡,「請問您的名字!」
「最後一個回來交差者。」君珂陰惻惻的話聲又追了過來,「斬!」
一個「斬」字的尾音還在嘴邊迴蕩,轉眼十位親兵已經狼一般地撲上了馬,雙腳猛地一夾馬腹,急急揚鞭,狠狠策韁,屁股後揚起一溜煙黃色煙塵,爭爭擠擠絕塵而去,轉眼地平線上就找不著了。
比來時的速度,快了十倍……
這一手也震住了盟下大爺們,漸漸收了嬉笑的表情,只是互相對望時,還是不太相信即將發生的事——就憑這個少女統領,真的能一下子要來十個校尉的任命文書?就憑他們這群二百五臭遍京城的名聲,兵部真的肯給這些任命?
君珂並不和他們多話,一人坐在樹蔭下等候。少女沉靜下來的時候,嬌俏盡去,換了凜然的沉肅,那群盟下大爺邊說邊望著她,聲音漸低,漸漸連葷段子都自動消聲。
校尉之封,一瞬間令他們眼底君珂不再是個可以戲弄輕藐的少女,而是實打實的頂頭上司。
每個人都有爭名逐利的熱辣辣的心,哪怕那是流氓地痞。
越是掙扎底層的地痞,對權力的野望越熱切。
君珂並不擔心拿不回任命書,以她對大燕皇族的瞭解,這些人做事喜歡表面冠冕堂皇,背後來陰的。不願授人以柄,也不願被他人詬病,總要你在那些不動聲色的陷阱裡自己認輸退出。所以既然給了她這個統領,就一定會給她同樣職權;給了她這個雲雷軍,就一定面子上一視同仁。
作為一軍總統領,任命校尉有何不對?一次任命十個嫌多?誰叫你們沒替我安排部下?
眼前這群盟下大爺,一看就是燕京地痞街頭混混,就是這樣的人,她才要大力提拔!讓兵部笑話她啥也不懂胡亂領兵越發輕視;讓盟下那些有幾分本事瞧不起這些混混的大爺們,一腔心火收不住,嗷嗷地自動撲過來!
從麓峰山到京城足有三十里,快馬要行半天,然而不過一個多時辰,便見地平線上塵煙滾滾,馬蹄瘋踏,一群親兵爭先恐後奔來,煙塵裡馬身碰撞,胳膊前舉,手裡亂糟糟地抓著文書拚命前遞,恨不得一下子就把文書第一個遞到君珂手中。手臂長的恨自己手臂太短,手臂短的恨手臂長的,恨不得一把砍下來接到自己胳膊上。
那些人奔到近前,滿面塵灰個個如鬼,辨不清臉面衣裳,氣喘吁吁一骨碌滾下馬,幾乎是撲爬過來,將文書往君珂手裡塞,一眨眼君珂面前便堆滿了票擬文書。
君珂倒怔了,她被這群鬼一樣的傢伙吸引了注意力,他們搶著塞過來的動作又太快,幾乎是同時。那這第一個,到底是誰?
正猶豫,上頭一株大樹上,突然啪地落下一撮裹著石子的鳥毛,正落在她右手邊一張文書上。
君珂一怔——堯羽衛跟來了?
