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天定風流之金甌缺·願你安好

  手臂高高舉起。

  匕首狠狠落下。

  「唰。」

  一條黑影突然從自盡的人身邊掠過,來勢太兇猛太急,撞得「蠻子」持著匕首的手一歪。

  手一歪,匕首仍舊落了下去,那般決心和力度,本就沒有任何猶豫。

  濺開的鮮血如匹練,在黑夜中嘩啦啦展開,豔得奪目。

  「蠻子」發出一聲凜冽的低笑,身子一軟,歪倒在地,緊緊抓住刀柄的手指,已經被血染紅。

  沈夢沉一個倒仰,霍然向後一栽,撞倒在轎子邊緣。

  一條人影呼嘯而過,疾奔沈夢沉——正是剛才狂衝而來,撞歪蠻子刀柄的人。

  夜色裡她臉色煞白,長髮被風掀起,額頭上靛青刺青冷光幽幽。

  戚真思。

  她並沒有回頭看倒地的蠻子——她根本就沒有看見蠻子,她目力極好,一路奔來,注意力只在城內正中,遠遠看見納蘭述襲轎,擋暗器,接納蘭邐,被擊倒,一系列的動作看得她幾近崩潰,什麼也來不及想,什麼也來不及注意,只剩下一個念頭——快!快!快!

  疾速飛奔之下,四周景物都成虛影,此時紅門教徒有一部分也衝向城外,奔到「蠻子」身邊,在戚真思感覺裡,「蠻子」也是虛化的眾多紅門教徒人影中的一個,她甚至連自己無意中救了「蠻子」一命都不知道。

  幾乎是一閃,她便到了沈夢沉身前,連招呼都沒一個,一抬手就是一個雷彈子。

  再旋身就是一把暗器。

  暗器剛出,她的冷劍毒蛇般一閃,又到了沈夢沉咽喉。

  三個殺手幾乎同時發出,她甚至連自己可能被炸傷都不管,一副要和沈夢沉拚命的架勢。

  「轟!」

  小型雷彈子在幾個撲上來的紅門教徒中間開花。

  沈夢沉急退,退入轎中,轎簾一垂,啪啪數聲,所有暗器都打在轎簾上,聲音如金鐵交擊,沒有一枚暗器能夠穿過轎簾。

  戚真思的劍追在暗器之前,寒光一掠已經到了沈夢沉咽喉,然而終究慢了那麼一步,眼看著一點鮮紅在那要害位置初初綻開,轎簾已經落下。

  轎簾落下,悠悠遮沒沈夢沉的臉,蒼白的臉,微微揚起的眉,唇角一抹染血的笑。

  戚真思一直昂著頭,死死盯著這張臉,要將這人的一切眉目神情,都刻在心裡,不至化骨揚灰那一日,決不罷休!

  隨即她抽劍,大笑。

  「哈哈,沈夢沉!你終於死在我的劍下!」

  劍尖抽回,劍上有血,紅門教徒大驚,顧不得戚真思,齊齊奔向轎子。

  戚真思一個貼地翻身,成王屍首已經在她背上,隨即她左手抄起納蘭述,右臂夾住納蘭邐,竟然一人帶著兩個人一具屍首,騰身而起,身形一閃,已經奔向城門之外。

  她帶著這些人,剛奔出城門,便落地一個踉蹌,唇角已經有血,剛才使力過度,已受內傷,然而她停也不停,再次掠起。

  一條人影自城門黑暗盡頭奔來,掠到沈夢沉的轎子之側,那人正是趕來的高近成,他在轎子邊略一停,隨即抬頭對戚真思背影看來,眼神裡掠過一絲陰狠。

  一抬手,掌間勁風呼嘯,一枚黑刀電射戚真思後心。

  戚真思帶了太多人,一力前奔,速度減慢,眼看便要被那黑刀射中。

  草叢中栽倒的「蠻子」,忽然飛身而起,全力一撲。

  黑刀噗地一聲穿過肩骨,在肩骨中嗡嗡震動,刀上竟然附著迴旋之力,要掙脫血肉肌骨的束縛,衝撞而出,繼續傷人!

