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4 章
天定風流之金甌缺·攝政王

  「砰。」

  一聲悶響凌厲兇猛,老拳擊在了姜雲澤的下巴上。

  姜雲澤一句「所……」始終沒能說完,整個腦袋被打得向後猛力一仰,頸骨發出一聲可怕的嘎吱聲,讓人以為瞬間就要折斷。

  這一拳的力道和速度,已經遠超剛才君珂給出的任何一拳一腳。

  姜雲澤完全被打蒙了,維持著那個後仰的姿勢,定了足足半刻鐘,才從齒縫裡艱難地擠出幾個字,「你……你怎麼……」

  「我怎麼打得這麼漂亮是吧?」君珂吹吹拳頭,一臉嫌惡,「每次看你這張臉我就有打死的衝動,打完之後我又有後悔的衝動,太噁心!」

  「你……你沒有……」姜雲澤腦子裡只剩了絞成一片的糨糊,根本聽不懂君珂在說什麼,只固執著那個不可置信的念頭,「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我不受影響?」君珂抬起頭,環顧四周,眼神落在塔下碧湖上,掠過微微一絲感激,「你聽過師父的武功,能傷得了徒弟嗎?」

  姜雲澤霍然瞪大眼睛。

  「不……不可能……」

  「大光明心法。」君珂一笑,「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你,我只有一部分大光明內力,卻沒有真正接觸過大光明的心法文本,但是今天,你幫我補上了。」

  從白塔第四層到第十層,就是大光明心法的第一層到第七層。佛門至上心法,到今日君珂終得圓滿。

  佛門心法不得外授,君珂卻以這樣的方式,獲得成全。

  姜雲澤眼眸睜得越來越大,死死盯著君珂,她希望君珂是在強作支撐,希望君珂還是在詐她,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自己一番苦心算計,不會反為他人做了嫁衣,然而面前的君珂,神閒氣定,精氣飽滿,甚至臉上隱隱現出一層晶瑩聖潔的光輝,明珠般耀人眼目。

  姜雲澤越看越絕望,眼前一黑,一口血狂噴而出。

  「蒼天……無眼……蒼天……絕我!」

  巨大的懊悔如巨石砸在她心底,砸得她一口口嘔血,原本她有機會走的,完全來得及逃出鄂城,就算不走,她的副相府邸裡也有各種機關和準備,尚可一搏,是她貪心,被仇恨驅使,一心要看見君珂死在她面前,為此不惜以重傷之身,孤身對上君珂,不惜忍受君珂的折磨毆打,從一層踢到十層。

  咬牙苦忍,只為將君珂誘入陷阱,只為了登上塔頂之時,看君珂失去一切,輾轉呻吟,被踏於她腳底!

  然而依舊是她,輾轉呻吟,伏於自己的血泊之中!

  她白受了這許多苦,還要賠上性命!

  「好……好……」她掙紮著,攀著欄杆,再次顫巍巍地站起來,君珂有點訝異地看著她——這再生散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姜雲澤的身體似乎經過了改造,看似破爛拼湊,卻韌性非凡,常人受了她這麼重的傷,不說死去也完全喪失行動能力,她居然還能站起來!

  「君珂……」姜雲澤血跡斑斑的手,死死抓住欄杆,支撐著身體,「……我……無話可說……天意……天意……」

  君珂譏誚地看著她,眼神裡沒有憐憫。

  「無論如何……君珂……」姜雲澤喘息幾聲,露出一抹淒涼的笑容,「是你……搶了我的……未婚夫……是你……先對不起……我……」

  「納蘭從沒承認過你是他未婚妻。」君珂淡淡道,「更何況,當日燕京城門上,郡主娘娘你已經對著大燕軍民,自動解除婚約了。」

  「……事已至此……」姜雲澤慘淡地搖頭,「……沒什……麼……好說的……說實話……我……喜歡過……他……我沒想要殺他……黃沙城……我以為是你……去的……誰知道他……」