不方便抬頭打招呼,她淡淡對那文書一指,道:「這是哪位拿來的?」
親兵們面面相覷——這幾人原本跑在前頭,難分前後,便商量好了乾脆一起上交,統領分不清誰先誰後,保不準人人都博個軍職,但出手總有細微先後之分,不想統領居然能看出來。
神眼果然是神眼,眾人凜然向後退了退,表情更恭敬幾分。
等那第一名出來認下,君珂立即讓他擔任親兵隊長。翻了翻文書,正要派發,突然一頓。
「怎麼只有九封?」
抬頭一看,親兵也只回來九人。
「還有一個呢?」
親兵們面面相覷,眾人只顧瘋跑,哪裡注意到少了一個人?有人想了想,道:「進城門的時候陽子還和我們在一起來著,不過當時我記得看見誰和陽子打招呼,好像是他近日的牌友,聽他說今日有人要還他的賭債,莫不是去收錢了?」
眾人都嘻嘻笑,沒覺得這事有什麼要緊,他們也是十三盟下出身,背後靠山也有幾座,搶著回來是為了博個功名,至於誤機者斬?誰也沒當真。
正說著,馬蹄聲響,那最後一名親兵,笑嘻嘻回來了,背後背了個褡褳,看樣子最近手氣不錯,還回來的賭債很豐厚。
君珂坐著不動,眼睫低垂。
先前說出那句「最後一人斬」的時候,她並沒有認為一定會出現有人被斬的情形。因為有誘餌在前,大家都會拚死去爭,沒有人速度會落下一大截,只要都能同時回來,自然不會有人受罰。
但是當有人真的視軍法為兒戲,眾目睽睽之下遲到這麼久,她這個斬釘截鐵的「遲到者斬」一旦猶豫不予執行,從此以後便再也無法約束這群兵油子,從此以後便要前功盡棄,當真回供奉府去數幺雞的蝨子。
崇尚現代公平自由人命至上,穿越至今還沒親手殺人的君珂,手指微微抖顫起來。
這是穿越至今面臨的最難的一個抉擇。
是繼續堅持屬於現代社會的人命至上原則,放棄自己的燕京前進夢想,回歸平庸,做一個永遠居於底層,被人陷害欺辱的小人物?
還是忘記穿越人的執念,遵循這個弱肉強食時代的規則,動鐵血之劍,操執法之刀,濺血三丈,立威軍前,為自己心中不滅的野望,打下第一步帶血的基石?
她深深吸氣,在眾人隨意的目光中緩緩站起,手指扶在劍上,收起、鬆開、收起、鬆開……微微痙攣。
那遲到的親兵,滿不在乎地卸下褡褳,正和同伴吹噓,這一趟收賭債,要回來了多少,一轉身看見君珂過來,笑嘻嘻地立正,道:「統領大……」
一個「人」字還在舌尖盤旋,霍然傳來一聲急速的「咻」,聲音像是頭頂如綢的藍天突然被人大力撕了個豁,又或者是地下奔騰的岩漿擊破岩石的阻擋瞬間爆發,短促、有力、乾脆、帶著一往無回的狠辣決心。
「噗。」
和剛才那有力的促音不同,這一聲長而拖曳,拖出驚心的熱辣辣的鮮紅,漫天漫地,染了那藍天白雲沁透血色,眾人的眼睛被那一片紅光逼得顫動眯起,隱約間只看見立在君珂對面的陽子,頭顱突然詭異地向後一折,這一折便折出了光禿禿的頸腔,大片熱血像被從水中拎起漂洗的大幅紅綢,瞬間飄出了幾丈遠。
「啪。」
一顆還保持著詢問嬉笑表情的頭顱,滾落在君珂腳下。
四面震驚至靜寂無聲。
君珂閉上了眼。
臉上是滾熱的血,陽子被梟首的那一刻鮮血衝天而起,一多半都潑在她臉上。鮮血的氣息在穿越一年多來已經不陌生,然而此刻依舊覺得驚心動魄。這是血,這又不是血,這是命運帶來的鐵鏽一般的沉重氣味,從今天開始,鏤刻在她的生命裡。
隨即她便睜開了眼睛,眸光平靜,近乎森涼。
「延誤軍機者,斬。」
她只說了這一句話,四面還傻著的親兵混子們,一抬眼看見她滿面鮮血裡平靜的眸光,都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若她瘋狂,他們還覺得有幾分人性,這般平靜,反而令人有種發自心底的寒。
君珂無聲地走開去,擺擺手,幾個親兵立即大步搶上,都不用她吩咐,趕緊收拾陽子屍首去了。
君珂步伐穩定地走到溪邊,回頭看看確定沒有人,趕緊一個箭步撲到水邊,還沒跪穩,已經翻江倒海吐了出來。
靜寂的松林裡迴蕩著她的嘔吐聲,壓抑地、沉悶地、撕心裂肺地、一直持續了很久,直到吐無可吐,膽汁盡覆,她才精疲力盡地翻了個身,軟軟地躺在溪邊草地上。
滿臉的血跡還沒洗去,她只覺得累,一睜眼就看見沒頭顱的腔子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她唰地閉上眼睛。
一人在她身邊跪了下來,隨即響起取水的聲音,擰布巾的聲音,君珂沒有動。
沾濕了的毛巾落在臉上,冰涼徹骨,君珂還是沒有動。
有人抓著毛巾給她洗臉,擦去她臉上的血跡,君珂依舊沒有動。
那人輕柔的洗臉動作突然變了。
臉上的布巾突然被人拉開,繃緊,向下一捺,死死按在她的臉上!