  「蠻子」咬牙,死死抓住刀柄,用盡全身力氣,將刀慢慢拔出。

  鮮血噴濺,黑刀終於在她手中力竭,震動停止,蠻子晃了一晃,半跪於地,她勉力用黑刀支撐住身體,回身看去。

  戚真思已經越過她身側三丈,半空中回首,眼神驚駭。

  「蠻子」卻只看著她臂彎裡的納蘭述。

  納蘭述的長髮披散開來,遮掩住半張蒼白的臉,眼睛緊閉,額頭唇角血跡殷然。

  蠻子半跪回身,靜靜凝視,眼眶裡漸漸淚水殷然。

  ……

  恍惚裡牆頭有人猛力撲下,帶來少年清爽朗然香氣。

  「抱緊我!」

  恍惚裡有人竄出地道,朗聲輕笑。

  「我來了,她留下!」

  恍惚裡嘩啦一聲水響,水面上冒出濕淋淋的他和她,彼此對視,燦然一笑。

  灼灼山茶,皎皎碧波,他在流水間低眉微笑,春光只在一人眼底。

  ……

  別了,納蘭。

  我亦願你,在我所不能抵達的地方,安好。

  ……

  戚真思身在半空,驚駭的眼神還籠罩在她身上,「蠻子」霍然揮手,染血的五指,在空中一個決然的、不容猶豫的手勢。

  「快走!」

  必須走,不能猶疑,戚真思已經到了極限,無法再停留或作戰。

  戚真思半空扭首,眼底也泛起淚光。

  隨即她霍然扭頭,身形一縱,決然而去。

  蠻子半跪回望,一直盯著她臂彎裡的納蘭述,眼見戚真思背著抱著,拚命越過重重黑暗,消失在地平線上,唇角微微彎起。

  一個淒然而滿意的,笑容。

  身子一軟,頹然落地,她伏在冰冷染血的地面,低低咳嗽。

  「混賬!」高近成掠過來,怒髮衝冠,一腳將她踢了個觔斗,重重落地,鮮血噴濺,她竟沒有暈去,反而一眼瞟向轎子,一邊咳出血沫,一邊低低嘶啞地笑。

  「來呀……來……呀……」她挑釁地仰起頭,看著高近成,「來殺……我呀,怎麼……沒種了?」

  「好,你有種!」高近成氣極反笑,反手一拔背後彎刀,「我便殺了你!」

  她笑,越發得意,還努力地支肘在地上挪了挪,想讓脖子離刀更近些。

  高近成看這人詭異神情,眼神掠過一絲疑惑——這重傷垂死的人,瘋了?為什麼一心求死?

  猶豫一閃便過,他的信條——在能殺一個人的時候,絕不放過!

  彎刀一揚,半空裡一條閃亮弧線,霍然劈下!

  「住手……」

  有點虛弱的聲音傳來,沈夢沉的轎子到了。

  高近成的殺招凝在半空,回頭看沈夢沉的轎子,急聲道:「主子,這人可疑,不能留……」

  「我叫你住手!」

  高近成駭然收手——沈夢沉從來都是悠遊微笑的,就連他跟著他這麼多年,也沒見過他如此疾言厲色,近乎氣急敗壞。

  「蠻子」卻笑了。

  「沈夢沉啊沈夢沉,」她笑,染血的臉近乎笑得猙獰,「急了……吧?怕……了吧?你也有……今天?」

  轎內沉默,隨即轎簾自動掀起,沈夢沉端坐在內,白袍上血跡殷然,面沉如水。

  他靜靜凝視「高胖醜陋黑面」的蠻子,蠻子濁臭的氣息隨風飄來,他眼神複雜。

  「過來吧。」半晌他柔聲道,「我給你治傷,你傷得很重。」

  四面紅門教徒面面相覷——這是誰?他們還從來沒見過主子用這樣的語氣和人說話。

  「蠻子」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她低頭,注視著胸前匕首,高近成的黑刀拔了出來,但匕首一直都沒拔,雖然被戚真思一撞沒有正中心臟,但她自然看得見,自己身體裡,肋骨已經快被切斷,鮮血正汩汩而出。

  看見自己的體內破裂的肌骨,和奔湧的熱血,還真是一種奇怪的感受。

  她輕輕發出一聲破碎的嘆息。

  隨即慢慢抬手抓住了刀柄。

  沈夢沉神色一急。

  「別——」

  「蠻子」的手,將刀柄一抽。

  巨大的疼痛席捲而來,瞬間要將人的神智淹沒,她狠狠一咬舌尖,尖銳的痛感令昏眩的腦海一醒,一仰頭她嘶聲大笑,「沈夢沉!痛不痛!」

  「你……」沈夢沉身子一軟,勉強扶著轎欄站起身來。

  顫抖的手指抓住刀柄,她一仰頭,發出一聲淒厲長嚎,用盡全力,狠狠一拔!

