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天定風流之金甌缺·都是狐臭惹的禍

  「剛得到的最新消息,雲雷軍在真陽地界,突然改變晝伏夜出的習慣,白日衝擊關卡,引起當地官府追擊,連帶附近州縣駐軍全出,現在正在全境搜捕。」

  離冀北不遠的一座隱蔽的山頭裡,戚真思正在向納蘭述通報雲雷的訊息。

  納蘭述沉默,遠山的影子映射在他的眉尖,並無愁鬱之色,只添了幾分沉肅之意。

  戚真思也沒有說話,攏緊雙膝,將頭慢慢埋在膝蓋裡。

  兩人都知道雲雷,或者說君珂的用意。之前一路過來,由於朝廷沒有料到雲雷竟然最後和堯羽一同衝出燕京,路上設置的關卡都只是針對冀北在京力量,對付幾百人的堯羽綽綽有餘,但加上那兩萬多人,便如螳臂擋車,被沖得七零八落。

  此刻兩處力量分散,冀北堯羽接下來的路便沒那麼好走,這個時候雲雷突然改換風格,橫衝直撞,很明顯是要將附近官府力量吸引,好讓堯羽趁機脫身,盡快趕到冀北。

  但堯羽衛此刻,最不願承的,就是雲雷軍的情分。

  「從他們行走的路線來看,應該已經取道魯南。」半晌戚真思啞聲道,「小珂……有沒有和他們一起走?」

  納蘭述眼神動了動,這是他唯一把握不準的事,他瞭解君珂,她是個很有責任心的人,不太可能棄此刻的雲雷而去,所以他才決然先棄她,好讓她能及時和他分道揚鑣,不必被捲入冀北的腥風血雨。

  可如果她追來呢?若她落單,可能自保?

  「注意四週一切動向,尤其可疑人士。」半晌他嘆息一聲。

  「是。」

  ※※※

  不過很快納蘭述和堯羽衛便打消了顧慮——雲雷軍在君珂帶領下呼嘯而去,他們憑藉堯羽留下的詳細地圖,有時匯合有時分散,數次繞過被朝廷調動前來圍剿的各地邊軍,還打了幾個漂亮的穿插戰。更神妙的是,大燕朝廷緊急調動南陽和真武兩地邊軍,想要來個兩面夾擊,將雲雷軍全殲,結果雲雷軍竟然在合圍的最後一刻脫出,令夾擊的兩軍撞在一起,險些被反包餃子。這一戰雖然規模不大,但其間對時機和戰況的把握,在行家眼裡,精妙絕倫。精妙到戚真思和納蘭述面面相覷——在他們的印象裡,就算是君珂,似乎也沒有這麼強的軍事指揮能力,但除了君珂,誰又能指揮得動桀驁的雲雷軍?

  之後的雲雷軍,再次匯合,兵鋒直下,周圍市縣駐軍,無一合之敵。要知道想從關外一路打進來,兩萬雲雷絕對不夠看,但不打算攻城掠地,只想從關內一路疾奔向外,機動性和腿功極強的雲雷軍,還真的是沒有對手。

  納蘭述和戚真思漸漸放了心,看樣子,君珂當真是帶著雲雷離開了。

  此時堯羽已經和等候在三水縣的部分護衛匯合,留在三水的近兩千護衛,一千人在燕京出事後,直奔冀北,一千人留下來等候接應納蘭述,在燕京邊界接到了從京中逃出的同伴。

  過了三水,進入定湖縣地界,再過一道山脈,就是冀北。

  令堯羽衛化整為零在城外休息,納蘭述和戚真思改裝進了三水縣城,三水這裡因為靠近冀北,他們希望從這裡得到消息。

  三水也是外鬆內緊,巡查不絕,但是比起當日燕京的緊繃,這點搜捕密度還不在納蘭述和戚真思眼裡,到處都有張榜懸賞捉拿他們的畫像,兩人坦然自若,專門從畫像下走過。

  他們直接去了當日去過的茶館,這是本地最大的茶館,也只有在這種地方,才有可能獲得最有價值的信息。

  納蘭述遙望著那家人流進出的茶館,眼神裡微微悵然,似乎還只是不久之前,他帶著君珂一路插針擠進了這裡,那時身邊有笑嘻嘻的君珂,有傻兮兮的幺雞,有一臉老實的丫鬟紅硯。那時久尋終獲,失而復得,心情愉悅得一杯大碗茶也勝過雲霧翠芽。

