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天定風流之金甌缺·求你強了我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雲雷走後的冀北聯軍,士氣有點低沉,因為大帥受傷,統領下令原地休整,士兵們迅速紮營,在山坡上下駐紮下來。

  醜福的遺體被安置在營盤中心,一座黑色的帳篷裡,四面都有人看守,來去的人神情肅穆。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有人快步過來,步子很穩,神情很靜,烏黑的長髮在夜風裡飛開來,張揚又靜止的姿態。

  那樣的沉和靜,讓人想起先前她仰天悲嘶的瘋狂,幻象交疊,心生恍惚。

  有這麼一種人,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蛻變成長,在那些永無休止的風霜血雨裡。

  看她過來,士兵恭謹地行禮,面露不忍地看她掀簾進去。

  細心的士兵注意到,君珂掀簾的手指,微微有些發抖。

  統領不容易啊……士兵心中發出一聲感嘆,向後退開了些,不想打擾統領和醜將軍的告別。

  君珂的手指確實在發抖。

  當納蘭述在她耳邊說了那四個字後,她就一直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抖顫,好不容易等到天黑,第一時間趕來驗證真假。

  帳篷裡,醜福靜靜躺著,臉色蒼白,他身邊,晏希直起腰來。

  這少年對她露出一點疲憊的淡淡笑意。

  此時此刻這樣的笑,衝擊得君珂晃了晃,靠在了帳篷邊緣。

  難道……是真的?

  原以為醜福的死,將是自己一生的傷,永不可贖盡的罪孽,她將帶著這樣的疼痛過一輩子,每次想起,都要痛責自己的怯懦不敢面對,都要遺憾醜福的至死不能報仇。

  難道……老天終於對她開了次眼?

  君珂快步衝過去,手指搭上脈搏,指下醜福的脈搏很細微,浮游輕微,重傷垂死。

  但,活著!

  君珂仰起臉,眼底瞬間蒙上一層淚霧。

  納蘭沒有騙她。

  醜福沒死!

  可是那一劍眾目睽睽,穿心而過,不然雲雷也不肯放棄而去,醜福如何能夠逃生?

  「今天所有的事,都是大帥一手安排。」晏希迎上她欣喜又疑惑的目光,淡淡道,「甚至,從黎明開始,大帥就有計畫了。」

  「黎明?」

  「你跑掉之後,大帥為什麼沒有第一時間去找你?」晏希道,「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因為當時醜福來找他,和他一番長談,主子預見到雲雷看見黃沙城罪徒,必然會立即前來興師問罪,醜福是雲雷首領,自然也清楚,他來找主子,說要將一切說清楚,主子沒反對,卻將我們天語的一種秘術,傳給了他。」

  「秘術?」

  「一種瞬間挪移骨骼,膨脹肌肉的秘術。」晏希道,「在生死危機時,挪移要害內臟,救人一命的秘術。」

  「難道……」

  「主子猜到雲雷要發難,也決心要趁此機會斬去這隱憂,他料到真相說出後,雲雷必然決裂,也必然會要求醜福賠命。」

  「可是。」君珂皺眉道,「抽籤定生死,是因為雲雷內部對醜福的處置出現了分歧,難道納蘭連這個也預料到了?」

  「可以說預料到了,主子說,人心不同,每個人的心態想法都有區別,何況原本就個性鬆散的雲雷,再說就算當真他們鐵板一塊要醜福死,主子也有辦法讓他們最後還是選擇抽籤定生死。」