  鮮血狂噴,匕首噹啷一聲落地,斜斜插在冬日凍土。

  「沈夢沉!爽不爽!」

  四面靜寂,所有紅門教徒不明白她在做什麼,卻被那般悲憤決然之氣震懾,大氣也不敢出。

  「砰。」

  她晃了晃,大笑漸低,終於仰天栽倒,在自己的血泊裡。

  沈夢沉從轎子中撲了出來,一個踉蹌,撲倒在她身側。

  高近成趕緊要去扶,被沈夢沉揮袖拂開。

  「都退下……退下!」

  紅門教徒無聲凜然退下。遠遠守在一邊。

  沈夢沉支著肘,靠近她的身邊,一手按住她胸前突突冒血的傷口,一手在她臉上一撕。

  易容用具紛紛掉落,現出蒼白的臉。

  那臉很小,秀致得讓人感覺有些嬌弱,重傷令她看起來似乎瞬間瘦了許多,然而就是這樣的瘦而單薄的軀體,支撐得住這世間一切血火摺磨。敢於在這城門前擋刀阻敵,敢於在知道真相後,毫不猶豫自戕。

  她如此決然,卻從來都是為,另一個男人。

  沈夢沉的手指,輕輕拂上她的臉。

  「值得麼?為他裝扮成這個模樣?」

  「值得麼?為他拋棄一切,不顧一切要跟著?」

  「值得麼?為他自盡阻敵,一而再地傷害自己,他卻棄你而去?」

  「值得麼……」他冷笑,一聲聲,也咳出血沫。

  「君珂!」

  ※※※

  煙火、爆炸、巍巍大軍……黑雲、呼號、蔓延大地的血火……飛起的黑影、狠狠相撞的軀體、濺開的鮮血、城門前凌厲的回首……粉紅衣服的女子哀哀舉起的手……腳下數十丈令人目眩的城樓……黑色的轎子……殘落的斷肢……臂彎裡垂下的臉……蒼白,額頭有血,眉宇間泛出淡青……

  「納蘭……」

  一聲模糊的呻吟,輕得彷彿夢囈。

  四面很寂靜,空氣中有淡淡藥香和血腥氣,珠簾晃動,燈光迷離,一切都沉浸在薄紗般的朦朧裡。

  她慢慢睜開眼。

  眼前飛旋著無數的色彩和光斑,沖得人眩暈,她趕緊又閉上眼,好一陣子再睜開,慢慢看清眼前的一切。

  雕樑畫棟,金鼎玉爐,帷幕深垂,寶榻錦繡。

  一間華麗的靜室,看那建制格局,八成是在什麼王公府邸。

  外面的風聲好像有異,君珂目光艱難地轉過去,透過一線開著的窗戶,發現外面碎瓊飄落。

  下雪了。

  冀北今年的第一場雪。

  君珂閉上眼睛,喘息一陣,目光慢慢往上抬,看見坐在對面的人。

  沈夢沉。

  他盤膝坐著,閉目調息,衣襟深垂,身上染血的白袍已經換了,淡青長衣鬆鬆攏著,露胸前殷紅一點。

  君珂目光一凝,漸漸泛上切齒痛恨之色。

  就是這見鬼的一線紅,令她竟然和這奸人成為同脈之體,竟然生死和這人栓在一起。

  對面沈夢沉似乎沒有醒來,他明顯神色憔悴,眼下泛出淡淡烏青,呼吸也有些不穩,像是內力受損。

  君珂運氣檢查自己的身體,體內傷勢猶在,虛弱得令她抬起手指都困難,但應該已經沒有性命之憂,只是真氣卻流轉不靈,時無時有,也不知道是因為受傷的原因,還是被做了什麼手腳。

  沒有真氣,她學來的運氣療傷貫通經脈的方式便無法使用,傷勢好得慢不說,她也就沒有了再逃走的本錢。

  君珂撇撇嘴唇,無聲冷笑,這是沈夢沉幹的吧?他會這麼做,完全在她意料之中,經過那麼一場生死相脅,他怎麼還會讓她這個能夠挾制他生死的炸彈飛出手掌心?