  一轉眼,人間霜雪,天各一方。君珂帶著她的雲雷,踏上漫漫歸鄉之路,紅硯失了她的大個子,終日渾渾噩噩,再無笑容,幺雞在他們離開時若有感應低聲咆哮,被戚真思好一陣絮叨,抱了又抱,灑淚而別。

  自此後思念綿長,在每寸寂寥的光陰裡。

  那般悵惘眼神一閃而逝,隨即他一笑,「走吧。」

  兩人改裝成一對兄弟,衣著相貌都普通得讓人不會多看一眼,只是納蘭述的腰間的腰帶有點特別,似乎是管狀的,他用布帶又纏了一圈,看起來便不顯眼。

  去那家茶館要經過一條巷子,巷子裡和當初一樣,很多乞丐,見人就磕頭要錢,然後再被路人嫌棄地呵斥踢開。

  兩人不敢出手大方引人注意,也和那些人一樣,毫不理睬漠然走過,忽聽巷子裡有人慘叫,聲音嘶啞如裂,忍不住都看了一眼。

  巷子深處黑洞洞的,幾個乞丐正圍著一個男子毆打,被打的人雙手抱頭在地上亂滾,似乎是個啞巴,發出的聲音難聽得像灰炭擦在了牆上。身上破爛襤褸,比乞丐還不如,滿身破洞的衣服裡,露出的肌膚青紫深紅,沒一塊好肉,幾個身強力壯的乞丐一邊踢打他,一邊惡狠狠低聲罵,「啞巴!廢物!份子錢都交不出來!白佔了地方!」