君珂瞬間窒息,濕透的布巾阻擋了一切呼吸的渠道,震驚之下她霍然掙扎,弓膝、頂腹、一拳重重打了出去,「砰」一聲擊到了人的身體,天光一亮,布巾甩開,有人跌落。
君珂翻身坐起,重重喘息,蒼白的臉上湧起一陣血紅,一抬頭盯住翻開的那人,眼神不可置信,「戚真思,你瘋了!」
半跪在她對面的果然是戚真思,手中還抓著染血的布巾,君珂抬頭看過來的一瞬間,這嬉笑不拘的少女眼神裡飛快地掠過一絲不知是苦痛還是惆悵的神情,隨即又恢復了常態,將手中佈巾揚了揚,撇撇嘴道:「像你這麼軟弱無用,活下去也遲早被人整死,不如我先結果了你。」
君珂默然,抱膝坐了半晌,突然道:「你殺人不能溫柔點麼?你可知道我剛才連腔子裡的東西都看得一清二楚。」
「殺人就是殺人,不是繡花,沒必要精工細作。」戚真思冷笑道,「我記得我教過你,殺人就是要一刀殺,你到今天還沒出師麼?」
君珂雙手抱住了頭。
「這只是個開始。」戚真思冷冷將布巾拋在她腳下,「你如果連這個都經不起,你還是趁早回家嫁人奶孩子,更不要提什麼混在燕京名動天下保護誰誰誰,姑娘我怕到時候攆在你屁股後頭不敢睡覺都保護不了你。」
「我不是……」君珂說了半句就停住嘴,深深吸口氣,「還沒謝謝你出手,我自己……」
「只有這一次。」戚真思淡淡道,「我是堯羽衛的首領,不是你奶媽,不會給你處理掉你所有為難的事情。就這一次,我還是看在納蘭述的面上,姑娘我最討厭優柔寡斷,再看見你優柔寡斷一次,我就殺了你。」
君珂一抬頭,迎上她的目光,黯青刺青雪白皮膚的少女,恍不似平日不羈嬉笑,看她的眼神當真似有殺氣,這一刻這少女不再是狡詐玩樂的堯羽衛,而是一匹傲然行走雪原之上的狼王。
弱肉強食,濺血競爭,在狼的世界裡,軟弱代表死亡。
「我知道了。」君珂站起身,抓著布巾胡亂擦了擦臉上的血,輕鬆地踢踢腿,「你今天話真多,是不是更年期到了?需要回家嫁人奶孩子嗎?」
戚真思一腳便將她踢出了樹林……
※※※
從樹林裡出來的君珂,神色這回真的恢復了正常,有些路是自己選的,沒什麼好猶豫怨尤,跪著,也要走完。
「請統領示下。」新番屬下們此刻都恭恭敬敬,「是現在召集隊伍,還是招人來現蓋營房?卑職們願意挨家去叫,務必要把人員拉齊。」
「這都半下午了,你們要叫到什麼時候?再說你聽過一家家敲門叫來集合的兵?別給我鬧笑話了。」君珂擺擺手,看看天色,道,「走,咱們回城。」
「是,是不是回城籌建營房修建事務……」
「該修的時候自然有人來修。」君珂氣吞山河一揮手,「走,回城!上飯館,泡茶館,逛青樓!」
她意氣風發走開幾步,聽得身後沒有跟隨上來的動靜,頭一回,她的新番屬下們,齊齊趴在了地上……
※※※
滿城盡帶黃金甲,美女酒菜入懷來。
新任「雲雷軍」總統領大人,在上任的第一天,就做了兩件令燕京貴族笑掉大牙的事情。
第一件,她一次性任命了十個校尉軍官,還都是地痞流氓出身。
第二件,她帶著麾下這僅有的十名「優秀軍官」,新官上任三把火地大逛京城,不僅丟醜,還要把醜丟在燕京最繁華的鬧市裡。
按照上頭命令,對君珂第一天接任動向嚴密觀測的兵部,在哈哈笑了一陣之後,如實將情形上報,換得御書房大燕皇帝,心情愉悅也笑了一陣,還和在場的右相皇太孫,當笑話說了說。
「女人果然就是女人。」納蘭弘慶愉快地做了總結。
沈夢沉微笑欠身,心想小豬居然也學會了藏拙和轉移視線?