  君珂冷然看著她。

  「……納蘭……他不在我手……裡……我騙了你……不過我知道……他在哪裡……他在……」她聲音漸漸低下去,依靠著欄杆,眼白一點點翻出來。

  「他在哪裡?」君珂神色一緊,下意識湊過來。

  「他在……」姜雲澤忽然一把抱住君珂,用勁全力向後一倒,「去死吧!」

  「啪!」

  欄杆斷裂,尖聲嘶叫撕裂夜色。

  一條人影翻翻滾滾墜下,不斷地撞在白塔突出的簷角上。

  十層之上,只剩了一個人影,閉目仰頭,巋然不動。

  夜風拂起她長髮衣袂,她凝立的姿態安靜如石雕。

  君珂閉著眼睛。

  她的手,還維持著一個推出的姿勢。

  在剛才姜雲澤抱住她,異想天開要與她同歸於盡那一霎,她的手,毫不客氣地拍在了她的胸膛,將她拍下了高塔。

  這是她兩世生存,第一次殺人。

  她原以為這一生,她會恪守前世生命至上的信念,即使遭遇再多的逼迫和為難,也不會凌駕法律,未經審判親手奪人性命。

  就算她明白如今這個時代,法律屈服個人意志之下,強權就是法律,指望審判不如指望自己的拳頭。她依舊不肯輕易讓自己手染血腥。

  然而今日,她終於越過了那一層原則的約束。

  深惡痛絕,無可饒恕。

  手掌輕飄飄推出,落一個沉重的結果,姜雲澤身子撞破欄杆向下墜落的那一霎,她的心也呼嘯墜落,翻江倒海,巨大的衝擊令她不願眼睜睜看著那一幕,閉上了雙眼。

  這一閉,使她沒能發現底下的一點異常。

  白塔的飛簷,比尋常的塔要寬,而且造型奇特,越往下越寬,君珂推出姜雲澤時的力度,因為第一次殺人有所不足,以至於姜雲澤不斷撞到底下的簷角,這種撞法,不等落地,她的身體就要支離破碎,死得不能再死。

  她落下去的時候,白塔第一層,有個人忽然從紅門教徒傷兵群裡站起身,開始往上走。

  他坐在教徒群裡的時候,還毫無特別之處,一站起來,那種起身的姿態,尊貴慵懶,帶著神秘的黑夜的魅。

  四面的教徒立即恭謹地散開,其中一個眼神發木的教徒,也開始跟著他離開。

  那人往上走,他走路的步態也是很特別的,輕,幽魅,韻律奇異,像習慣在黑夜潛行。

  他走得似乎很慢,但轉眼就消失在二層,出現在六層。

  他站到六層窗口,手一招,站在他身後的眼神發木的,穿著和姜雲澤一模一樣衣服的黑衣人,無聲無息倒地。

  那人手掌在這倒地的黑衣人身上從上到下迅速一拍,那黑衣人渾身頓時支離破碎,不辨原狀。

  此時風聲呼嘯,姜雲澤正撞到六層,那人立在窗口,看見姜雲澤撞落,伸手輕輕一招。

  姜雲澤的身體,彷彿被牽了線,呼地一聲被吸進了窗。

  那人另一隻手,同時將被他拍散的黑衣人送了出去,臉朝下墜落。

  這交換的動作,快如閃電,又被寬簷擋住,又在夜裡,底下仰頭看著的君珂屬下,都沒有察覺。

  黑衣人墜落下去,砰一聲落在石板地面,摔得肢體粉碎,難覓原形。

  這裡黑衣人夾住了姜雲澤,無聲無息,再次退入樓下。

  隨即他手一揮,那些紅門教徒突然打開塔門,衝了出去。

  底下堯羽雲雷一直注意著塔頂,眼見有人摔下,都緊張地一擁而上查看,因為君珂和落塔的人都是黑衣,眾人都舉著火把努力辨識,眼見紅門教徒撲出,幾個首領都無心出手,派了兩隊人去攔,誰知這群人手段詭異,衝鋒勇猛,不畏生死,在接連死亡十來人之後,還是有幾個人撕開缺口,逃了出去。

  此時晏希等人也無心去追,因為君珂下樓來了。

  君珂在地下那具屍首前盤桓了一下,她實在不願意面對自己此生第一次親手殺的人,何況那屍首狀況也太慘,本來姜雲澤落塔之前身體就已經支離破碎,再這麼一路碰撞摔下來,眼睜睜看著,衝擊力太大。