  不過,她還是有個辦法可以解掉被鎖的真氣的。

  只是……

  對面沈夢沉動了動,君珂急忙閉上眼睛,感覺到沈夢沉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久久凝視,那目光像有力度,落在她臉上還要越過她緊閉的眼簾,似乎想將她從裡到外,都真實地看個清楚。

  四面靜得連風聲都沒有,君珂聽見自己的心砰砰跳起的聲音,在難耐的寂靜裡,沈夢沉終於動了,細碎的整衣聲和離開椅子的聲音,隨即床邊一沉,午夜華筵般濃郁奢靡氣息逼近,沈夢沉已經坐在她身邊。

  君珂心中一緊。

  臉上一涼,沈夢沉的手指已經落了下來,撫在她的臉頰上,君珂霍然睜眼。

  她一睜眼,憎惡的眼神就緊緊逼在了沈夢沉眼底。

  沈夢沉手指一頓,眉毛一挑,卻並沒有讓開,若無其事摸了摸她的臉,淡淡道:「瘦了,顴骨都出來了,得養回去,不然顴骨高的女人剋夫。」

  君珂唰地閉上眼,連爭辯都懶得,只做了個嘔吐的表情。

  沈夢沉手指又頓了頓,隨即輕笑,這一聲笑卻不是平日慵懶無謂,也帶著淡淡憎惡和憤怒。

  然而他終究什麼都沒說,取過桌邊藥碗,試了試溫度,道:「可以喝了。」

  君珂睜開眼睛,藥她還是要吃的,賭氣可治不好自己的傷。

  銀匙輕輕地攪著藥汁,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苦味,似乎已經又是黃昏,淡黃的斑駁的日光裡,氤氳著淡淡的霧氣,霧氣裡臉色蒼白的妖美男子,姿態輕柔神情幽沉,如一幀泛黃的古畫。

  君珂卻沒有欣賞屬於沈夢沉少見的寧靜幽謐之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銀勺上。

  勺端有點尖,光澤幽幽。

  隨即她轉開眼,沈夢沉舀起一勺藥,遞到她口邊,君珂冷然撇過頭去,沈夢沉皺皺眉,伸手便掰她的臉,他手勁不輕,君珂痛得皺眉,只好再轉回來。

  沈夢沉這個動作,身子必然更下傾了些。

  勺子入口。

  君珂突然一口咬住了銀勺!

  她咬得如此用力,以至於剎那之間那銀勺竟然發出了咯嘣一聲裂音。

  隨即她大力甩頭,舌尖一頂,銀勺尖端驀然一彈,直射沈夢沉左眼!

  極近距離,殺氣凜然!

  銀質的寒氣已經觸碰到沈夢沉的眼皮。

  沈夢沉霍然向後一仰,銀勺擦著他臉頰飛過,帶著一抹血絲,啪地一聲撞在床柱上,噹啷落地。

  沈夢沉彈身坐直,長髮在這極力一逼中散落,披在肩頭,左臉上一道殷紅的血痕,襯著蒼白的臉和瞬間獰厲的眼神,殺氣縱橫。

  「君珂!」

  手指一伸,已經握緊了君珂的脖子,沈夢沉五指收緊,勢如鋼鐵。

  這狐狸一般的男子,此刻似乎終於被逼出了真怒,一把將君珂拎起,直逼到自己臉前。

  「天底下有比你更忘恩負義的女人!」

  脖頸被攥住,氣流不暢,君珂臉色漲紅,下意識去抓撓沈夢沉的手,卻徒勞無功,極度的窒息裡隱約聽見這一句,縱然難受得金星直冒,她也險些要笑出來。

  她君珂,對他沈夢沉,忘恩負義?