  「納蘭在抽籤時,幾次打斷舒平,是故意的吧?」

  「是,主子是為了激怒他,好讓他扔出籤條。」

  「但當時沒有換籤條的機會……」

  「有。」晏希道,「君老大你該記得,說好抽籤之後,你出面要代一刀,之後雲雷那邊和我們又有摩擦,耽擱了好一陣子,才開始抽籤。」

  「是。」

  「在這段時辰內,足夠安排好的人,在掌心裡寫上幾個臂或者腿的籤條了。」

  「安排好的人?」君珂眼睛睜大,「那個蹲下來幫舒平揀籤條的參將?」

  「對,那是主子早就安排好的人,統領你提拔趙興寧的時候,主子就已經將那小子掌握在手中了,這出棋子,就是打算在萬一事情有變的時候,挽回局勢的。」

  「生簽三個,死簽六個,這人換回了幾個生簽?」

  「這人下手很快,他手中備好了九個簽,蹲下來的時候,衣袖一拂,已經將所有簽都換過,那九個簽裡,生簽六個,死簽三個,但都是心!」

  君珂還是覺得不對勁。

  「生簽比例這麼大,這要三個全生簽,那這簽等於沒抽,雲雷還是不依!」

  「死簽上做了手腳,那參將在將簽交回給舒平時,也在舒平手掌上做了手腳,舒平肯定會抽到一次死簽,或者第一次,或者最後一次,如果是第一次,那麼不會再繼續抽下去,反正人只能死一次。」

  「為什麼一定是心?」

  「因為秘術裡,真正能救的,就是心。」晏希道,「你記得當時大帥的動作嗎?」

  君珂仔細回想一下,只記得納蘭述一直半跪在醜福面前,然後他的手……

  「他一直按著醜福肩膀!」她眼睛一亮。

  「對。」晏希點點頭,「那秘術,稱為『救心』之術,一是掌握呼吸的方式,以內力控制心跳,是心臟收縮放慢。二是在心臟收縮剎那之間,挪動心臟周圍的骨骼肌肉,使心髒收縮剎那空隙增大,劍鋒看似穿心,實則穿血肉肌骨而過。而大帥害怕醜福初學,控制不好,所以一直不肯放開他,劍鋒落下時,大帥也用自己的真力,震盪了醜福靠近心臟的血肉,使劍鋒在心臟收縮的瞬間,迅速穿過。」

  君珂想了想,她一雙神眼,對人體自然熟悉,隨即明白了這種「秘術」,竟然是建立在對人體內臟的充分瞭解的基礎上的絕學,人體心臟緊貼膈肌,心臟每次收縮時,會和隔膜之間形成極其細微的縫隙,如果此時把握住時機穿縫隙而過,自然不會傷及心臟。但這一點說起來容易,做起來極難。心跳何等快速?那縫隙何等細微?常人怎麼能把握得住?而天語秘術的控制放緩心跳,移動骨骼肌肉,就是在儘量增大這層縫隙出現的時間和範圍,以確保不會失手。

  君珂心中對天語族的奇人由衷升起敬佩——在醫學落後,解剖學根本不存在的古代,有人居然擁有這樣超前的想法和技巧,實在很了不起。

  「原來如此……」君珂低低道,「所以只能是心臟,而不能是咽喉或眉心,那裡沒有合適的器官或骨骼來擋。」

  「對。」晏希嘆息一聲,「其實計畫周密,可以說是天衣無縫,但有個人,卻險些讓計畫前功盡棄。」

  「誰?」

  「醜福他自己。」

  君珂睜大眼睛。

  「能否救下醜福,在他自己是否願意求生,他不使用主子教的秘術,那就絕對死路一條。」晏系看住君珂眼睛,「而當時,醜福確實已經喪失求生慾望。」

  君珂默然,捫心自問,換成她自己,在當時那種情形下,也一定萬念俱灰。

  「納蘭所謂要去敬酒送行,難道一直是在勸他?」

  「是,主子求醜福,不要太自私,不要給你留下遺憾。」

  君珂抿住唇,眼底光芒閃爍——這世上有人待她如此,用盡全力,只為不願她有一分心傷。

  「但醜福最終願意求生,還是因為你。」晏希慢慢笑了笑,「你那一跪,你那四叩四求,他終究不忍你終生痛苦,所以還是聽從了主子,那一劍刺下之前,他對主子說,還有兩刀委屈主子代受,其實意思就是指,他這一劍,不會死。」

