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天定風流之千尋記·風雲燕京(一)

  納蘭述很快趕了來,戚真思不在,她回城中處理一些事務。

  納蘭述沒到的時候,君珂驅散士兵,將魯海的屍體搬入帳篷,還讓軍醫給魯海好好收拾了一下,重新裝殮,長長的衣袖遮住殘破的肢體,努力將魯海看起來,不那麼淒慘。

  發生的事情她已無能為力,她只想將魯海之死對納蘭述的傷害,降到最低。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堯羽衛每一個人對納蘭述的重要性,那不僅僅是他的死士,那是他的朋友、兄弟、恩人。

  每一個都是。

  三歲至今,他們從未分離。在納蘭述長成的最重要的那個時代,在終年飄雪環境惡劣的高原之上,他們一起摸爬滾打,掙扎求生,一點食物互相推讓,風雪之夜互相取暖,狗熊一般的大個子,因為號稱皮粗肉厚膘最肥,每次都是他睡在洞口最外面,用身軀為他擋住高原夾冰帶雪凜冽的風。

  如今,這凜冽的風,穿過大個子厚實的胸膛,即將吹到納蘭述心裡。

  君珂怔怔地坐在帳篷裡,心底空茫一片,眼前這具屍體,消瘦得不成模樣,哪裡還像那個肥壯的人,可是她滿眼裡晃動的,還是熊一般的大個子,在落雪梅花樁迎風吊橋之上,教她輕功。

  「你不要看身周,施展輕功最忌諱注意力分散,你要善用這天地之氣……」

  「我們家族的吐納術天語第一,可惜你不夠肥,你要不要增肥?」

  「別看我壯,堯羽輕功我第一哦。」

  吊橋之上落花般輕盈的熊,令她忍俊不禁的大個子。

  見她出師沾沾自喜,到處吹噓君珂輕功是他得意弟子的大個子。

  燕京第一場鴻門宴為她出氣,拆了廁所展示「第一小鳥」的大個子。

  興致勃勃領了任務去堯國,準備回來向紅硯求婚的大個子。

  ……

  身側紅硯在沉睡,卻睡得並不安穩,輾轉反側,雙拳握緊,面頰如火,喃喃自語。她不停地在床上發出一陣陣的震顫,身子微微蹦起又落下,彷彿正在噩夢中掙扎,想要擊破這罩頂的黑。

  君珂輕輕撫了撫她的臉,渡過去一部分真氣,撫平她紊亂的氣息。

  帳篷外人影一閃,守衛的士兵一聲「誰!」還未及發出,那人已經出現在帳口。

  納蘭述。

  他氣息微微有些急,臉色有點白,君珂發出的是堯羽衛幾乎從未用過的「十萬火急」信號,他以為君珂出事,閃電般奔來。

  掀開帳簾的一刻,他第一眼看見端坐在暗色中的君珂,立即鬆了一口氣,露出一個笑容。

  然而這個笑容剛剛展開一半,便凝住了。

  他已經看見了地下用被單矇住的屍體。

  一瞬間君珂彷彿覺得他晃了晃,又似乎沒有,再仔細看他,已經恢復了鎮定,只是臉色更白了些。

  他的手抓在帳篷邊,帳篷突然無聲無息出現一個洞。

  在洞慢慢擴大到快要撕破的時候,他突然放下手,近乎平靜地走到屍體身邊,掀開被單,認認真真地看。

  君珂扭轉頭去。

  她知道這很殘忍,但她不能阻止,納蘭述精通天下武器和招數,最擅長從傷口裡看出敵人武功路數和來歷。

  帳篷裡熏了香,以掩蓋屍體腐臭,濃郁的青煙裊裊,遮沒人的神情。

  半晌,納蘭述的聲音,也仿若青煙般在帳篷裡游移。

  「最起碼五批敵人追殺……」他蹲在魯海屍體邊,「屍體損壞太厲害,已經看不出太多,但可以確定,最早的傷痕,來自軍中重箭。」

  「重箭?」

  「邊軍才有的重箭。」納蘭述閉著眼睛,「他一進入大燕國境,就被追殺。」

  君珂心中一冷,早已猜到,卻不願承認,然而此刻事實不容抹殺。

  敢於動用邊軍追殺藩王近衛,代表著朝廷當真破釜沉舟,徹底要和藩王撕破臉。

  這種政治博弈,一旦亮出帶血的匕首,必然是不可挽回的你死我活。再無退路。

  朝廷和冀北的藩地之爭,當真在此刻開始了?