  她瞄了一眼大概形態,就揮揮手,道:「火葬。」

  古代風俗是土葬,她選擇火葬,是十分謹慎了,生怕姜雲澤妖異,還能從泥裡爬出來。

  空地上點起火堆,屍首扔進去,劈啪作響,發出一股難聞的焦臭,但所有人都沒離開,堅持著看見屍首化灰,才撤出白塔。

  實在是姜雲澤這個人,給堯羽雲雷印象太深,寧可多忍耐一刻,也要眼看她骨化飛灰才放心。

  君珂離開時,深深對碧湖之上,看了一眼。

  那裡湖面如鏡,波紋不興,遠遠似有一葉白舟,無槳無篷,隨風悠悠遊蕩。

  天黑距離遠,看不清其上是否還有人,只那一葉扁舟,悠然來去,襯四面美景如畫,空靈清靜之意,正在畫中。

  君珂沒有靠近,原地輕輕一躬。

  你默然相助,我遙遙感激。

  隨即她轉身,再不回顧。

  ……

  湖面上突然起了一陣風,將一襲似絹非絹的白色衣角拂起。

  那般清透的色彩,疏朗得透過這夜明澈的月色。

  衣角被一隻修長潔淨的手輕輕按住,那人手扶膝前,望著白塔的方向,和白塔之下帶人遠去的少女身影,微微一笑。

  那笑容,是冰晶裡的花。天光裡的雲。

  ※※※

  白塔不遠處的樹林裡,冬日這裡的樹木依舊蔭翠長青,地面竟然還有茸茸的青草。

  風過細草起伏,仔細看來卻不是起伏。

  像是整個地面在動。

  那是因為,地下自有玄機。

  「主子……」地下一處臨時挖就的地洞裡,站著三五個人,其中一人正在低低詢問,「這個女人已經完全沒用了,您為何……」

  一個黑袍男子,淡淡負手彎腰看著地下一動不動的姜雲澤,聞言抬頭,露出一點笑意。

  那雙眸子在黑暗的地洞裡,那般婉轉地微微挑起,轉掠之間豔光媚色,自在風流。

  明明是宜嗔宜喜的魅惑眼光,四面的人卻立即凜然恭敬,低下頭去。

  沈夢沉。

  應該在冀北或者青陽繼續他的大業的沈夢沉,此時竟然在西鄂。

  「你們以為這女人是個廢物?」他笑吟吟踢踢姜雲澤,「是,對你們來說是廢物,對我來說不是。」

  他蹲下身,細細看姜雲澤血肉模糊的臉,手指在她頸下一分灰色細線上掠過,「再生散的第一個使用者,對於我的藥物研究有很大作用,我發現她在使用再生散後,身體韌性超過尋常,所以即使死了,我也需要她的身體,看使用過再生散的身體,是否在某些地方發生了變化,如果能因此提煉出更好的藥物,也算不虧了她對我的奉獻。」

  他身邊紅門教徒們都垂下頭,掩飾住驚恐不忍神情——誰都知道,一旦落入主子之手,成為試藥者,是紅門教中最殘忍的下場,不僅不再是自己,不再是人,還要經受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的苦痛折磨,人間之慘,莫過於此。

  很多紅門教徒任務失敗,害怕接受懲罰,寧可自殺毀去屍體,也不願成為試藥者。

  姜雲澤沒有呼吸,或許只有這個狀態是最好的,在混沌中墮入黑暗,永不超生,直至死亡。

  「走吧,冀北還有咱們的事要辦,現在的西鄂,只能放手了。」沈夢沉揮揮手,眼角瞄過皇宮的方向,露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君珂,你運氣可真好。」他輕輕道。

  有人用麻袋裝起那身體,負在背後,一行人改成普通民商裝扮,無聲無息,遁入黑暗中。

  ※※※

  君珂也曾派人將樹林進行搜索,想要找到逃竄的紅門教徒的下落,並囑託殷山成,作廢當初姜雲澤任副相時,下發的所有通關路引,加強搜查,阻止紅門教徒出境。

  可惜沈夢沉來得快去得也快,他又毫不吝惜屬下生命,等到上頭命令層層傳遞下來,他早就回了大燕。

  君珂現在的心思,也不能全部放在追索紅門教這事上,她要找到納蘭述,在找納蘭述期間,對西鄂做了整合。

  近衛軍在殷山成勸說下投降,君珂正式佔領京城,包圍京城的王城軍在反應過來城內不是近衛軍造反之後,對京城展開攻擊,但已經無法和近衛軍以及君珂的雲雷堯羽合軍抗衡,何況之後血烈軍和冀北鐵軍趕到,裡外夾攻,全軍潰敗,最終也只能屈服。