  君珂籲出一口長氣。

  「而主子自刺那兩刀,諷刺雲雷,也是為了避免他們去查看醜福的傷口。畢竟還是有精明人,可能發現不對。」

  「那兩刀該是我來的……」君珂語音發顫。

  晏希淡淡地笑了笑,轉過頭去。

  若愛她,自會願意代她承受任何傷害。

  但這也是一種幸運。

  最怕的是,想要代她承受一切,都沒有機會。

  ※※※

  君珂從醜福帳篷出來時,神情已經恢復平靜。

  醜福倖存的消息,暫時還不必對外宣佈,至於雲雷遲早要知道,那也沒關係,醜福已經算死過一回。

  雲雷突然爆發的恨,是出鞘的劍,不沾人命鮮血誓不空回,但當醜福穿心而過,正如舒平所說,不管生死,恩怨了結。

  在將來的解釋裡,君珂會告訴所有人,醜福是個右心人。

  讓這個億萬分之一的概率,來做最後的解釋吧。

  她步子一開始還保持平靜,漸漸便越來越快,四周巡夜的士兵只覺得人影一閃,一陣風過,統領忽然就不見了。

  下一秒,她已經霍然掀開納蘭述帳篷的帳門。

  裡面不少人,堯羽衛在伺候照顧納蘭述,帳門呼啦一掀,所有人抬頭。

  君珂站在帳門口,只說了三句話。

  五個字。

  「出去。」

  「給我。」

  「快!」

  一刻的靜默,隨即唰一下,堯羽衛們神速消失。

  最後一個離開的人,從君珂身邊過的時候,還左顧右盼,好像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主子還沒醒。」

  言下之意——您儘管為所欲為。

  最後還不忘記將帳門小心拉好,拉得嚴嚴實實,那樣子,恨不得掛塊牌子「特殊服務中,請勿打擾。」

  君珂臉紅了紅,好在帳內黑,也沒人看見。

  帳中點著安神香,氣息幽幽,黑暗裡浮現著他安靜的輪廓,君珂立在帳門前,沒有立即過去。

  她近乎粗暴地迅速趕走所有人,卻在此刻,不想那麼快地靠近他。

  她想在這一刻靜謐黑暗裡,細細捕捉體味他的存在,分享他所在的空氣,尋覓屬於他的氣息,將五十三天分離的噬心之痛,在此刻細細彌補。

  戰場上狂喜一撲,之後羞憤逃離,再有雲雷之變,到得此刻,她才真正靜下心來,走近他。

  驚濤駭浪之後的欣慰平靜,因了他的存在而無限大光明。

  命運嚴酷,不容她喘息,但此刻,她依舊如此感激。

  她懷著那樣感激的心情,悄悄走過去,走進他呼吸的那一方天地。

  她跪坐在他身邊,仔細低頭看他,納蘭述安靜地閉著眼睛,臉色有點白,神情有點疲倦,眼下有淡淡陰影。

  這段日子,他以一人之力,維繫住那群桀驁不馴的黃沙罪徒,還要在草原各部落之間使計縱橫,想必日夜殫精竭慮,不得安眠。

  這可比她依仗數十萬大軍在西鄂搞風搞雨要累得多。

  君珂心裡有無數話要說,卻根本不想吵醒他。

  她輕輕躺下來,躺在納蘭述身邊,輕輕嗅著他身上熟悉清逸的氣息,還有點淡淡的藥味,憐惜地抱住了他的肩。

  猶豫半晌,湊過臉去,在他頰邊靠了靠。

  感覺到光潤溫暖的肌膚,她滿意地笑了笑,想了想,往上靠靠,唇輕輕落在他的眉間。

  略略停留,她閉上眼睛,想著那雙微微揚起的,遠山青郁的眉。

  唇微微下移,靠在他堅挺的鼻樑上,玉一般的涼潤觸感,美妙的弧度。

  她想起第一次逃亡,河水裡被衝去面巾的少年,春光朗燦,容光逼人。

  微微笑起,唇邊的弧度,緊緊貼著他的肌膚。

  隨即她輕輕移開。

  已經很滿足了,偷腥這種事,還是不要太缺德的好。

  一次就吃乾抹淨,她會覺得太奢侈。

  打了個呵欠,她此刻終於感覺到疲倦,抱緊了納蘭述,頭往他肩上一歪,閉上眼睛。

  累極的人,迷迷糊糊,馬上就要睡去。

  忽然聽見有人長長嘆息。

  幽幽地道:「太過分了!」

  君珂頓時清醒,愕然睜大眼睛。

  一句「納蘭你醒了啊」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聽見那人憤慨地、鬱悶地、極其慾求不滿地指控,「太過分了!我等了那麼久!你竟然不繼續!」