  或者,更早?

  朝廷既然已經毫無顧忌對堯羽衛下手,是不是意味著,冀北王府也已經出事?

  君珂突然輕輕顫抖起來。

  之前派出的幾批堯羽衛,都以為好好地在堯國,或者正奔回大燕,如今看來,想必都已經遭了毒手。

  這要納蘭情何以堪?

  而失去最精銳、最擅長打探消息的堯羽衛的冀北王府,如果因此遭受傷害,納蘭又要如何才能原諒自己?

  這想法太可怕,她也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壓下去。

  身側,納蘭述無聲站起,還是閉著眼睛,不再看魯海屍體。

  「立即掩埋。」

  「不讓小戚……」

  「她不能看。」納蘭述轉身向外走,「她會發瘋。」

  「你要去哪裡?」

  「回京。」

  他聲音始終平靜,卻吐字清晰,字字堅決。這平日裡靈動不拘,看起來還有幾分懶和不振作的男子,此刻遭逢大變,才顯示出不同於常人鎮定和冷靜。

  十年高原之上的雪,並非沒有在他身上打下烙印,那些凜冽與鋒利,潛伏在血液裡,一旦被風雷驚動,必將兇猛席捲。

  君珂一怔——很明顯現在必有大變,納蘭述應該立刻趕回冀北,趁著麓峰大營在城外,朝廷還沒來得及追捕,趕快離開才是,怎麼還要回去自投羅網?

  「魯海屍體被發現,消息一定已經傳回燕京。」納蘭述沉聲道:「還有相當一部分堯羽衛留在燕京,小戚也在,他們一定有危險,我得回去接應他們。」

  「挖出魯海屍體,我已經嚴令封口,到現在沒有一個人出營……」

  「不出去不代表無法將消息遞出去。」納蘭述打斷她的話,「我不能冒險。」

  君珂瞬間也想清楚了,不管是出於兄弟情義還是實際需要,納蘭述都必須回去這一趟,他要回冀北,但此刻燕京到冀北的路上,一定已經天羅地網,要將他留在路上,沒有足夠的助力,他要如何衝出重圍回到冀北?

  「我和你一起去。」君珂起身,收拾武器。

  「小珂……」納蘭述走到她身邊,溫柔地撫了撫她的鬢角,他素來溫暖的手指,此刻徹骨的冷,這種冰冷而陌生的觸感,讓君珂頓時心中一酸。

  「多謝你……」他的聲音如呢喃,君珂回眸一笑,正要說什麼,納蘭述突然手指一彈,正擊在她頸後。

  君珂應聲而倒。

  納蘭述一伸手將她接住,小心地放在紅硯身邊。

  他蹲在君珂身邊,輕輕執著她的手指,大變在即,乍逢死別,他鎮定依舊,卻不能自控地手指微微顫抖。帳篷裡昏暗的光線下,少年素來明亮清銳的神情忽然便淡去,換了山嶽般堅剛沉毅。