  「你還活著幹嘛?不如去死!」

  那人「啊啊」地叫著,聲音淒慘。

  納蘭述和戚真思對看一眼,沒打算去管閒事,乞丐也有自己的組織,這人想必是交不出份子錢被懲罰,他們現在自身難保,沒有必要去破壞別人的規則。

  兩人正想走開,驀然聽見一個胖大乞丐狠狠道:「看見你這張疤子臉,老子就想尿尿,來,給我接著!」

  說完便去拉褲子,那被打的男子,被幾個乞丐獰笑著抓起頭髮扳開嘴迎上,那胖乞丐對他嘴裡看了一眼,立即露出嫌惡驚怖的表情,喃喃道:「瞧見這嘴,尿都撒不出了喲……」

  戚真思突然走了回去。

  那胖乞丐正要尿,忽覺眼前多了個黑影,還沒來得及發問,就聽見「砰」的一聲。

  聲音好像來自天外,又好像響自心底,這聲音一出,日光便炸裂,天地便顛倒,滿世界裡噴了鮮紅和碎白,仔細一看是自己的血和斷齒。

  胖乞丐吭都沒吭一聲便倒了下去,昏迷前最後的印象是一雙狼一般的,冰冷而凌厲的眼神。

  戚真思用那樣的眼神,對四周冷冷看了一圈。

  乞丐們立即放下俘虜,四散奔逃。

  戚真思也沒有看倒在地下的那乞丐,她並不是有心救人,她只是心情鬱憤,不想接受任何的過分。

  她轉身,走了開去。

  雙腿突然被人抱住,戚真思冷冷回首,垂目看一眼那死死抱住她的乞丐,膝蓋一彈,已經將他遠遠彈了出去。

  「啪。」一聲,一枚銀角子,精準地彈在那乞丐身上。

  隨即戚真思頭也不回,走出巷子的黑影,納蘭述一直在等她,沒有對她的舉動做任何干涉。

  兩人決然而去。以為那乞丐定然感激涕零,揣了那銀子迅速離開。

  黑暗的陋巷裡,滿地的血跡中,那乞丐並沒有撿起那銀角子,也沒有管自己的傷勢,他趴伏在地上,死死盯著戚真思離開的背影,消瘦的臉上,額頭上一道黑疤悄然蠕動,猙獰若獸。

  他張開嘴,嘴裡一團爛肉,辨不清口腔和舌頭,看得人倒吸一口冷氣,他用這樣的廢掉的口腔,慢慢地,不住地蠕動,似乎在反反覆覆,說著一句話。

  如果有人看懂他的口型。

  就會發現。

  他在說:「是你……是你……」

  ※※※

  三水縣的茶館永遠都那麼熱鬧,納蘭述和戚真思在牆角找了張桌子坐下,隨便要了點大眾食物,靜靜聆聽。

  「聽說冀北成王造反了!已經快要打到定湖了!我那口子叫我到南陽去避避呢。」

  「什麼呀,我倒是聽說,是朝廷派大軍圍了冀北,成王一家已經被殺,死絕了!」

  「我可是聽我那在縣衙做文書的大舅子說的。」

  「我還是聽我三哥說的呢,他是定湖駐軍校尉,消息肯定比你大舅子一個文人准。」

  「你兩個別爭,保不住一個都不准,我告訴你們一個再沒錯的,是成王妃偷偷帶走了成王的大軍,跑到堯國去當女皇了!」

  「胡扯!」

  「瞎說啥呢。」

  「流言多了是,誰知道哪個真的?不過有件事倒再沒錯,冀北已經被大軍封鎖,天陽城許進不許出,上萬雄兵列陣,每天都有神射手在城頭射箭,連只蒼蠅都不讓飛進天陽城,你們說得再起勁,也得不著一手消息。」

  「莫談國事!」有人一指柱子上的貼條。

  四面安靜了下來,各自喝茶吃點心。

  納蘭述和戚真思對望了一眼。

  難怪和回去的一千護衛聯繫不上,天陽城竟然已經被封鎖成這樣。

  信息如此駁雜,但都不是好消息,兩人的心都微微沉了沉,但面上神色不動,各自飲茶。

  突然一陣騷動,有人歡笑道:「老胡頭又帶他家妮子出來唱了。」

  兩人抬頭一看,二樓已經坐下了一個中年瞎子和一個少女,另外還有個戴了眼罩的黑面少年,眾人一見便嫌棄地哄笑一聲,道:「老胡頭,你這個乾孫子,一身的狐狸臊臭味道,今天怎麼也帶了出來!不怕熏著我們?」

  「各位大爺見諒。」那老胡頭向底下作揖,「丫頭近日身子不是太好,老朽怕她累著,才讓蠻子出來照應,老朽已經讓蠻子洗了澡戴了香包,不敢讓他上前驚擾各位大爺。」

  「得了,唱吧。」

  納蘭述和戚真思原本準備走,此時眼光一凝,都盯住了那個少女,少女微微豐腴,一張粉白的團團臉,明顯比君珂要胖得多。

  再看那少年,雖然年齡相仿,但也足足比君珂胖一圈,也比君珂要高,納蘭述和戚真思何等眼神,真胖假胖,腰間有沒有墊東西,一眼便知,而且兩人也注意了他的鞋子,這少年穿了雙一看就是撿來的舊靴子,是薄底快靴,增不了高。這少年大冬天的捲著袖子,露出的胳膊結實黧黑,長著長長的汗毛。