  何來的恩?何來的義?

  如果不是脖子被勒緊,君珂真想立即呸他一臉,告訴他人至賤則無敵!

  「當初在這成王府,你撞破我的計畫,是誰沒有殺你?」

  「三水縣別業你潛入我房中,幾次要殺我,是誰放過了你?」

  「燕台你要救走查近行,自以為計畫周全,其實破綻處處,是誰事後沒有追究還幫你掩蓋?」

  「你奪了我近三成內力,享用我的功力,卻用我的功力來害我?」

  「沒有我的同脈之體,替你分擔一半傷損,那一刀就要了你的命,你有臉問我痛不痛爽不爽?」

  「君珂,當初我若真要殺你,你活不到現在來對我以死相逼!」

  問一句,手指緊上一分!

  君珂拚命扯著脖頸上的手,那手指如鋼鐵,壓迫著她的神智和呼吸,胸肺似要爆裂,炸開這沉悶的天地,她勉力抬起眼,對面那男子,長髮披散,眼神幽黯,聲音冷沉,看她的眼神,再不是素來含笑的冷,慵懶的媚,竟華光厲烈,如劍飛射。

  君珂心底模模糊糊,那一句句逼問如巨雷,炸在她此刻混沌的意識裡。她見慣了他沉潛壓抑,城府如淵,今日模樣,只覺得陌生,那些話聽在耳中,心裡有微微的涼——這是她未曾想過的角度,確實,沈夢沉一切的毒,都施放在了納蘭述身上,他的冷酷無情,斬草除根,也從無對誰例外。但對她,折磨也好,利用也好,在最終可以取她性命的時候,從來都輕輕放過。

  這又是因為什麼?

  不過她也沒力氣思考了——她快給沈夢沉勒死了。

  臉色由青轉白,她的手指無力地垂了下去,離開了沈夢沉被抓得滿是血痕的手背,頭一仰,身子一軟。

  只要再一兩秒,她就會停止呼吸。

  沈夢沉霍然鬆手,一把將她扔在床上。

  君珂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無力地低低咳嗽,臉色由白轉紅,連眉間都在顫抖。

  「不要以為同脈之體,我就不能殺你;不要以為你掌握你自己的命,就也掌握了我的命。」沈夢沉逼近她的臉,牢牢盯住她的眸子,「記住,同脈之主是我!沈夢沉的命,從來不會掌握在別人手裡!」

  君珂咳得身子縮成一團,卻對他呸出一口血沫。

  「你不殺我……只是……為了……更方便……利用我,」她嘶啞地冷笑,「好用我……牽制納蘭述,沈夢沉……別裝得這麼情義……深重,你讓我噁心!」

  沈夢沉直起身子,慢慢擦掉臉上血沫。

  那點鮮血和他剛才臉上被飛匙割出的鮮血混在一起,掌心裡殷紅冰冷。

  他的眼神也殷紅冰冷,微微憎惡,卻不知道憎惡的是這人世,是君珂,還是他自己。

  「……這床……你坐過……」君珂氣喘吁吁,「尼瑪……真髒……拜託……我寧可……睡……地上……」

  室內一陣沉寂。

  半晌沈夢沉笑了。

  不是剛才帶著煞氣的笑,又恢復了以前那種懶散無謂,卻又寒涼在骨的笑。

  「好……很好。」他點點頭,「你總是這樣的,你總是只看見一個人,只記得自己願意記得的事,你要睡地上?不行,這地上我踩過,比床上更髒,我看你應該去更適合你的地方。」

  他站起,淡淡一拂袖。

  「來人。」

  兩個侍女應聲而入,步履矯健,明顯是有武功的。

  「這位需要清醒下腦袋。」沈夢沉指指君珂,「這暖閣溫床的,會把人骨頭睡軟,不適合女英雄呆著,外面大雪正清爽,請她睡那裡去。」

  兩個侍女面面相覷——這女人到底是個什麼身份?先是扮得醜得離奇,居然還腋下佩了一種奇臭的藥物,她們給洗涮都費了好大勁;而主子對她的態度更離奇,親自抱了回來,在她榻前守了一天一夜,療傷都是在她榻前療的,她們正在私下偷偷討論,什麼樣的人讓主子如此上心,不想好容易等她醒來,卻突然翻臉成這樣。

  這待遇天上地下,叫人摸不著頭腦,兩個侍女害怕這只是主子一時惱怒,等下若又心疼起來,她們這刑罰執行者,萬一被遷怒怎麼辦?