  命運猙獰的倒影,剎那間完成鏡像的映射,他在其中長成。

  「小珂。多謝你願意陪著我,多謝你毫不猶豫要跟隨我,多謝你,從未讓我失望。」他微微撫著她的眉,手勢珍重,「但抱歉,我要讓你失望了。」

  「前些日子我還在和你說,我要在原地等你,等著聽你的回答……」

  他俯下身,一個吻,蝶翼輕揚般落在她眼睫上。

  「對不起,我食言了。」

  這一吻一生最短。

  心事卻無涯綿長。

  一吻便休,並不停留,像是怕自己過於沉溺,便永無勇氣邁出別離的腳步。

  隨即他決然起身,頭也不回向外走。

  或許這一轉身永無回首之機,或許那一句回答便永不能聆,然而人生從來如此,當得放手,便須放手。

  我若不能留在原地。

  但望你在原地安好。

  他步伐穩定,只在經過魯海屍體之側時,微微停了腳步,仰起頭。

  用手緩緩摀住了眼睛。

  帳篷無聲,風悠悠地走。

  初冬的風一卷,帳篷外已經沒有了納蘭述的身影。

  帳篷裡油燈噗一聲滅了,有人在黑暗裡,緩緩坐起身來。

  她眼角微微的紅,神情卻平和冷靜,摸了摸自己的後頸,聽著遠處駿馬長嘶而去的聲音。

  她要跟去,納蘭猜得著。

  納蘭不會讓她跟去,她也猜得著。

  早有防備,怎會得手?

  迅速收拾了一個簡單的小包袱,主要帶全了各種武器,換了身利落的緊身衣,她連張紙條都沒留,也向外走。

  沒什麼好交代的,跨出這個門,她便不是朝廷的統領,她要走在納蘭述身後,那麼此刻所有的人都是她的敵人。

  君珂並沒有什麼遺憾,誠然,雲雷軍是她傾盡心血一手打造,她這一走,便為他人做了嫁衣裳,然而她心底明白,做了這個選擇,她就注定帶不走任何軍事力量,她沒有理由要雲雷軍拋家棄子,為她和朝廷作對,幹那殺頭的勾當。

  雲雷愛戴崇敬她,會願意跟隨她走上任何戰場,但卻不會陪她和朝廷作對——雲雷軍都是燕京人,家業親友全在京城,一切生死命脈控制在朝廷手中,他們怎麼能放棄這些?

  再說她也不敢帶——一旦出一個奸細,會害死所有人。

  君珂吸一口氣,昂頭向外走——沒關係,千金散盡還復來,大不了一切從頭開始。

  帳篷口突然又有人影一閃,灰布衣,鐵面具,卻是醜福。

  他也背了個小包袱,帶齊了武器,一副遠行打扮。

  「走吧。」迎上君珂的目光,他平平地道,「醜福是你終身追隨的護衛,不是雲雷軍的。」

  君珂默然,隨即抬起眼睛,對他笑了笑。

  她的眼睫潮濕,心卻覺得溫暖。

  回頭看了一眼紅硯,她心中猶豫,這姑娘武功平平,帶進此刻的燕京還要分神保護她,但留在馬上就是敵人的雲雷大營,那也危險。

  「我已經安排可靠的人,等會來送她去鄉下,風頭過後送去隔鄰郡。」醜福在她身後道,「紅硯不是笨人,知道保護自己,你放心。」

  君珂點點頭,「走吧。」

  幺雞昨晚就跟著戚真思回了燕京,君珂此刻別無牽掛,兩人悄無聲息行出大營,趁人不注意牽出兩匹馬,一路快馬馳向燕京。

  為了能盡快到燕京,他們抄了小路,因此和官道上一列隊伍擦身而過。

  那列隊伍人數不少,行色匆匆,直奔雲雷大營。在靠近大營的地方,那隊精悍的士兵組成陣型,封鎖住谷口,配備弓弩,佔據各處有利地形,森冷的箭尖,對準了底下的大營。

  其餘人昂然直入,馬蹄聲踏破山谷平靜。

  雲雷軍還沒有任命副將,君珂任命的一名武舉出身的參將迎了上來,認出對方是兵部一位侍郎,最近這些人經常來往雲雷軍中,彼此熟悉,便笑著招呼,「孫大人今兒怎麼有空過來?又給我們帶來什麼好東西了嗎?」