  君珂:「……」

  「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那人猶自不滿,「你在帳篷口那麼兇猛地說,出去,給我,快!多剽悍,多霸氣,他們一定都以為你要立即強了我,我也等著你強了我,但是你居然……你居然就打算這麼睡了?君珂,你太過分了!」

  君珂:「……」

  「我在心裡喊了無數聲『快往下,快往下……』你都沒聽見嗎?到今天我們還沒形成心有靈犀嗎?」某人還在控訴。

  君珂:「……」

  「你這樣叫我以後怎麼見人?」某人猶自喋喋不休。

  君珂險些一口血噴在塵埃。

  手一撐,就準備彈起逃出去。

  不能和納蘭述比無恥!

  納蘭述霍地一個翻身,沒有受傷的那條腿一翻,已經把君珂給壓住。

  「跑什麼?我受傷嚴重,需要你的安慰。」

  君珂翻白眼——是「某處」受傷嚴重吧?

  她有點小心地往後退了退,生怕遇見狗血小說裡經常遇見的那種情形,神馬他的堅硬邂逅她的柔軟啥啥的。

  她一動,納蘭述就笑了,笑聲有點啞,低低地自胸膛裡震動,淡淡魅惑,無限風情,她從未聽過納蘭述這樣的笑聲,顫了顫,臉竟然紅了。

  「小傻子,別亂動……」他慵懶地笑,氣息濕熱地拂過她耳後敏感帶,「我還有傷,可不想在這個時候『浴血奮戰』。」

  君珂咳嗽,努力正色岔開話題,「我看看你傷口。」

  「非常歡迎。」納蘭述半閉著眼睛,「尤其大腿上那個……」他湊過來,神秘兮兮對她咬耳朵,「位置偏上了一點哦……」

  流氓!

  「我讓人給你熬的參湯應該好了,我去端。」現在某人嬌弱,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過,調戲更是玩不起,君珂只好再岔話題。

  「那些人都死了?要你這統領親自動手?」納蘭述死抱著她不放,「乖,別鬧,我也不要求你強我了,咱們就這麼躺著說說話。」

  君珂心想到底誰在鬧啊,好在你終於正經了。

  剛這麼想的時候,就聽見某人繼續憧憬地道:「說說話、談談情、表表白、用用強……」

  君珂:「……」

  她臉上紅得發燙,怕被納蘭述發現取笑,想要轉過頭,納蘭述卻突然按住她的肩,隨即她覺得額頭一暖。

  他的下頜,輕輕地貼在了她的額頭上。

  姿勢輕柔,氣息暖暖地拂在那處微痛的地方。

  那是先前她跪求雲雷軍,重重響頭磕傷的地方。

  她安靜下來。

  「還痛麼……」半晌聽見他的聲音,已經沒有了剛才的故意調笑,輕輕撫慰,濃濃憐惜。

  「這點傷,算什麼。」君珂語氣滿不在乎,不想他有一絲擔心。

  「如果不是醜福死志太堅決,我打動不了他,只有讓你來,我不會允許你這一跪。」納蘭述的唇,輕輕吻過那個紅腫的傷痕,「小珂,我想要我的女人,立於天下之巔,永不為人所欺所辱。一個男人,該讓自己的女人,為眾生跪伏腳下膜拜,而不是她跪於塵埃哀求他人。」

  「納蘭,今天我的舉動,刺傷了你嗎?」君珂深深嘆息。

  「小珂,」納蘭述似乎在微笑,她感覺到額上他的唇角,微微泛起的弧度,「知道我愛你什麼嗎?便是你的善於理解,不吝自責。太多人平日信誓旦旦,遇事推卸責任,然而你,未必逞強,卻永不退縮。」

  「你沒有刺傷我,我如果因為你這無奈一跪便覺得丟了面子,而遷怒於你,那也不是真男人。」他輕輕點住她的鼻子,「是我做得還不夠好,但是從今以後,相信我,必永不令你委屈。」