  權雍柏急怒歸心,當日便駕崩,權氏王族有繼承權者都喪命,其餘血緣稀薄者,被發送到偏遠的西部面對大海。西鄂都城歸君珂之手,但君珂一個外來人,也不太可能去坐那個王位,她也無心去做,和殷山成商量後,最後決定扶濮龍進上位。

  濮龍進是前任天南王私生子,前任天南王和權氏皇族本就有姻親關係,濮龍進和權氏王族也就有了七拐八彎的血緣,經大祭師推算,濮龍進應該可以算是權氏先祖第三百八十二代孫,他的祖奶奶的弟弟的女兒的小叔子的表弟也是權家人。

  濮龍進對天上掉下來的王冠不知所措,他一心所想只是報仇,內心裡還隱隱有點奪回天南王寶座的意思,但怎麼想也想不到,一頂比天南王王冠更大的皇冠,會突然落在他的頭頂。

  當初寶梵城人市上等待了一年多的落魄男子,終於等來了人生裡最大的登頂。

  在他登基之前,他和君珂以及殷山成三人,密室相對,進行了一夜商談,這一夜,在西鄂史書上沒有記載,私下裡卻有個戲謔的說法,叫「分餅之夜」。

  一塊西鄂大餅,按照各自的利益和意願,經過不算太艱難的談判,分成了三塊。

  一塊是濮龍進的王位,以血脈稀薄的王族旁系登基。但他面臨的並不是鐵板一塊的西鄂天下,相反,因為京城動亂,權氏倒台,各王覺得機會來了,搶先發動了戰爭,西鄂如殷山成所言,陷入四分五裂戰火之中。

  一塊是殷山成的永世不替的爵位,濮龍進發下血誓,殷家從此世代為祭師,與王族共存亡,殷山成要的家族不滅永享榮華,終於達成。

  一塊是君珂的對西鄂的實權掌握,濮龍進以君珂扶植之功,封君珂為西鄂攝政王,全國兵馬總帥,負責對諸王反叛的剿殺鎮壓。西鄂方面私下承諾,冀北聯軍幫助平定諸王后,君珂和納蘭述名下所有武器輜重糧草所需,由西鄂供給,直至君珂不需要為止。君珂同時要走了西鄂北海州,北海沒有海,甚至有點貧瘠,但那裡緊靠羯胡,臨近一座山脈就是羯胡野牛族的地盤,君珂心中還有一個打算,在看到牛一們的戰鬥力之後,她想將羯胡第一猛族也收歸麾下,所以開口要了那塊地方。

  濮龍進一直擔心她會要去最富饒的天南州,以此刻君珂的強勢兵力,她要什麼他也只能送上,聽見君珂要北海,頓時鬆了口氣。

  在濮龍進想來,君珂現在的一切榮銜都是虛銜,她不會在西鄂停留,總是要離開的,到時候,西鄂還是他的西鄂,他不會一輩子做傀儡。

  真的是這樣麼?

  不管現在情形怎樣,大餅分完,皆大歡喜。

  西鄂本就準備好了和諸王的決戰,京城動亂傷的只是王宮和皇族,根本不失,如今再加上君珂的三十萬精銳軍隊,對付那些本就面和心不合的諸王軍隊,幾乎可以說犁庭掃穴,摧枯拉朽。

  君珂還用了點小手段,比如私下交聯某王,暗示裡應外合助他奪取王位啊,比如針對諸王不同的性格,在諸王之間玩離間分化手段啊,效果甚佳,幾乎每一天,王族聯軍的力量都在削減。不斷發生火並和拆夥。

  向來利益聯合體,多半一盤散沙,敗亡是遲早的事,只不過君珂等不及,加快了這一進程而已。

  但所有的戰爭,君珂都沒有全部投入自己的兵力,無論濮龍進怎麼心焦催促,每天三次跑到她的宮殿詢問出兵時期,她依舊不急不忙,依舊以西鄂士兵為主力,讓這場內戰轟轟烈烈進行,她慢慢消耗著西鄂朝廷和諸王之間的兵力,在他們即將兩敗俱傷之時才出來力挽狂瀾,以己方極少的損失,來達到最合適的戰果。

  戰爭雖然在繼續,但現在已經可以推算出日後西鄂的局勢——朝廷和諸王,兩敗俱傷,兩方兵力大減,一旦左側堯國和右側羯胡加以夾擊,便有滅國之危。

  君珂要的就是這樣。

  她要西鄂,成為將來納蘭述的後花園!