  那平時笑麵糰團的孫大人,此刻端坐馬上,下巴微抬,臉皮也像這微雪山石一般冷硬,「奉陛下口諭,前來查看雲雷大營。」

  「啊?」湧出來的士兵軍官都愣了。

  「雲雷軍統領君珂,涉嫌交聯不法之徒,現予以看押待審,其餘部下人等,一律原地待命,但有任何不法情事,就地格殺勿論!」

  一陣驚愕的沉默,隨即爆發喧嘩。

  「好端端的這是怎麼了?」

  「我們做了什麼?統領做了什麼?要這麼對我們?」

  「什麼不法之徒?統領每天都在大營和我們一起,朝廷紅嘴白牙的,這是要栽贓陷害嗎?」

  吵嚷聲響成一片,那位兵部侍郎揚臉冷笑,卻將馬身向後退了退,讓一批士兵護住了他,他並不擔心雲雷軍造反,卻怕被這些痞子揍一頓。

  「各位肅靜!肅靜!」那位參將壓了壓手,將怒潮壓了下去,忍著氣,問,「孫大人,這罪名著實好沒來由,統領和兄弟們一直呆在大營,怎麼會交聯不法之徒?這不法之徒是誰?無端便處置一軍統領,未免令人心寒。雖說我等必然服從朝廷命令,但好歹上頭要給個讓人信服的理由吧?」

  「陛下口諭,你們也敢質疑?」那孫大人斜著眼,「朝廷也談不上處置你們,說的是涉嫌嘛,請君統領去兵部問問,沒事自然回來,你們只要服從聖旨,安心在營,不起鬨胡鬧,什麼事也沒有!」

  「什麼事也沒有?」有人憤然指著對面山石上壓制的弓弩,「我們現在也什麼事都沒有,就已經拿弓箭對著我們!」

  「你們可以去問問你們統領,她做了什麼好事,連累了你們!」孫大人衣袖一拂,指著主帳,「去請君統領出來!」

  一隊重甲士兵快步過去,雲雷士兵們咬著牙,也盯著那帳篷——等統領決定,說聲揍,立刻幹他娘的!

  兵部士兵團團圍住帳篷,才有兩人持長矛上前,惡狠狠一挑帳門。

  「君統領,你還不……咦?」

  帳門大開,空蕩蕩無人。

  雲雷軍也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撫掌大笑,「哎喲,人呢?」

  「莫不是在茅廁?」

  「快去找啊!」

  「你看見統領了嗎?」雲雷大爺們開始勾肩搭背,互相詢問,「廚房?菜地?澡房?訓練場?石頭底下?」

  隨著他們的調笑,那些四處尋找君珂的士兵們也在一個個地回報,「廚房沒有!菜地沒有!澡房沒有!訓練場,沒有!」

  孫大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上頭吩咐,無論如何要帶來君珂,控制住雲雷軍是小事,不讓君珂走了才是大事,然而現在,很明顯,這狡猾丫頭,已經跑了。

  不過找不到君珂,他也沒有太緊張,在接到陛下口諭之後,他還接到了崇仁宮皇太孫的口諭,第一要兵部不得難為君珂;第二太孫殿下表示,主要把君珂和雲雷軍分開就行。如今君珂不在雲雷軍中,無法再對雲雷軍施加不良影響,也算結果不壞。

  只是看著那群大聲調笑滿眼藐視的兵痞,孫大人心中也不免湧起怒火——他最近來雲雷挺多,雲雷的軍官倒大多客氣有禮,就是這些兵,睥睨沒教養,對他們兵部從沒好臉色,如今眼看雲雷要收歸朝廷,這個樣子以後怎麼管?

  還是得壓壓他們的氣焰!

  「來人。」他轉頭,陰惻惻地吩咐,「兵部護衛兵力緊張,九城兵馬司最近也有要務,去請驍騎營的護衛們來看守雲雷軍!」

  「是!」

  大聲調笑突然止住,雲雷軍慢慢陷入沉默,沉默裡,眼底卻都竄出怒火。

  孫大人得意地轉過身去。

  讓你們不識好歹,不敬上官!

  叫你們老相好,好好整你們!