  「我從來只覺得自己幸運。」君珂終於微笑,反手抱住了他,「我只望能永遠幸運下去。」

  納蘭述用單手,攬住了她,「所以,小珂,我們來商量一下,如何再幸運的,把你那批老部下,帶回來。」

  「怎麼……」君珂瞪大眼睛。

  「那是你的第一支軍隊,對你意義非凡,我怎麼捨得就這麼放他們走?永不回頭?不過置之死地而後生而已。」納蘭述笑得有點狡猾,「先前的事,你也看見了,雲雷內部的聲音很駁雜,有些人已經動搖,此刻遠走,他們步步艱難,之後動搖的人會更多,而其中的一部分頑固派,卻又依舊心中不甘,在這種矛盾的情形下,雲雷必然還要有所動作……」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月光從帳幕的縫隙裡流入,水銀般瀉了一地,照亮相擁喁喁低語的身影,從遙遠的角度看去,仿若一體……

  ※※※

  照亮羯胡草原的月光,同樣照亮冀北成王府的書房。

  書房裡有人負手而立,寬大的衣擺漾開漣漪一般的波紋。

  月色下那人容色也如月光幽謐靜美,只是那唇淡薄,令人想起諸如薄情之類的詞語。微微笑起的時候固然魅惑妖麗,然而如此刻輕抿,卻令人凜然。

  「他們到了羯胡了嗎?」他問。

  「是。」黑暗中一個影子恭敬地答。

  「黃沙城事後,雲雷應該會有所動作,你覺得納蘭述會怎麼處理?」

  那人想了想,「繼續隱瞞吧,畢竟他們現在還不是分軍的時辰,剛和羯胡王庭一場大戰,也不宜內訌。」

  「錯。」沈夢沉微笑,「越是毒瘤,越需極早割去,雲雷就算不提,納蘭述都會先下手。雲雷應該已經離開冀北聯軍。如果沒猜錯的話,這兩天消息就能到了。」他的手扶在窗檯上,看向北方,輕輕道,「等下我有封信,快馬密送給羯胡王庭。」

  「是。」

  沈夢沉轉過身來,看著黑暗裡那個人,「最近你做得很好。」

  那人恭謹地彎下腰去,錦袍金冠,王族華貴,赫然竟是「納蘭遷」。

  當然,是那個西貝貨蘇希。

  「繼續扮演你的暴戾王爺,和納蘭遷生前一樣。」沈夢沉還是那種淡淡疲倦地笑,隨意擺佈著吞併天下的陰謀,「窮兵黷武,窮奢極欲,無限制擴軍,不斷加稅,擅自更換各地官員……冀北這些年被成王治理得太安定,民心安穩,不易煽動,現在,我要他們先嘗夠一日三驚,永無安寧的日子,將來才能……」他笑了笑,住了口。

  「是。」

  「這些日子,你通過秘密渠道,將冀北稅收以及各地物產折合的銀兩轉往青陽郡,有人發現嗎?」

  「有幾個積年老吏,似乎有點疑惑……」

  沈夢沉連語氣都沒波動一絲。

  「殺。」

  「是。」

  「去吧。」沈夢沉淡淡道,「半年,頂多再一年,時機成熟,冀北便可收入囊中,之後,便是所有敵人的屍體,最後,是天下……」

  他聽著蘇希小心地退出,關上門的聲音,在暗色裡,緩緩笑了一下。

  「還有你……君珂。」

  ※※※

  同一處的月光,照不亮永浸黑暗的崇仁宮。

  宮內最偏僻最樸素的小院子裡,納蘭君讓三杯酒一杯茶,自斟自飲。

  「雲雷軍離開冀北聯軍了?」

  他身後一個謀士立即上前一步,笑道:「是,殿下的意思,是要追剿這批亂黨嗎?」

  納蘭君讓沉默一會兒,冷冷道:「我追剿他們幹什麼?越過西鄂羯胡,千里迢迢追剿那兩萬人?」

  那謀士碰了個釘子,不敢再說話。

  「失去君珂的雲雷,不過是沒了靈魂的軀體,他們不會再有任何野心,現在能做的,只有回雲雷城。」納蘭君讓抿一口酒,「而雲雷城……不是那麼好回的。」

  「冀北聯軍這下不需要分兵了,剩下的路離堯國已經不遠。」一個謀士道,「堯國王都被圍已經有幾月,現在華昌王生怕等納蘭述到來自己腹背受敵,拚命強攻堯國京城,最新消息是說堯皇在一次攻城戰中親上城頭指揮,被流彈所中,命在旦夕,如果堯皇駕崩……納蘭述豈不是趕不及?」