  一個強盛的西鄂,不會甘於誰的麾下,她君珂一旦帶兵遠走,濮龍進殷山成羽翼豐滿,遲早翻臉不認人。

  什麼擁戴之功,都不抵實在的皇權重要!

  一國立國之本在於軍,讓西鄂在軍事上衰退,從此永遠不能直起腰來,不得不依附於強國,才是她的目的。

  當然,這裡有個分寸把握,不能留下太多,但也不能消耗太過,以至於西鄂分分鐘被滅國,左側堯國現在雖然在內戰,自顧不暇,但右側還有個羯胡呢,再說不定,大燕如果從和東堂南齊的摩擦中抽出身來,也會趁火打劫呢。

  維持住西鄂的適當兵力,在她奪得堯國之前,保證西鄂的基本穩定,這個平衡說起來簡單,卻完全以西鄂一國為博弈,君珂所住的宮殿裡,輿圖沙盤堆滿一屋,地圖上代表朝廷軍隊和諸王軍隊的各色箭頭,扭纏在一起,讓人看了要發瘋,全部的戰局君珂都必須掌控,她必須根據各處戰場的局部變化,不斷發佈各種命令調派,除了關於尋找納蘭述的情報她會立即去聽,其餘時間她都對著讓人看暈了的數字圖形,日夜推演,苦心操盤,她的操控軍隊能力被逼得進步得一日千里,卻也差點熬出了白髮。

  君珂熟練地玩這些手腕,倒引得麾下將領嘖嘖讚嘆,眾人心目中,君珂作為精神領袖的意義,勝過於軍事領袖。一直以來,各種行軍和作戰方略,都是納蘭述的主意,如今君珂在納蘭述失蹤之後種種舉動,卻也展示了她的大局觀和軍事才華,眾人都有驚喜。

  驚喜之後又是憂愁——君珂太拼了,每天只睡兩個時辰,據服侍她的宮女說,這兩個時辰她也經常驚醒,每次醒來都要對著一塊寶石發半天呆,寶石紅光明亮,映得她臉色反而蒼白。

  為此眾將難免不安,納蘭述遍尋不著,已讓人覺得凶多吉少,君珂要再倒下,後果不堪設想,便推舉柳咬咬前去開解。

  柳咬咬到君珂的殿中,等了半個時辰,君珂都沒說話,不是她不理柳咬咬,而是她清瘦的身子,扒在巨大的地圖上的專注神態,讓人不敢也不忍打攪。

  好容易等君珂坐下來看軍報,柳咬咬才笑道:「君珂,別這麼拚命,你可是我們主帥,你倒了,我們怎麼辦?」

  「我倒覺得,」君珂頭也不抬,淡淡道,「讓自己不停忙碌,我才不會倒下。」

  柳咬咬頓了頓,只好轉開話題,和她討論軍報,笑稱從今後自己可省事了,又問她從哪學來這些,怎麼對西鄂諸王的情形這麼清楚?這一句問出,正在埋頭看軍報的君珂,手指一頓。

  少女端坐案前,慢慢抬起頭來,日光的陰影流光轉側,她籠罩在光影下的下頜,薄透如玉。

  柳咬咬心中一震,這才發覺短短時日,君珂雷厲風行,全軍愛戴,威儀日重,很少有人當面審視她,因此竟然沒有發現,她瘦了許多。

  「我是不懂的。」君珂沉默半晌,才輕輕答,「這都是納蘭以前教我的,早先我剛接手雲雷軍,他教我沙盤推演,說怕雲雷以後會被抽出去打仗,我必須會這些,我沒興趣,他就把我頭髮栓在椅子上,我一動就醒;後來我們開始逃亡,還沒出大燕,他確定要經過西鄂和羯胡時,已經將西鄂局勢,還有西鄂諸王之間的情形和我討論過。當時我說,我們只是借道,未必需要瞭解這些,更沒必要對付他們,用不上。但納蘭說,世事千變,根本沒有一定之規。行軍在異國土地,四周都是敵人的軍隊,怎能不瞭解敵人的軍力佈置、為政風格、首領性情、國家局勢?萬一軍情變化,也不至於措手不及。有備者無患,成熟的將領,永不打無準備的仗。」