納蘭君讓按著眉頭,心想她如果真這麼混下去倒也是好事。
「逛窯子?」納蘭弘慶聽著回報,眉頭一皺,「這也過分了些,於朝廷尊嚴和軍威有損。君讓,你們都給我看緊些,莫讓她心頭有怨氣,做得過火。」
「是。」
※※※
御書房貴人們在取笑君珂的時候,君珂正興致勃勃逛大街。
她並沒有往燕京貴族常去的地方去,她以為軍營採買物品為名,帶著新手下們到了京西那塊地域,那裡是十三盟民們集中居住經常混跡的地方,熱鬧、香豔、巷陌縱橫、魚龍混雜。
新手下們都是在這塊地域長大的,熟悉到閉著眼睛也能摸到羊腸小巷,君珂先帶他們到自家的成衣鋪,每人一套簇新的好衣服上身,換好衣服後一人發了他們一百兩銀子,什麼要求都沒有,就一個字,「玩!」
轟動地玩、生猛地玩、張揚地玩、必須要人人皆知地玩!
新任軍官們,穿著新衣服,口袋裡銀錢嘩啦啦地響,就算主官要他們低調,他們也萬萬捨不得,聽見這命令就像鳥出了籠子魚歸了海,嘩啦一下便散進了各條暗昧的小巷裡。
夜色未央,正是十三盟子弟們大批出門尋歡作樂時辰,酒樓裡,茶館中,青樓邊,那些或玩著牌九,或喝著茶,或摟著便宜窯姐的大爺們正鬧的歡,門忽然被推開,進來一個衣著光鮮意氣風發滿身銀兩叮噹響的爺們,眾人正訝異京南的貴族怎麼會跑到這地兒來了,睜大眼睛仔細一看——
隔壁整日打架鬧事的青皮混混老二!
王二麻子胡同裡的爛瘡小李!
經常偷雞卻藏不住雞毛被打個半死的西三巷子的疤瘌子!
整個十三盟裡最下等最沒出息最窮的那幾個!
大爺們驚訝了,大爺們沸騰了,大爺們納悶了——這是從哪撿到的金元寶,一眨眼鳥槍換炮?
細想起來不過一天工夫,早上聽說這幾個被兵部勸動,當真傻兮兮地聽從那個什麼召集令,去那鳥不拉屎的三十里外的麓峰大營了,眾人都是曉得裡面的貓膩的,不過哈哈一笑,心想這群混混窮瘋了,為了兵部幾兩銀子跑三十里,小心跑斷腿。
不曾想人家腿沒跑斷,坐轎子回來了!
等到再看見人家兵部蓋章、統領簽字、金皮殼子、紅印勒子,實打實亮閃閃的校尉軍職文書,大爺們轟動了。
而往日裡他們連正眼都沒看過的這些痞子無賴「校尉大人」們,高踞座上,點滿好菜,滿手撒出亮閃閃的銀兩,姑娘們唰地拋開他們蒼蠅一般圍過去,大爺們崩潰了。
這叫什麼世道!