  兩人目光從他身上掠過,隨即便滑了開去——怎麼看這少年也不可能是君珂,這姑娘還是挺愛美的,而且也不喜歡改裝。

  更重要的是,身高什麼的都不對,這個假不了。

  注意力最終還是轉到那少女身上,然而那少女一開口,兩人又鬆了口氣——人家聲音如黃鶯出谷,碎玉鳴泉,君珂說話還沒人家好聽來著。

  心思放鬆,兩人注意力便不在這三人身上,豎起耳朵,準備再聽聽有什麼有用的訊息就走。

  ※※※

  此時在一巷之隔,那黑疤乞丐,正艱難地以肘支地,一步步向巷子外挪移,似乎想要到什麼地方去,只是他被打得厲害,行動艱難,急得他滿頭汗滾滾而下。

  忽然一雙靴子停在他面前,靴邊壓著青紋,是官府衙役常穿的式樣,那人低頭皺眉看著他,道:「黃老三,在這裡做什麼?怎麼每次看見你,一次比一次倒霉?」

  那黃老三抬起頭,認出面前的人是以前的街坊,眼光一亮,一把拉住了他,啊啊地要說話。

  那人轉開眼光,不敢看他的嘴,想著這個二流子,也不知道怎麼便落到這個境地,皺眉道:「行了行了,要錢是嗎?」說著掏出一個銅板塞在他手裡,轉身便走。

  黃老三一把將銅板扔了出去。

  銅板砸在地上清脆一聲,那人回身,勃然變色,「黃老三,看在以前街坊的份上,我回回都照顧你些,你就這麼報答我的?」

  黃老三仰起頭,一瞬間熱淚縱橫,自黑疤上滾滾而下,他勉強支撐起身子,對巷子外拚命地指。

  那人疑惑地轉頭,看看身側,沒什麼人,只有兩張畫像,被風吹得刷拉拉直響。

  「你……」他眼神閃爍,看著黃老三拚命地指畫像,又拚命地指前方茶館,慢慢變了臉色。

  ※※※

  納蘭述戚真思此刻已經準備離開。

  市井百姓能夠提供的信息有限,而他們寶貴的時間不能被耽誤。

  兩人剛剛起身,忽聽一個男子大聲道:「可找到你了!」隨即便見一隊拿刀帶劍的武林人士,大步跨進茶館,撥開人群直奔樓上,撞翻了小二踢倒了凳子,驚得四面一陣紛亂。

  那些人直奔樓上而去,看那模樣是衝著那少女去的,那瞎子中年人顫巍巍地站起,抓住孫女便要往一邊躲,那黑胖少年,張嘴傻呆呆地站著。

  莫不是又一出狗血的強搶歌女戲碼?

  納蘭述戚真思對看一眼,眼神裡閃過輕蔑,看也不看樓上喧鬧,轉身就走。

  驀然身後步聲急響,有人大步奔來,直衝兩人背後,兩人眼神一冷,笑意譏誚。

  果然來了!

  頭也不回,納蘭述背後勁力放出,戚真思有意無意一動,脅下斜斜露出一截劍柄。

  兩人看似毫無所覺,站姿隨意,但身週四側,已經無人可以接近。

  那腳步聲蹬蹬蹬衝來,還沒靠近就是一股熏人的惡臭,兩人心中一凜——莫不是有毒!

  腳步一撤,納蘭述勁氣雄渾,剎那一湧。

  戚真思的劍柄,閃電般倒彈,像毒蠍的尾鉤,倏忽一現!

  「啪。」

  一聲悶響,劍柄重重撞上人體軟肋部位,那種毫無勁力抵禦的觸感讓戚真思心中一凜——對方沒有武功?