  「趕不及什麼?」納蘭君讓一笑,卻是淺淺嘲弄,「趕不及打仗?趕不及送死?趕不及救駕?你覺得,他有必要救駕嗎?」

  那謀士張口結舌。

  「納蘭述不是成王妃,他沒興趣救駕,他等的,是華昌王和皇族兩敗俱傷,是堯國皇族正統徹底滅亡。」納蘭君讓三口酒喝完,開始喝茶,「你不覺得,納蘭述走得太慢了嗎?他明明可以從西鄂就直接揮軍進入堯國,省時省力,為什麼卻偏偏要經過西鄂羯胡,繞一個大彎子?對,你也可以說他在積蓄勢力,他和君珂……」說到這裡,納蘭君讓突然頓了頓,神色出現一絲恍惚,隨即恢復正常,「他和君珂那意思,是想將堯國後方的西鄂和羯胡平定,使自己將來無後顧之憂,但西鄂和羯胡,其實現在都沒有和堯國做對的心思,他為什麼要賴在這裡?他就在等堯皇駕崩,困在京城的堯皇諸子,必將爭奪皇位,到時候……」

  「到時如果他們自相殘殺,京城豈不輕易被破,華昌王一旦打入京城坐穩皇位,納蘭述豈不是自找苦吃?」有人提出疑問。

  「納蘭述自然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納蘭君讓看著堯國方向,輕輕吁了口氣,「何況,堯皇也不會願意納蘭述當真老牛拖車,慢慢積蓄勢力,來佔據了他的皇朝,如果沒猜錯的話,納蘭述很快就要有客人來了……」

  他突然揮了揮手,黑暗中閃出幾個人影,身影淺淡,不仔細看都不知道,原來那裡有人。

  「你們去吧。」他道,「兩件事。保護她,殺了他。」

  眾人躬身。

  「第二件事可以量力而行;第一件事,必須做到。」

  「是。」

  人們退回了黑暗裡,在合適的距離裡隨時等待太孫的召喚,大燕最尊貴的皇太孫,獨自靜靜坐在月光裡,玄黑金龍的袍角在暗處熠熠閃光,面前三隻空酒杯一盞殘茶。

  四周圍擁無數,崇仁宮巍峨高曠,可那人,眼眸依舊清光冷徹,寂寥孤涼。

  ※※※

  草原上的夜還沒結束,下半夜的時候,君珂臉色微紅,表情嚴肅地掀納蘭述帳簾而出。

  雖然主人熱情挽留,但她堅決拒絕睡在他那裡,那主帳看起來四面無人,可天知道暗地裡,有多少雙賊兮兮的眼睛,等著看她「闖入主帳,夜不歸宿。」

  她為此特意打扮整齊,形態威嚴,動作很大地掀納蘭述帳簾而出,本指望那些偷窺者能看見她「潔身自好,守禮自持」,誰知道出帳時,納蘭述在後面「氣息奄奄」地喊了一句,「小珂,下次請你溫柔一點!」