  ※※※

  正如這個愚蠢的兵部侍郎,不知道自己一個舉措,影響了之後風雲動盪的燕京,甚至從某種程度上,改變了整個天下的格局一般,君珂現在也不知道,她的雲雷軍,已經因為她,陷入建立以來最艱難的狀態之中。

  她和醜福,快馬直奔燕京,此刻燕京,難出好進,進燕京城門,毫無懸念。

  她不回自己府邸,直奔納蘭述在燕京的別業,在進燕京城門之後,她就和醜福兵分兩路,醜福到京西七里巷,收拾她名下產業,安排所有鋪子關門避禍,並通知柳杏林關閉醫館速速出京躲藏——她不能確定自己下面會幹出什麼事來,但肯定朝廷馬上就容不下她,和她關係親近的這些人,都要讓他們早做準備,以免遭受池魚之災。

  天色已晚,君珂在接近別業時,就已經棄馬步行,戴上從納蘭君讓那裡搜刮來的精緻面具,遠遠地便聞見煙火氣味,又看見四面都有可疑人士梭巡,心中頓時一緊。

  燕京反應這麼快?

  小戚她們不會有事吧?

  納蘭述現在在哪?

  她仗著地形熟悉,繞過那些耳目,從後面的巷子慢慢接近,再看見冀北別院的那一刻,她心中一冷。

  堂皇精緻、門楣氣派的冀北別院,沒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瓦礫焦土,殘破門簷,破碎照壁,焦黑樹木。

  地面散落箭矢武器,隱約處處血跡,證明這裡經過一場惡戰,然後被大火焚燒。

  君珂怔在了牆頭上。

  按說朝廷就算秘密撥軍截殺冀北在京力量,也不該如此興師動眾,這火,到底是怎麼放起來的?

  別院佔地廣闊,被燒燬的只是一小部分,一些九城兵馬司的人在其中出入,似乎在搜尋是否還有其餘逃生者。

  君珂無聲地向後退去,退到了當初放泔水的那堵牆後。

  她知道這堵牆其實是翻板的,牆一轉就進入地下地道。

  她躍上那堵翻轉的牆,腳尖在機紐上一頓。

  意想中的翻轉卻沒有來,她愕然低頭。

  頭剛低下去便覺得不對,落了一半的脖子硬生生抬起,隨即她想也不想,一個大翻身便要從牆頭上落下去。

  然而已經遲了。

  一隻手,彷彿突然從牆頭上伸出來般,輕輕巧巧,抓住了她的腳踝。

  ※※※

  此刻,數百里之外。

  冀北。

  成王府。

  臨近午夜,王妃寢宮燈火未熄,成王妃衣著輕便,端坐桌邊,聆聽身前人恭敬的低聲回報。

  來人語氣凝重,神情焦灼,成王妃卻始終不動聲色,只偶爾輕斂眉峰。

  直到聽完對方訴說,她才沉聲道:「你所言屬實?」

  「萬不敢一字虛言!」來人向前一跪,「公主!堯國正統,危在旦夕,逆軍步步緊逼,已近皇城!但求您出手,救我步氏皇朝血脈存續!」

  「堯國出此大事,華昌王謀反,為何始終一點消息都未曾傳入大燕?」成王妃細細的眉尖蹙起,微現凌厲。

  也由不得她不懷疑——堯羽衛不是死人,靈敏的述兒和他的鳥兒們,在這麼長的時間內,怎麼可能一點都沒有察覺蛛絲馬跡並予以回報?就算堯羽衛遠在燕京無暇他顧,她自己依舊有可以控制的力量,冀北離堯國比燕京離堯國近很多,不也一直沒有收到堯國大亂的消息?

  「大燕始終有人暗中阻擾,生生將消息阻隔在外。」那人苦澀地道,「早在去年,華昌王屬地發現祖母綠礦石時,就有人千里來奔,想將消息通知成王府,誰知在離冀北不遠的三水縣一個小村內,遭遇大燕高手伏擊,全軍覆沒。之後華昌王反意漸露,堯國境內,漸漸開始不太平,您的昔年舊部,這些年漸漸凋零,剩下的人試圖傳遞消息,都以各種方式被殺,隨即大燕這邊開始封閉關口,屢屢對我堯國行徑惡劣,國主一怒之下,也封了堯國關口,不許任何百姓出入,您的人,對內要躲避追殺,對外又出不得關……」