  柳咬咬頻頻點頭,深以為然,君珂慢慢站起身,支著桌案,剛才淡淡驕傲的語氣,漸漸轉為悵然,「可是他千算萬算,如此縝密,卻怎麼沒算到,自己命中那一劫……」

  柳咬咬扶住了她的肩,手掌下有些堅硬的觸感,讓她心底嘆息,臉上卻揚起融融的笑,拍拍她道:「別這樣,對納蘭述有信心點,姜雲澤困不住他,這世上誰也困不住他,西鄂方面已經全力去尋找,很快就有消息的。」

  「已經七天了……」君珂仰頭,用手摀住眼,「他如果沒事,為什麼沒有立即回來?我攻打西鄂京城,和諸王鬥得轟轟烈烈,就是要讓他無論在哪裡,都能知道我在哪裡,可他為什麼不回來?」

  最後兩個字帶著哭音,一聲破碎的哽咽壓抑在手掌下。

  柳咬咬沉默,半晌,一把將君珂攬進了自己的懷裡。

  君珂的眼淚,嘩啦啦落下來。

  這是她自納蘭述失蹤後第一次哭,這個平常其實還挺愛流淚的少女,在納蘭述失蹤之後,一直堅持到現在,終於在柳咬咬的懷抱裡崩潰。

  她抓緊柳咬咬的領口,哭著問她,「他為什麼不回來?」

  她搖晃著柳咬咬,聲聲哽咽,「我把西鄂搶在手裡,想要將來交給他,他為什麼不回來?」

  她撲在柳咬咬懷裡,用頭抵著她的胸口,用力問她,「黃沙城找了十次,西鄂的每寸土地都快被翻過來,那麼大動靜找他,他為什麼不回來?」

  柳咬咬心中酸楚,輕輕拍著她瘦骨嶙峋的背脊,並不阻止君珂的粗魯,君珂需要發洩,她願意提供自己豐滿的胸。當然僅此一次。

  「你說,你說!」君珂忽然抬起頭,瞪大眼睛,淚水盈盈裡眼神驚恐,「他會不會是不是不回來,而是回不……」

  「啪。」

  柳咬咬一個掌刀,砍在了君珂的後頸上。

  君珂無聲軟倒,柳咬咬趕緊把她接在懷裡,一邊噓噓地吹著手掌,低聲罵:「砍得好痛!武功這玩意就是難學!得找小柳要藥去敷。」

  說到這裡她又迅速笑了,為找到一個天經地義折騰柳杏林的理由,而心情愉悅。

  一低眼看見淚痕未乾沉睡的君珂,這嘻嘻哈哈的少女又露出憐惜的神情,嘆口氣道,「你這是折騰誰呢?這話能讓你說出來嗎?你說出來是砍自己一刀呢不是?還是給我趕緊倒下吧。」

  她把君珂抱起,以為會很吃力,結果覺得完全可以勝任,這感覺又讓她嘆口氣,一邊扛著君珂往寢殿送,一邊對著殿頂大喊一句。

  「納蘭述,你小子再不回來,你家水嫩嫩的杏子,就要變成杏核兒啦!」

  ……

  西鄂大刀闊斧的動靜,不可避免地傳入臨近各國,新任攝政王君珂的名字,也因此終於正式在大陸政治舞台上亮相。

  君珂以前在大燕的風雲,只是局部的精彩,畢竟在消息閉塞的古代,一個國家武舉的一個狀元,或者說一個新提拔的統領三品官,說到底還是小人物,是很難蜚聲海內外,令各國同時注意的,這和現代人即使通訊發達,也未必熟悉國外哪個軍隊的將軍一樣。