  君珂一個踉蹌……

  懷著被涮了一把的仇恨,君珂一大早就起身,先到韓巧的帳篷,準備今天搶了他的醫官責任,好好折騰某個不安分的傷員。

  一路上,她遇見很多人,大家此時都知道醜福沒死,人人神情輕鬆。

  「早啊。」有晨練習慣的鐘老爺子,老遠就聲如洪鐘地和她打招呼,「昨晚睡得好嗎?」

  君珂正要回答,老爺子已經掉頭,怒目呵斥自己那個被拖起來晨練的病歪歪兒子。

  「跑步。」

  「給我。」

  「快!」

  君珂:「……」

  又走了幾步,遇見對練的堯羽幾個衛士,看見她認認真真行禮,什麼話也沒說,君珂舒一口氣,走過去時卻聽見那幾個混賬的對話。

  「出招。」

  「給我。」

  「快!」

  「哥哥,兄弟我最近傷風,請你溫柔一點。」

  君珂:「!」

  轉個彎遇見黃沙城那個獨眼,那大個子永遠斜眼看人,一隻眼睛好像從月球上看你,看見君珂過來,也不行禮,一腳踢在一個擠眉弄眼的屬下身上。

  「洗褲衩。」

  「給我。」

  「快!」

  完了還滿意地點點頭,喃喃道:「這麼說話還真是滿痛快的……」

  君珂:「……」

  懷著悲憤的心情,她迅速繞路進入韓巧帳篷,在門口遇見鐵鈞。

  遇見鐵鈞她倒舒了口氣,這位好歹是叔叔級的,總不會也和那些流氓一樣調笑她吧?

  鐵鈞果然神色如常,莊重冷峻,問了問君珂納蘭述的傷勢,表達了要她好好照顧納蘭述的期許,君珂一一答了,心裡卻覺得彆扭——人就在主帳裡,腳一抬就能看到,幹嘛盡在這囑咐她?

  鐵將軍關心完納蘭述,終於走開,君珂剛要鑽進帳篷,聽見身後鐵鈞咳嗽一聲,緩緩道:「那個,君珂,納蘭現在有傷,以後日子還長得很……年輕人要顧惜身體。」

  鐵大將軍似乎覺得和「侄媳婦」說這個很尷尬,說完就腳不點地的跑了,留下君珂傻站在帳篷門口,滿臉充血,頭髮上豎,神情悲憤,青面獠牙。

  尼瑪!

  這世道!

  還叫人活不活!

  很快君珂就認了。

  因為只過了一夜,「三段體」和「溫柔體」就已經風靡冀北聯軍,連草原那邊的騎兵,說話都開始兩個字兩個字往外蹦。

  君珂懷著這樣的仇恨,搶走了韓巧的藥箱,把繃帶拉在手中拉得繃繃響,表情猙獰,大有想用這東西將納蘭述勒死的意思。

  不過當她真看到那前後對穿血肉模糊的傷口時,又忍不住心疼,撕繃帶動作利落兇猛,包紮起來卻動作輕柔,輕到半天才一個動作,惹得納蘭述嘶嘶地笑,道:「小珂,你讓我以為螞蟻在爬。」