  成王妃眼神漸漸凝重,但仍冷冷道:「這麼長時間,就算我留在堯國的人始終沒能遞出消息去,但大燕這邊,就沒有人試圖進入你們堯國打探?」

  她指的是堯羽衛,別人進出不了堯國,但出身堯國的堯羽衛,不可能沒有辦法。

  「在下隱約聽說是有人一直試圖進入堯國,也確實進去了幾批,甚至朝廷暗衛後來也查出來,對方早幾個月就查出華昌王謀反動向,拚死將消息遞了出去……」那人嚥了口唾沫,低低地道,「但不知道怎麼回事,消息進了大燕,又石沉大海……」

  此時戚真思若在,立刻便要明白問題出在何處——消息確實早已遞了進來,卻被人暗攪風浪,趁堯羽和納蘭無暇他顧,調了包。

  成王妃自然不知道這番過節,但她也不會浪費時間在無用的追索上,冷聲道:「華昌王以祖母綠變賣巨資,在他國購買武器馬匹,擴充軍員以謀反,這樣大的動作,朝廷居然一直不知?」

  「華昌王十分狡猾……」來人垂下頭,「他一邊擴軍備戰,一邊向朝廷獻媚,特意蒐羅了來自各國的美姬進獻,又給國主上貢了一種奇特的藥物,國主一用便丟不開,從此日日依賴他的進貢,對他十分信重……」

  成王妃冷笑一聲。

  「堯國和大燕既然已經各自封鎖關口,飛鳥難入,大家用了一年多都沒能衝出來,你們又是怎麼突然能逃出求救的?」

  「國主自逆軍步步緊逼之時,便派出十八隊衛士前往冀北報信,求公主襄助,前面十七隊都石沉大海,只有我……趁著南齊晉國公拜訪大燕之機,繞了個大彎子取道南齊,混在晉國公隊伍裡,才進了燕地……」

  「那又如何?」成王妃沉默半晌,拂袖而起,「當年的事國主忘了,你也忘記了?我已於金殿之上,訣堯國而去,連當年天語一族的私軍都已經就地解散,如今我遠嫁他國,身為藩王妃子,我有什麼理由,有什麼能力,可救你堯國滅國之亂?」

  「公主!」那人膝行一步,仰頭悲呼,「您從來都是我堯國的擎天之柱!您雖遠嫁他國,但堯國百姓至今仍愛戴敬慕您;您雖為他國藩王王妃,但堯國最強最神秘的天語一族,仍然以您馬首是瞻。他們雖然就地解散,但實力猶存,當此大廈將傾之刻,您若出現,必可一呼百應,令逆軍望風披靡!」

  「您真是高看了我。」成王妃面色冷肅,不為所動,「只怕這一出冀北,你所認為的擎天之柱,便將死無葬身之地!」

  「公主……」那人跪前一步,「您有冀北大軍啊……」

  「放肆!」成王妃勃然大怒,霍然拍案站起,「冀北王軍,是我夫君所有,冀北大軍一動,我夫君立即便要陷身謀反大罪,難道你要我成王府上下數百口,黃綾裹枷上刑場?」

  那人深深伏地,悲切地道:「公主……我等怎敢令公主蹈險……只是公主……您若不回,堯國百姓便將被擲水火;你若不回,天語一族會成為新君最先屠殺的對象;您若不回,先國主駕崩時您的誓言就……公主,便不說這些,國主也說了,只要您能令步氏江山不傾覆於外姓之手,令他不至於蒙羞地下無顏見先人,他願意在江山平定後,奉您為王!」

  成王妃渾身一震,回過身來,眉毛一挑,昔年名動天下英銳無倫的夷安公主剎那重來,「我那哥哥,捨得說這話?」

  「公主,國主說他現在回思前情,深覺對不起您,更覺得當年先皇說得一點不錯,您才是這江山最適合的守護者,您是天生的王者,是堯國希望所在……公主,老奴也算看著您長大,您是怎樣的人,老奴知道,您萬萬不可能真心喜歡成王那樣的庸碌藩王……這許多年,午夜夢迴,您心中,當真沒有不甘?」