  於此同時納蘭述的勁氣也到了,正撞在那人胸前,隱約聽見一聲悶哼,接著便是人體倒地之聲。

  戚真思納蘭述此時都覺不對,對看一眼霍然回身,一伸手撈住了那人,觸手便覺臭氣撲鼻,握著的肌膚油膩污垢,戚真思唰地放手,納蘭述無奈只得用一根手指,拎住那人的袖口。

  卻是那個黑面高胖少年,已經暈了過去,嘴角淺淺一絲血跡,看樣子已經受了內傷,這也不奇怪,在兩大高手的夾擊之下,一個沒有武功的人,哪裡能夠抵受得住。

  納蘭述和戚真思眼神懊惱——兩人在這樣的環境裡,自然十分警惕,所以即使聽出後面來的人腳步輕浮似乎沒有武功,也害怕有詐不敢輕忽,不過兩人都算謹慎,害怕誤傷,納蘭述只用了一半內力,戚真思也只用了劍柄。否則這小子早就身上多了個透明的洞。

  如今還是誤傷無辜,可見防備太過也不是好事。

  此時那群武師也衝了下來,看見那少年拎在納蘭述手裡,頓時大喜,道:「有勞這位兄台幫我們擒住這小子,事後我家老爺必有重謝!」

  納蘭述戚真思面面相覷——敢情要抓的不是美貌歌女,是這個醜陋狐臭小子?

  「兩位還真是好心。」身邊有知情的人冷笑,「城東王百萬得了怪疾,需要十個患狐臭的男子腋下狐寶做藥引,在全城找狐臭男子,抓了去就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老胡家帶著這小子東躲西藏好多天了,哪家茶館也不敢多呆,今兒大概是揭不開鍋,才無奈出來賣唱,可巧就給這批人盯上。兄台你趕緊帶著這小子去王百萬那裡領賞吧,就差這一個了!」

  「把這小子送上來吧。」對面武師大喇喇招呼,「等下你自己去城東王老爺門房那裡要賞,咱們給你作證。」說著就來抓那黑面少年,另外幾個人已經抽出了一把帶著倒鉤的寒光閃閃的刀子,道:「老爺的病來不及了,得趕緊現挖了送過去……喂你們!」他招呼四面的茶客,「都給我滾出去,血淋淋地好看嗎?」

  那瞎子老者摸索著撲過來,抓住領頭武師的衣袍大哭,「不能啊……不能啊……老朽祖孫二人日常都靠蠻子照顧,他是好人啊……」

  「老不死,滾開!」那武師一腳踢開那瞎子,「我家老爺就差這一個狐寶了!既然是個好人,乾脆好事做到底罷!」

  一個武師伸手就把蠻子抓了過來,另一人唰一下撕開他的棉襖,破爛棉絮紛飛,濃郁的臭氣比先前更重十倍地散發出來,這股氣味十分有穿透力,刺入人鼻腔的一霎簡直熏得人要暈,幾個武師卻欣喜若狂,大叫:「這個好,這個好!」刀光一閃,便挖向那少年腋下。

  一隻手突然伸了過來。

  似乎也不怎麼快,但那武師的鉤尖明明已經遞到了蠻子腋下,突然便落了空。

  那雙手輕輕一拽,蠻子便不見了。

  武師大怒抬起頭,一眼看見面前亮白的牙齒,一顆顆珠玉一般,慢吞吞地在他面前磨了磨,慢吞吞說了句,「我也喜歡狐寶。」

  不知怎的,明明這人看起來沒火氣,沒速度,但是那磨牙的聲響,便讓這幾個人渾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好像自己的心肝或什麼東西,正在那人的牙齒間,被慢慢地磨著。

  戚真思很有火氣。

  這小子太臭了!