  但隨著她迅速介入西鄂局勢,並強勢崛起,展現了足可掌控西鄂一國的能力和實力,各國的眼光,便不由自主投向這塊稍嫌貧瘠的陸地。

  東堂。

  雕樑畫棟的府邸,熱氣騰騰的蒸鍋。

  蒸鍋前準備調料的少女霍然回頭,軟綿綿飴糖似的嗓音居然都變了調,「什麼?君珂?西鄂攝政王?真的?」

  一連四個問句,隨即她啪地掀開鍋蓋——她已經忘記先前自己再三囑咐過,時辰未到,絕不可掀開鍋蓋的要求了。

  她抓著鍋蓋,頂著外面的雨,連傘都來不及拿,一溜煙地穿過迴廊,直奔自己的臥房,將丫鬟推出屋外,迅速搜刮了所有的金銀細軟,連鏡子上鑲嵌的寶石都不肯放過,統統撬了下來,又把滿屋子的吃食,打個大包背上。

  然後她背著這些東西,二話不說,打開後窗。

  然後她頓住。

  然後她蹲在窗子上,維持著一腳上一腳下的姿勢,不能動了。

  對面那個人,不急不忙地過來,一把拎起她,順手往牆上某個釘子上一掛,在旁邊貼了塊牌子,施施然走了。

  隨即一大群衣甲鮮明華麗的士兵奔來,將「活告示」團團圍住,恪守看守職責。

  風大,牌子嘩啦啦響。

  上面寫著,「違禁物品,嚴禁出關」。

  南齊。

  「做了攝政王?」長身玉立的少年,負手立於堂中,難得有了一絲淡淡笑意,「嗯,看不出來,最厚道的,在這混賬世道,居然也能活得不錯。」

  那少年一回身,眉目秀朗,有種中性的美,說話聲音卻是女子的。

  她想了想,開始向外走,冷哼道:「找她要狗。」

  身後忽有人拉住了她的袖子。

  「放手!」

  「粗魯,真粗魯,不要傷了我嬌嫩的肌膚。」

  「叫你放手!」

  「太史闌。」身後那人忽然正經起來,「你忘記你答應我的事了嗎?」

  太史闌腳步頓住,冷峻的神色出現微微變化,半晌,仰起頭。

  這硬朗如男子的女子,眼神裡,竟然出現一絲微微的無奈,和嘆息。

  大荒澤。

  葡萄美酒碧玉杯,九鼎銅爐龍涎香。

  極寒天地,華麗殿堂裡火盆熊熊,溫暖如春。

  深金厚絨地毯華貴富麗,上面開著更為熱烈的紅色花朵,毯上女子,白玉肌膚,媚眼如絲。

  兩個少年,跪在她腳下,專心地給她染腳趾甲,蔻丹鮮紅,腳踝雪白,如十瓣鮮花。

  「攝政王?」她吹吹手指上剛剛乾了的花汁,著迷地欣賞自己美妙的手指,「嗯,小透視,肯定是我的國師幫你當上的,就憑你自己,不被人吃了就不錯了。」

  她幽幽嘆口氣,縮進溫暖的獸皮毯子裡,哀怨地道:「好冷,怕出門,你就好自為之吧,咦……我的國師呢?怎麼還不回來?」

  她的柳眉漸漸豎起,突然又吃吃一笑,春水般軟了下來,張開懷抱,對著空中某個假想的幻影,呢聲道:「來,小乖乖,讓我撲倒你……」

  ……

  幾國裡因為君珂導致的異動,此刻還傳不到西鄂這裡,正如那三人,都因為各種原因,不得不耽擱腳步,君珂也有她自己的事要做,現在無暇想到其他。

  在西鄂尋找了一個半月,也作戰了一個半月,戰事倒是如火如荼,形勢一片大好,諸王軍隊,敗亡指日可待,但尋找,卻始終沒有半點消息。

  所有人內心裡都已經絕望,但不敢將那份絕望說出口,所有人觀察著君珂的舉動,佩服她在這樣一日日的煎熬中,竟然還站著,發佈命令,安排政事,一切有條不紊,一切不帶感情,像有序卻沒有靈魂的機器。

  君珂瘦得已經快要令人認不出她來,為了等納蘭述消息,西鄂皇宮為她改了規矩,每天四更便開了宮門,因為那是第一批夜間信使回報的時辰,而關宮門也延遲一個時辰,因為君珂還在等最後一批信使。

  每天早晨她都興沖沖爬起來,告訴自己——今天一定有納蘭述消息,也許他就站在宮門前等我!