  「嗯?」見兩個侍女沒動作,沈夢沉的眼風,淡淡飛過來。

  兩個侍女打個寒噤,連忙應是,上前抬起君珂便向外走。

  君珂經過沈夢沉身側,氣喘吁吁微笑,「那雪地……你沒踩過吧?」

  沈夢沉僵立在榻前,抿唇不語,寬大的衣袖微微震動,兩個侍女看著他的臉色,趕緊快步奔出去。

  門推開,徹骨的寒風夾雜著碎雪撲面而來,重傷虛弱的君珂,激靈靈打了個寒戰,眼睛卻瞬間亮了。

  「砰。」她被兩個侍女毫不客氣地扔在了雪地裡。

  雪從昨夜就開始下了,雪花大如團,一夜工夫積了將近一尺,君珂的身形瞬間陷入雪裡,不注意幾乎找不到。

  重傷的身體遭遇這樣徹骨的冷,君珂的臉色立即蒼白起來。

  然而她勉力仰起頭。

  四面空茫,飛雪如幡,遠山在重重屋脊之後延展,風從山那頭過來,經過山谷的滌蕩,掠過青松的高遠,從飛鳥的翅尖滑過,奔到百里外玉宇瓊樓。

  隱約山海那頭,有長音悠悠唱起,沉雄深遠,空靈高曠。

  每年的第一次落雪的一個固定時辰,風雪澄淨,天地氣息清明。

  四海寂靜,蒼天作語!

  ※※※

  數十里外,仁化城郊外的一個小山村內。

  一間普通的民房內,攏著熊熊火盆,火盆前有兩人一坐一臥,坐著的人握著臥著的人手腕,其餘一些人靜默地圍著,沉默而緊張。

  半晌,坐著的人鬆開手,微微嘆息一聲。

  「老大,怎樣?」立即有人緊張地問。

  戚真思睜開眼睛,露出一絲苦笑。

  怎樣?

  最糟糕的一樣。

  她垂眼看著沉睡的納蘭述,他臉色依舊蒼白,眉宇間的青氣卻更重了幾分,他睡得也不安靜,雖然沒有掙扎呼喊,但手指仍舊時不時地抓撓痙攣,像仍舊掙紮在那一夜驚心疼痛的血戰中。

  戚真思心情沉鬱——按說他該醒了,但他一直沒醒,因為他體內的氣息,果然如毒瘤,爆炸了。

  就在發現自己拜錯仇人的那一刻,那一口血,噴出了納蘭述的悲憤,還有終於無可壓制的內息洪流。

  自魯海之死,燕京之逃,這一路顛沛流離又時刻處於擔憂逃亡的心境,終於因為最後最慘烈的塵埃落定,而激發了納蘭述一生裡最大的隱患。

  戚真思現在不敢弄醒納蘭述,她害怕即將到來的未知。

  族中長老沒有解釋過內息沖爆到底會發生什麼,也許會喪失武功,也許會失去神智,也許會有更可怕的結果。

  戚真思在出神,她想起長老另一個關照,關於納蘭述真的出問題之後的根本解決方法,然而那個方法,當年她都不讚成,現在……更不可能。

  「那邊……怎麼樣了。」半晌她問。

  「成王府那邊兩個消息。」晏希道,「一個是抓到大逆逃犯,要在十日後絞死,一個是新任成王將自己的愛妾,送給了青陽郡郡守大人。」

  戚真思沉默。

  兩個消息,似乎都和他們沒關係,但也許都有關係,但兩個消息到底哪個和君珂有關係,誰也理不清這個關係。

  所謂新任成王,堯羽衛都知道,必然有假,八成就是沈夢沉自己搞的花招。

  沈夢沉放出這真真假假花招,就是要讓堯羽衛先心亂不安。

  「我們……」戚真思想了一會,剛要下令,霍然回首,盯住了納蘭述。

  沉睡的納蘭述,眼睫顫動,即將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