  但是又得不管,人家是被他們弄傷,才會被那群打手捉住的。

  「速戰速決。」身後納蘭述聲音淡淡,又加上一句,「不得傷人。」

  戚真思抬頭一笑。

  半刻鐘後。

  茶館旁側一排酒缸裡,頭朝下倒栽了一堆人,每個罈子一個,一排齊溜溜。

  「真是的。」戚真思「種」完最後一個「酒鬼」,拍拍手,對臉青唇白渾身打抖的茶館老闆道,「這些兄弟,也太嗜杯中物,這樣不好,等下我們走了,你可記得要把人拉出來,不然被酒熏死,又是你的罪過。」

  老闆:「……」

  四面看了看,納蘭述皺眉道:「那老胡頭祖孫呢?把人還給他們,不成的話再給點錢,讓他們離開三水算了。」

  「他們被好心人扶出店外去了……」老闆戰戰兢兢指點。

  戚真思低頭看看那黑面蠻子,臭烘烘的少年已經醒來,臉色衰敗,低低呻吟,似乎也知道自己腋下令人難以忍受,緊緊地夾著胳膊。

  「我們……」戚真思剛要說話,突然臉色一變,猛地撲倒在地。

  「咻——」

  一道火箭呼嘯而來,拖著長長的紅色尾焰,直奔堂中幾人。

  那叫蠻子的少年還傻傻站在那裡,瞪大的瞳仁裡漸漸映出紅色烈火的軌跡,驚得已經忘記動作。

  同時撲倒的納蘭述,一腳將他蹬倒在地。

  火箭擦著眾人頭皮而過,奪地一聲射到對面一個酒缸上,轟一下烈火燃起,那個倒霉的被倒栽進去的武師,立刻就被烈火包裹,剎那間嚎叫如獸,聲聲裂帛,驚得幾條街外的人都在四散逃竄。

  趴在地下的戚真思霍然抬頭,眼神裡倒映浴火人影,剎那間彷彿看見滔天烈火,連綿巨雷,滾滾黑煙,無數掙扎扭曲慘叫嘶喊的人影……

  燕京絕滅之夜,如一幕永世不可擺脫的噩夢,兇猛捲來。

  戚真思眼睛瞬間充血,每根血絲都像命運的絞索,絞殺了她的理智,絞出了她的瘋狂。

  「咻咻咻咻——」箭勢未絕,後頭的已經不是火箭,但卻來自四面八方,就在他們和王百萬家武師對峙的短短時間內,這間茶館,竟然已經被悄悄包圍。

  「啪啪啪啪。」重弩巨箭激射在四面長窗上,頓時將所有窗戶射得木屑紙片紛飛,堂中情景一覽無餘,而堂外,人群早已被驅散,無數鐵甲士兵,手持弓箭長刀,遙遙將茶館包圍。連屋瓦上,都居高臨下趴著弓弩手,鐵青的箭頭對準茶館中心,蓄勢待發。

  納蘭述眼神裡掠過一絲驚訝,三水縣竟然有這樣靈敏的反應!他們進城這才多久?

  戚真思一直直勾勾盯著那被燒的武師,突然躍起。

  羽箭劈頭蓋臉罩下,那蠻子被嚇得滿地亂滾,納蘭述怕他誤傷,抓住他腳踝,想要讓他安靜,一抬頭看見戚真思的動作,大呼,「不可!」

  戚真思卻聽而不聞,茶館此時四面無遮擋,一點動作都被看得清楚,她躍起,身在半空,幾乎是立刻,箭雨如潑,狂飆而來。

  戚真思一把抓住了已經被射死的茶館老闆,揮舞著那男子肥胖的身軀,一個翻滾,那老闆身上又是一層密密麻麻的箭,而戚真思已經到了茶館靠近西邊巷子的牆邊,抓起個酒缸拚命一砸。

  「轟。」

  一聲巨響,斷磚和烈酒同時激飛潑灑,埋伏在巷子裡的士兵猝不及防,被淋了個滿頭滿臉,戚真思手一抖,火摺子飛射而出,半空點燃,落在了滿地淋漓的木屑烈酒之上,剎那間明光一亮,騰騰燃起。