  「別說了!」

  來人立即噤口,頭垂得更低,發出微微的啜泣。

  成王妃伸手扶著桌案,怔怔望著窗外欲雪的天色,半晌疲倦地道:「孫希,你剛才說的話,我可以當作沒聽見,但是從現在開始,你但有一字半句同樣言語,我立刻殺了你。」

  孫希重重磕下頭去。

  「我嫁給成王二十年。」成王妃淡淡道,「他為我盡棄府中侍妾,為此多年被諸多兒子怨怪;我成親兩年無所出,多少人勸他再納側妃,我也樂意,他卻不肯,說我嫁他已是委屈,萬不可再有一分令我不快;生述兒我險些血崩而亡,他三日夜不眠不休,親自在冀北境內找尋名醫救治,把名醫帶回府的時候,他幾乎是滾下鞍來。」她嘴角浮起淺淺笑意,撫摸著光可鑑人的檀木桌面,「我喜歡梨香檀,他便尋遍天下,為我打製全套的檀木用具;我喜歡高處,他便不惜被朝中御史彈劾,為我造這建制超越王妃宮室的寢宮;我睡覺警醒,有人在身側便難以入眠,他便主動與我隔室而居,為此被眾兄弟恥笑——」

  「孫希。」她回轉身,幾乎是溫柔地道,「你所知道的那個我,是少年的我,不是謝卻權欲,返璞歸真嫁人之後的我。少年的我,也許確實會被至尊女王之位吸引,也許確會嫌棄不夠卓越的夫君,然而風雨渡如今,現在的步夷安,目光只在這冀北之遠,只在相互扶持的貼心人,只在她的夫君、孩子——和家。」

  「可是……」

  「我會隨你去。」成王妃仰首一笑,「父皇駕崩時,握著我的手,熱淚連連一言不發。我當時跪在他榻前,發了血誓,步夷安無論走到哪裡,永遠都是堯國的。堯國興盛,步夷安可以消失;但堯國如有難,此身必相隨。」

  「公主……」已經不抱希望的孫希,一時不信這峰迴路轉,怔怔抬頭看她。

  成王妃卻是說到做到,一轉身進了內室,再出來時輕裝短打,只帶了個小包袱,笑道:「我已經給王爺留了字,可以走了。」

  「您就這麼……」

  「還要怎麼?」成王妃淡淡道,「全大燕都認為,成王妃才是這冀北無冕之王,只有她在,成王府才有主心骨,她若出手,成王大軍必隨——他們都錯了,這冀北,成王妃才是最可有可無的一個。她不在,她的夫君照樣坐擁大軍;她不在,她的兒女照樣優秀出眾。若有人以為,她重要到足可牽動兩地情勢——那他就大錯特錯了。」

  孫希抬頭看她,似懂非懂。成王妃笑笑,也不打算解釋——她始終懷疑孫希的到來是場陰謀,不是說孫希本人有問題,而是他自己也許都不知道,他已經成為了某些人手中的棋子,只為引出她這個帥和帥擁有的卒——一旦她帶走成王大軍,就算不被朝廷問罪,成王府也定有危險。

  如此,她一個人,就算保不住自己性命,也能保住冀北。

  成王妃遙望深濃夜色,微帶苦澀地笑了笑。堯國,她可以置之不理,然而終究做不到,這後半生,她不能活在背誓和棄國的噩夢裡。

  「走吧。」她輕鬆地掂起包袱,當先走到門口,腳步突然停住。

  宮闕厚重殿門陰影裡,站著熟悉的人。

  「這麼晚了,你去哪裡?」

  成王妃抿著唇,看著夫君,不知道他聽見了多少,半晌微笑道:「我突然想回堯國一趟。」

  「堯國有什麼事?」

  「沒有。」成王妃嫣然道,「你知道的,我當年發誓過不能回去。但今天我宮裡的老人來找我,我突然非常想念故鄉,父皇的陵墓,我有二十年沒祭拜了。家鄉風俗,二十年一轉生,我該去給他上柱香。」