  但她這麼告訴自己,卻不敢到宮門前等候,便派宮女去那裡,又不說去幹什麼,以至於每天都有宮女傻傻地站在那裡,對守門侍衛的詢問一問三不知。

  每天晚上,結束了一天的忙碌和越來越絕望的等待,她在眾人再三勸說下爬上床時,都會告訴自己——明天他就回來了,一定會!

  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

  每個今日都是希望,每個明日都是煎熬。

  心在油鍋上,反覆煎炸不休。

  有多少精神意志,經得起這樣漫長無望的等待。

  所有人都知道,時間越久,希望越渺茫,而如果真的納蘭述從此回不來,難道冀北聯軍,便永遠在西鄂耽擱下去?

  這一日,繼黃沙城事件一個半月後,清晨。

  君珂起床,沒有如常一般打發宮女去看門,而是怔怔在殿中站了半晌,將自己身邊所有的東西收拾好,隨即命人請諸位將領。

  人齊後,她一句話石破天驚。

  「今日開拔,前往羯胡。」

  眾人長吁一口氣,覺得解脫,但看見她空洞的眼眸,又覺得疼痛不忍。

  君珂做這個決定,意味著她已經徹底喪失希望,離開西鄂,不再尋找納蘭述。

  意味著她將背著納蘭述留下的重任前行,從此後她是寂寞孤獨,一抹遊魂。

  留在西鄂一日,還可以假想納蘭述還在,還可以藉著尋找他,給自己渺茫的希望,哪怕那希望日日削薄,如飲鴆不可根治,終究可迷幻一時。

  將他從此拋在身後,才是最難面對。

  由來放棄最疼痛,不得不為。

  君珂做出這個決定,便再不猶豫,她留下了柳杏林和柳咬咬,在西鄂朝廷內任職,一方面不願意他們兩個不會武功的人,隨軍經歷艱險長途跋涉,另一方面,西鄂朝廷之內,她需要留下人,幫她這個馬上要走路的攝政王,執行一些事先擬好的政策。

  兩支柳的官職就是「攝政王發言人」,君珂自創的,並在當初分大餅時候便已經提出,濮龍進和殷山成都不知是什麼玩意,雖覺不妥,但當時形勢比人強,需要君珂助力,也便答應了。

  在君珂的要求裡,柳杏林在西鄂,可以貫徹攝政王意旨,對朝政有決議權。

  君珂悄悄留下了一批精銳堯羽衛保護這兩人,她並不擔心濮龍進敢對兩人下手,柳杏林醫道高手,天下無人可對他下毒,缺陷是太老實厚道,但柳咬咬狡猾機智,卻又無人可及,兩人正是絕佳互補。

  留下他們還有君珂一層用意——若能促成一對佳偶,多好。難道要讓這世間痴情兒女,都勞燕分飛麼?

  君珂囑咐柳杏林不必和西鄂朝廷硬拗,也不必介入太多西鄂內政,一切以自身安全為上,她走之前,和濮龍進一番長談,暗示他,如果這兩人有什麼好歹,冀北聯軍一定會揮兵掉頭,毫不客氣再次打入鄂城。

  濮龍進以王族之血在祭壇賭咒發誓,一定善待二柳,君珂才滿意離去。

  將近二月,北地仍舊寒風凜冽,萬物蕭瑟,冀北聯軍在西鄂新皇親自相送下,出西鄂腹地,向羯胡進發。

  君珂匹馬行於萬軍之前,深黑披風騰雲般飛起,披風上金色鳳紋翻飛若真,所有人敬慕的目光緊緊追隨著她。

  身後西鄂群臣黑壓壓跪伏塵埃,一聲頌祝上衝雲霄。

  「恭送攝政王!」

  少女馬上腰背筆直,不曾回首,將西鄂群臣複雜的眼神,將二柳依依不捨的眼神,留在身後。

  長鞭揚起,清聲脆響,開啟神眼少女強勢崛起的新時代,結束了西鄂延續十代的舊日王朝。

  深黑的披風,烏雲般捲過大地,鐵鈞、晏希、鐘元易、醜福,冀北聯軍將領,跟隨於她身後,馳騁於西鄂黃沙之土,三十萬大軍,潮水般亦步亦趨。

  君珂策馬飛奔,長髮掠在風裡,眼神裡疼痛深切,西鄂拋在身後,羯胡納入眼底,前路遙遠未知,想要陪伴的他卻不在。

  納蘭,你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