  士兵們驚呼走避,他們身上有鐵甲,不懼烈火,但也不能任烈火在鐵甲上燒灼,趕緊後退脫下鐵甲,戚真思和納蘭述,早已鬼魅般越過火焰,直撲人群中心,戚真思身上有火,她也不滅,直奔士兵群後那個指揮模樣的人,納蘭述衣袖一拂,無數碎光如漫天花雨,花雨一綻,血雨便嘩啦啦地落下來。

  他們雖只兩人,但凶悍異常,尤其在前頭的戚真思,砸酒燒人的時候她不可避免也濺上烈酒,此刻身上火焰星星點點燃燒未滅,披頭散髮,滿面鮮血,像煉獄裡撲出來的惡鬼,四周敵人被她氣勢所驚,紛紛後退。

  戚真思砸牆很有技巧,兩人衝出來之後就是茶館側面唯一的一條巷子,阻擋了四周包圍者的箭雨,兩人一出來就佔據有利地形,在屋脊上居高臨下打算射箭壓制的弓弩手,因為距離拉近,頓時失去了作用。

  但先聲奪人也只能是一刻,四面的士兵逐漸反應過來,試圖形成包抄,一個輕功矯健的士兵,從一截斷牆後翻了過來,他以為被納蘭述拎在手裡的蠻子是個什麼重要人物,手中的長矛,毒蛇般先射向了他的背心。

  眼看長矛便要射到要害,納蘭述和戚真思都全力鏖戰沒有顧及,那人正喜得手,那哎喲喂呀嘶啞驚呼的小子,忽然腰一扭。

  看起來很隨意的一扭,像順著納蘭述的步態改變姿勢,但那勢在必得的一矛,竟然就這麼擦著他的衣襟滑了過去,落了個空。

  那士兵一呆,去勢收不住,身子向前一傾,他也算反應快,伸手在地上一撐就打算彈起,誰知一隻髒兮兮的靴子,突然就伸了過來。

  那靴子不動聲色地一踢,他的手頓時在地面滑了出去,一個踉蹌栽倒在地上,手中長矛飛出,正撞到戚真思腳下,被回頭看見的戚真思,一劍砍死。

  一腳將這人屍體踢到一邊,戚真思冷哼一聲,「爬不了牆,逞能找死!」

  她心無旁騖繼續衝殺,此時她已經落在了納蘭述後面,納蘭述和戚真思大開大合,厲鬼一般的殺人姿態完全不同,他出手精準有力,幅度不大,絕不多耗一分力氣,每個動作都似乎經過千錘百煉,縱然是在單手拎人還要浴血廝殺時,也有種悠遊自如而又殺氣內斂的風度。戚真思經過的地方血海翻漿,他經過的地方整齊如割麥,連鮮血都很少看到,但結果都是一個字,死。

  地上很快堆滿屍體,散發著濃重的血腥味兒,納蘭述戚真思還不覺得,被拎在納蘭述手上的蠻子少年,臉朝下正衝著那些屍體,不住皺著眉頭。

  他皺著的眉頭突然定住了。

  身下,屍堆裡,一個滿面鮮血的士兵悄悄睜開了眼睛,盯著戚真思納蘭述陷身對戰的身影,眼神裡射出一道獰狠的光,他的手隱藏在同伴的屍體下,隱約可以看見一柄刀正在被慢慢抽出。