  「我可以陪你去。」成王深深地凝注她。

  「冀北不可一日無主。」成王妃微笑,踮起腳尖,給丈夫理了理鬢邊微白的髮,「我很快就回來。」

  她看他的神情,溫存繾倦,眼波盈盈猶自如少女,他俯首深深看進她的眼睛,恍惚看見多年前,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女,足風流。

  一晃二十年,花容猶在,心事如書。

  「那我等你。」他也微笑,撫了撫她的額,手指用力壓了壓,換她不滿嗔一眼,隨即兩人都一笑。

  這是成婚二十年來常玩的遊戲,他總愛撫她的額頭,她便嗔他撫出皺紋,他便用手指壓一壓,笑說替你壓平了,永遠不老。

  一個動作做了二十年,樂此不疲,不是因為好玩,而是因為,貪戀彼此的親暱和繾綣。

  「放心。」她拍拍他的手,看他神色如常,也放了心,成親二十年,還是知道他的性子的,如果知道真相,他不會這樣鎮定。

  「那我派人送你。」

  「不必了。」她笑,「我已經安排人在宮外改裝護衛我。」

  「王妃果真算無遺策也。」他取笑一句,隨意地放開了手,「你辦事,我總是放心的。那你一切小心,速去速回,等堯羽衛回來,我讓他們去接你。」

  「好。不過你不必特意去召堯羽了。」成王妃輕輕道,「述兒在燕京,他身邊不能沒有人。」

  「這小子。」成王皺起眉,「聽說他和那個……」

  「元征。」成王妃淡淡微笑,回身的神情,有種自如的睥睨,「以前我也擔心,但最近我想通了。述兒的身份地位,和他的心性選擇,注定他身邊的女子,必將多經考驗。大浪淘沙,泥沙俱下,能最後留在他身邊的,必是超卓女子。你現在又何必對那些未必能長久的鶯鶯燕燕著意呢。」

  成王沉默半晌,自失地一笑,「老了,心思就瑣碎了,好,依你。」

  成王妃嗯了一聲,看看丈夫,忍不住又道:「聽說你最近去松寒院比較多……」

  松寒院是有罪軟禁的納蘭遷居住的地方。

  「夷安。」成王的笑意裡有不以為然,「遷兒知悔了。你知道的,他那個拚命衝動性子,不過被人利用而已,無論如何,他是我兒子。」頓了頓他又道,「不過你放心,我沒打算現在放他出來。」

  成王妃閉閉眼睛,半晌淡淡一笑,「是,我沒有為難遷兒的意思。只望你記住,有些人居心叵測,不可不防。」

  「那是自然。」成王笑起來,款款執了她的手,柔聲道,「你呀,就是操心太多。如今出趟遠門,回家鄉看看也好,這些年,累著你了。」

  成王妃在他臂彎溫柔一笑。

  成王久久凝視著她,突然張開雙臂,將妻子緊緊抱在懷裡。

  「夷安。」他嘆息般地道,「我有沒有告訴你,娶了你,是我一生裡最大歡喜?」

  成王妃一霎沉默。

  夫君愛她,卻因為她的敏感潔癖,並不敢過於親近她,這般緊的擁抱,似乎記憶中第一次。

  隨即她反手,更緊地擁抱住了他,近乎貪戀地細細嗅夫君身上熟悉的氣息,在他耳邊輕輕道:「有。此刻,最合適的此刻,你讓我知道。」

  成王似乎笑了一下,她感覺到他胸腔的震動,隨即他推開她,道:「你是不想驚動他人,想趁夜出城嗎?那時辰不早了。」

  「嗯。」成王妃在漸起的晨曦裡,仔仔細細看了看丈夫的眉眼,隨即一笑,轉身行出殿外,不再回頭。

  成王立在台階上,久久地看著妻子帶著孫希走遠的背影,良久沉聲道:「彤文。」

  立即有個聲音,從殿外冒了出來,「屬下在。」

  「秘密調撥大軍。」成王緊緊盯住妻子背影,眼神雲濤微卷,「悄悄跟隨保護王妃!」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