  又說:「小珂,你是羨慕我冰肌玉膚,想多摸一會兒麼?」

  在君珂給他包紮腿上傷口時,這個高貴的流氓直接開始呻吟,「小珂,你這個包紮法,我我我……我又要受傷一次了……」

  君珂頭一抬,臉色爆紅,三兩下做完,唰一下竄出去了,留下納蘭述「痛並無奈著」……

  君珂也沒竄多遠,躲到一個崗子上練武,沐浴天風,呼吸吐納,一套體術練完,無意間一轉頭,忽然一怔。

  前方,出現了一列車隊。

  當先是十來個騎士,擁衛著一輛馬車,之後又是一些騎士殿後,總人數大抵有四五十人。

  君珂注意的不是人數,而是那些騎士雖然衣甲鮮明,但衣角武器之上,都隱約有血跡,發上也有塵土,胯下的馬是好馬,卻不是羯胡出產的馬。

  那輛馬車式樣低調,看起來普通,君珂卻發現很多細節處十分精緻,輪彀竟然是鑲金的。

  馬車雖然低調的奢華,卻也帶著風煙血火的遺痕,邊角、頂部、車輪,都沾著細碎的黑褐色斑痕,這種馬車自然不會有鏽跡,那就必然是血痕。

  一行人走得不快,從馬到人,似乎都有些疲倦。

  草原上,出現這樣的一列一看就不是商隊的車隊,很有些奇怪,更何況,那方向,正是沖冀北聯軍大營而來。

  君珂練武不喜人打擾,一個人走得比較遠,她現在的實力,也不再需要人保護,所以那隊車列走近來,最先看見的就是立在崗子上看著他們的君珂。

  那車隊當先的騎士手一伸,車隊停下,隨即他行到馬車身邊,微微彎身,似乎在請示馬車中人什麼,聽了一陣,點點頭,車隊停在原地,他則向君珂奔馳而來。

  君珂靜靜看著他接近,眼神在他劍鞘上「堯武」兩字上掠過。

  「這位姑娘,你是冀北聯軍的戰士嗎?」那騎士停在崗下,仰頭看她。

  君珂穿一身普通的黑色勁裝,拿著自己的軟劍,行軍之中,方便舒適就好,她也一向不追求打扮,此時看起來,就是普普通通一個士兵。

  她又明顯不是草原中人相貌,對方立即由此推出君珂屬於漢人。

  聽見對方一口報出冀北聯軍,君珂眼神一閃,並沒有立即回答,反問道:「閣下何人?」

  那騎士一怔,沒想到這個小兵竟然會反問,眼神微微閃出怒色,隨即按捺下怒氣,道:「我們有事,要見冀北聯軍大帥,姑娘如果是冀北聯軍戰士,還請代為通報。」

  君珂皺皺眉,心想這人語氣不小啊,要見納蘭述,連一句「請見」都沒說,就一句「要見」,神情還有點紆尊降貴的味道,這是何方神聖?

  「大帥身體微恙,最近不見客。」她溫和地道,「諸位遠來,有何貴幹?」

  那騎士眉毛一挑,還是不答她的話,語氣已經冷了點,「大帥如果不便,那麼,見那位君統領也行。」

  君珂笑笑。

  這位好大口氣。

  看這精心掩飾住的狼狽,明顯是來求助的,還要擺著貴族架子,語氣中對自己,對納蘭述都全無尊重,連自報家門都不肯。

  這是求人的態度?

  「見君統領不難。」她還是平靜溫和的語氣,「但諸位總得自報一下家門吧?否則貿貿然便通報上去,統領問起貴客何來,叫我如何回答?」

  「這樣吧。」那騎士皺皺眉頭,「我們也不方便和你一個小兵,把話說得太明白,你便告訴你家統領,我們自東邊來,是她要去的地方。」

  東邊?

  君珂眼神一閃。

  「如果你們大帥身體尚可支撐的話,在下建議他還是親自迎接一下。」那騎士又補充了一句,指了指不遠處靜靜等待的車隊,「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的。」

  這騎士語氣溫和,但神情間那種居高臨下的意味明顯,這種神情君珂很熟悉——當初在燕京,御林軍驍騎營的護衛們,就這德行。

  遠處車隊已經停下,騎士們散開,車簾子半捲起,看那樣子,對方還真的不肯再前進一步,一定要等著自己或者納蘭述去拜見了。

  君珂一向性子還不錯,原本也就打算開誠布公了,此刻看這做派聽這要求,眉毛一挑,眼神怒色一閃。

  叫受傷的納蘭去參拜?

  充的哪門子人王?

  她還沒發作,忽然一個聲音道:「哪來的破落戶兒?瘸馬破車地跑來冀北聯軍地盤,就敢叫咱們大帥去拜見?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一個少年晃了過來,神情邪邪帶笑。

  是晨跑結束的鍾情。

  這小子最近給他老子天天操練,操得五內俱焚,看誰都不順眼,他剛跑完一大圈,正好看到這車隊,聽見君珂和對方對話,怎麼聽都不順耳,便跑來插了一句。

  他本是無心譏嘲,並無惡意,悠悠晃晃地走到那騎士面前,伸著手指,還打算再來一句。

  君珂卻看見那騎士霍然抬頭,眼底猙獰憤怒之色一閃。

  君珂一驚,立即伸手去拉鍾情。

  可是已經遲了一步。

  「啪。」

  那騎士劍鞘突然飛出,重重拍在鍾情臉上,鍾情啊地一聲大叫,一張蒼白的臉立即高高腫起。

  那騎士心性似乎十分狠毒,一不做二不休,一腳便蹬向鍾情心口,一邊還不忘對君珂叱喝,「還不快去報你們大帥!不然這小子就是你的下場!」

  君珂盯著他,突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