「兄弟……」混混老二爛瘡小李疤瘌子們,一邊一腳踩在凳子上一口菜一口酒,一邊醉眼迷濛地炫耀,「新統領好說話。銀錢有的是!雲雷軍的待遇餉銀,和三大營一樣!現在就是缺人做官!游擊參將副將什麼都空著!咱兄弟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尋思著不敢受這個職,統領大人抓著俺們的手,聲淚俱下說兄弟們龍精虎猛,忠心王事,一看就是承當大任的料,萬萬不可推辭。統領好意,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兄弟們怎麼敢不識抬舉,只好勉為其難了呵呵……」
這聲看似為難實則滿心得意的「呵呵」,差點沒呵出盟下大爺們的滿腔妒火,一瞬間人人眼睛發藍恨斷肚腸——就憑你們這群爛貨,也配受個軍職?也配炫耀到老子面前?也配……
大爺們酒喝不下去了,茶品不出滋味了,妞們的屁股摸著也沒手感了,一個個眼珠子都在新衣裳雪花銀上轉悠了,再一低頭看看自己的布衣布鞋,心火就騰騰燒起來,沒法滅了。
大爺們燒著了火,今晚注定要翻炕,尋思著明兒起早去搶軍職去。這裡君珂直奔自己的店舖一條街,發動所有夥計,先去買帳篷,雇工人,又命自己的木材店想辦法立即運一批木材到麓峰山,讓那批工人先跟著出城,其間她回了一趟自己的府邸,令人抬出一大箱東西,隨車也送到了麓峰山。
一切齊備,她又轉回了京西那塊熱鬧地方,那群混混軍官還在玩,她帶他們出來,也得看緊了才行,否則這些人沒個分寸,鬧出事來反而不好。
她回府去取秘密武器的時候,納蘭述也在,聽說了她的打算,愛玩的郡王立即來了興致,自告奮勇要親自幫她押解車馬,保證明早大部隊到來之前完成任務。
君珂心想郡王那麼閒,找點事給他做也好,只是最好隱藏行跡,冀北的人,不能公開介入燕京的軍隊,納蘭述便帶著人改裝出城,臨行前再三囑咐君珂,早點睡覺,不要去酒樓,不要逛茶館,尤其不要逛窯子。
君珂頻頻點頭,十分乖巧。納蘭述一走,她一轉身,逛窯子去了。
君珂剛到京西東陽街,那裡有著名的八大胭脂巷,分佈在東陽街的兩側,四通八達,不是熟客很容易就走錯,剛到東陽街上,就聽見不知哪條巷子裡一陣喧鬧,「打架了!打死人了!軍官打死人了!」
君珂一聽不好,那群混混果然不是省事的,這才沒盯著多久就鬧出事來,趕緊就往巷子裡跑,八條巷子人流都極多,攢攢地向裡沖,看不出到底哪裡出事,聽聲音,倒像左手邊第二條的桃李巷,君珂毫不猶豫便奔了進去。
每條巷子都是紅燈區,裡面明娼暗娼大小青樓不計其數,君珂沒頭蒼蠅似地亂找,一邊找一邊罵,「咦,剛才叫得要死人一樣,現在怎麼沒聲音了?」
她在這裡亂轉找人,隔壁巷子,有一隊人悄無聲息地隱藏在黑暗裡,目光炯炯。
「確定人會來?」
「沒錯的,剛才御書房議事時,李公公就在面前侍應,他親耳聽見的。」
「他日常從不出入這類雜亂場所,難道真的會親自駕臨?」
「上頭說,」有人伸出三根手指,示意這個上頭主子是誰,「這人雖然謹慎得要命,但涉及這個女人的事,倒是和對別人不同。」
「主子這些年,對這人大大小小的刺殺沒十回也有八回了,這回……」
「機會難得,不容錯過。」那人在黑暗裡手掌狠狠下劈,「好容易他來這裡一次,恰逢那女人新官上任在燒火,事情完了往那女人身上一推,乾淨!」
黑暗裡一陣桀桀低笑,人影無聲無息地從暗中飛起,像一群攜帶著病毒潛入鬧市的蝙蝠。
「是,也該讓某些人受點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