  眼看著納蘭述接近,那人頭一抬,正要拔刀,突然看見了一雙瞪得大大的眼睛,近在咫尺。

  他呆了呆,才發覺是那個拎在納蘭述手裡的蠻子少年。

  兩人都似乎怔在那裡,大眼對小眼,各自對望,隨即蠻子笑了笑。

  這愚鈍醜陋,臭得人不願靠近的少年,以這樣詭異的姿勢,在這樣詭異的距離和情形下,突然給出這樣一個笑容,頓時驚得那要偷襲的士兵,連偷襲都忘記了。

  蠻子開了口,悄悄地,用氣流音。

  「你幹嗎?」

  那士兵張了張口,不是要回答,而是完全被驚得不知道該幹什麼。

  他這口一張,便宣判了自己偷襲計畫的失敗。

  在他張口的剎那,蠻子突然呸地吐出一個東西,精準地落在了他的嘴裡,那東西入口即化,那士兵一陣噁心,想要吐卻吐不出,隨即便覺得眼前一黑。

  這回他真的安靜了。

  蠻子滿意地笑了笑。

  一群輕甲衛士逼近來,有些人專門招呼下盤,納蘭述怕拎著蠻子反而害他被殺,手一拋,將他扔在不遠處屍堆上,準備等下衝出去再去接應他。

  蠻子落地,撞得屁股開花,啊地一聲大叫,一個士兵正從他身後衝出來,蠻子向後一倒,撞翻了他的膝蓋,手中的刀也落地,那士兵急忙去揀刀,刀卻紋絲不動。

  士兵抬頭,就看見刀的那端,踩在蠻子腳下。

  蠻子鬼祟祟地回頭看看,確認納蘭述他們看不見這裡,才微微一笑,腳跟一抬。

  士兵急忙歡喜地撿刀。

  蠻子的腳跟突然落在了士兵的手上,隨即狠狠一轉。

  士兵仰頭欲待發出慘叫——薄底快靴怎麼也會踩人這麼痛!

  蠻子眼疾手快,抓了團泥土便狠狠塞在那人嘴裡,腳下不急不忙,繼續用力。

  一碾、二碾……

  直到確認那士兵短期內再也抓不了他的刀,蠻子才滿意地放開腳,他的腳一拿開,那士兵便抱頭鼠竄,連回頭看一眼也不敢。

  好恐怖的鞋跟!

  蠻子也不追,望著他的背影,露出得意的微笑——人家這是內增高高跟鞋喲……

  等那士兵逃走,又有人追殺過來,他這回不動手了,隨手在地上抹一把鮮血擦自己身上,狼狽地滾向納蘭述腳下,納蘭述看看他哀求的眼神,嘆口氣,又拎起了他。

  遠處的屋簷上,一個弓弩手遠遠地拉開距離,想要開弓射箭,那人很狡猾,正選擇了納蘭述和戚真思位置的死角。

  那蠻子少年滿意地以一種不太舒服的姿勢,在納蘭述手中晃蕩。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氣息奄奄地滿眼珠骨碌亂轉,突然眼眸一斂,厲光一閃,隨即「啊!」地一聲嘶啞大叫,吐出一口鮮血。

  他一叫,戚真思還不理睬,納蘭述下意識便去低頭看他,蠻子被他拎在身側,他一回頭,便看見身後斜對角方向,那已經滿弦的弓弩手。

  納蘭述一腳便將一個士兵正砍來的大刀踢飛了出去。

  大刀在空中呼嘯而過,割下衝過來的一人頭顱,那頭顱被撞飛,正撞上那滿弦的弓,繃地一聲,弩箭被撞得偏了方向,激射向天,那弓弩手虎口出血,轉身要逃,那撞歪他弓弩的頭顱突然詭異地飛了回來,啪地與他腦袋一個對撞,剎那間腦袋就開了個血洞,骨碌碌地滾了下去。

  此時他們已經衝到巷子中段,戚真思竄上屋脊,搶到一個正欲逃開的弓弩手的一張弓,反手一繞便將弓弦繞在了對方脖子上,橫臂一扯,弓弦吱吱一絞,鮮血飛濺,一顆頭顱飛出老遠。

  幾個弓弩手嚇得倉皇后退,眼看就要被納蘭述和戚真思衝出重圍,驀然前方一陣腳步急響,有人大喝:「逆賊已經全部伏首,餘孽還不速速受死!」

  大喝聲裡,一樣黑烏烏的東西,劈頭向兩人擲來。

  戚真思一仰頭,看清楚那東西,眼神一定。

  隨即從喉間,發出一聲狼般的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