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1 章
天定風流之金甌缺·懷抱溫柔

  納蘭述一腳踢出,全場寂靜,一直到他抱著君珂揚長而去,那些瞬間化成泥塑木雕的長老們,也沒能緩過神來。

  就連君珂,也給這一刻霸道得要死的納蘭述給嚇著,傻呆呆地望著他,納蘭將一顆「肉玉」塞進她嘴裡,君珂咽喉一清,燒灼感淡去,這才能開口說話,喃喃道:「納蘭……」

  「嗯。」納蘭述沉著臉。

  「你剛才……」

  「嗯。」納蘭述臉色沒有轉晴。

  「很帥……」

  「我還可以再帥一點。」納蘭述語氣淡淡的,「比如,把某個不聽號令,非要逞強的女人給揍一頓。」

  君珂不敢說話了,半晌咕噥道:「本來沒有危險的嘛……說實在的納蘭,這遺詔,真的只有我能拿到的……」

  她話還沒說完,納蘭述忽然低下頭,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嘴。

  君珂自動消音……

  跟著他們退出的冀北聯軍將領,立即變得很忙很忙,走開的、傳令去的、背轉身的、做小動作的……不過無論處於什麼狀態,眼角都從胳膊肘下悄悄地瞟著……

  其實也瞟不見什麼,納蘭述低下頭的時候,手臂微抬,披風已經擋住了君珂,任那群人鬼鬼祟祟探頭探腦,頂多只能看見他的披風上的刺繡。

  披風起了一層溫柔的波紋,不知道被誰掙扎的指尖頂起一點圓潤的弧度,像水面上暈開的漣漪,一隻雪白的手指在披風的陰影裡一閃,指節起了微微的痙攣,似乎在顫慄,又似乎因為這顫慄而愉悅,隨即順披風邊緣而上,扣住了他的肩,四月春風裡,交纏的氣息微微急促,似柳枝兒依依照水,每一起伏都是蕩漾……

  好一陣子,直到君珂呼吸不繼開始掙扎,納蘭述才微微讓開,君珂氣喘吁吁抬起頭,一轉眼看見四面鬼鬼祟祟人群,臉色爆紅之下忍不住怒目瞪視,「你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餵我肉玉!」

  「因為我高興。」納蘭述坦然地道。

  「那也不能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君珂羞憤。

  「因為我不高興。」納蘭大帥更坦然地道。

  君珂:「……」

  ※※※

  納蘭述並沒有停留在堯國都城內,直接回到城外大營,戰鬥猶在繼續,不過結局已經沒有懸念,納蘭述離開軍隊後便由鐵鈞接替指揮,目前正在將堯國士兵和華昌軍隊向內收攏,擠壓在城門外左側的平原上。

  堯國都城城門在那二十門炮同時炸膛的時刻已經被炸開,早已被冀北聯軍士兵迅速佔領,納蘭述出入自然隨意。

  路上君珂簡單地和他說了說取遺詔的經歷,她已經說得儘量平淡,納蘭述臉色還是越來越沉,半晌截斷她道:「從今以後,你不許再隨意一個人離開我身邊。」

  「納蘭,」君珂半閉著眼睛,輕輕地道,「如果我是籠中鳥,金絲雀,今日冀北聯軍,便不能如此維護我。」

  納蘭述心中一震,停在腳步。

  是的。

  若非小珂付出如斯努力,怎會有如今冀北聯軍人心所向,在任何時候都願意站在她身邊?

  若非她足夠強,並足夠堅定,又怎會有今日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人,那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斷?

  長老們真是迂腐過頭,拘泥固執於出身門第,為什麼就看不見這樣幾乎不可替代的光彩?

  他輕輕嘆息一聲,心中湧起憐惜的情緒,撫了撫她的髮,道:「以後會好的……」

  君珂沒有說話,一直到回了營帳,軍中沒有女醫官,君珂掙紮著起來,準備自己處理傷口,納蘭述輕輕按住她,「別動。」

  他掀簾出去,過會兒端了水過來,水盆邊擱著布帶和藥罐,君珂從來沒見這金尊玉貴的大少做雜事的,看見這造型忍不住笑,納蘭述卻一本正經,道:

  「你笑吧,等會你會對我五體投地的。」

  果然不出一會,君珂開始五體投地了。

  納蘭述一隻手便將手巾撈起,還是那隻手將手巾擠乾,另一隻手一劃君珂肩頭,君珂衣服齊整掉落,君珂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羞赧,納蘭述滾熱的手掌已經按在她的肩上,手指一觸便摸準了她的斷骨,指尖溫柔而又有力地一壓,咔嚓一聲微響君珂劇痛剛剛襲來,下一秒他的真力已經湧入,撫平接骨的疼痛,隨即呼地一響,溫熱的手巾罩了下來,流水般在她肩上一滑而過,手巾剛剛擦過,另一隻手的掌心已經又拂過了一遍,腫起的肌膚上多了一層玉色的清涼膏藥,膏藥剛剛鋪開,納蘭述靈巧的指尖微彈,一層淡白的頂級金創藥粉末落雪般灑下來,均勻地落在膏藥之上,隨即白光一閃,裁好的寬窄合適的雪白布條飛快地在納蘭述掌中翻飛,幾個來回之後,君珂肩上的傷口已經被厚厚裹起,包裹得齊齊整整,邊緣全部收入繃帶內,漂亮得像個藝術品。

  整個過程不過眨幾次眼。

  利落、精準、協調、到位、如一曲經過千錘百煉音韻和諧的名曲,令人沉醉,體味到藝術一般的和諧之美。

  君珂完全呆滯,什麼疼痛羞赧都統統忘記,直到納蘭述低低說一聲「好了」,才猛然驚醒。

  她眼神歸位,正撞入納蘭述眼睛深處,那一刻他不加掩飾的心疼,都寫在了眸瞳裡。

  君珂心中微微一痛,忍不住便要撫平他微皺的眉端,又看見他動作太快衣袖落下沾著了盆裡的水,伸手輕輕替他將衣袖捲起。

  她動作細緻輕柔,濃密的睫毛下眼眸寧靜,納蘭述垂頭看著她,只覺此刻歲月靜好。

  君珂認認真真替他捲好衣袖,才嘆息道:「唉,怎麼卷都沒你包紮得好看。」

  「那當然。」納蘭述毫不謙虛地道,「其實我很遺憾,就你剛才那傻樣兒,我就算把你衣服再往下拉拉,估計你也不知道。」

  君珂眼睛一直,這才想起來,自己好像、似乎、也許、大概,還是半裸狀態?

  頭一低,雖然肩膀是沒什麼可看性了,再美的包紮,也不過是美麗的繃帶,但問題是,肩膀之下,隱隱露出一點淡綠色的邊緣,繡著同色的枝蔓,牽引出一根半透明的紗帶……

  納蘭述的眼神正落在那一抹淡綠之上,覺得這春柳一般的色澤,配上小珂那半截雪白晶瑩的胳膊肌膚,便如玉鐲落於深雪,白玉漂浮碧湖,清麗溫潤驚人之美,不過遺憾的是露出來的只是半截上臂,並沒有真正看見屬於少女最神秘地帶的柔潤風光,或者那裡會更細膩些?飽滿些?或者那裡盈盈的膚光會和淡綠的褻衣交相輝映,碧草柔絲,一捧深雪,雪地裡飛出輕盈的鴿子,顧盼間紅寶石般晶瑩的一點……

  納蘭述忽然燥熱了。

  那點熱是細弱的火苗,不算猛烈,卻執著穩定,一點點舔過內心的渴望,經過的地方,都微微的痛癢起來,需要一場驚天動地的卷掠和邂逅。

  此刻,男人的想像力要遠勝於浪漫的女人,納蘭述的眼前,小鴿子已經幻化成真,一頭紮進他的懷裡,雪白的翅膀愣愣撲騰,晶瑩的紅寶石一閃一閃,他月夜之下化身為狼,一伸手擷住那溫軟的芳香……

  「小珂,」他的聲音沙啞了點,「我們現在要不要雙修一下……」

  君珂呼啦一下將衣服拉上,瞪他一眼,忽然笑了笑,伸手將他一拉。

  啊……

  小珂……

  你是在主動……嗎?

  納蘭述立刻覺得自己腿好軟。

  一定是剛才憤怒過度,受了內傷。然後激動過度,內傷加重。

  受了內傷站不住是可以原諒的。

  所以他立即「玉山傾倒,轟然墜落」,直直地撲到君珂身上。

  「你幹嘛?」君珂嚇了一跳,大叫,「我只是看你很累,讓你躺我身邊歇歇,你怎麼轟隆一聲就壓下來了?」

  納蘭述歡欣鼓舞的心花,唰一下謝了。

  早知道就沒這麼好的事的……

  他撐著腮,靠在君珂身上,沉沉地道:「是嗎?」

  「是的是的。」君珂推他,「換個地方思考,你壓著我了。」

  「哪裡呢?」納蘭述立即開始摸索,「我瞧瞧。」

  「流氓!」君珂立即祭出了二指禪,動作過劇,哎喲一聲。

  聽見她的痛叫,納蘭述翻身比翻書還快,唰一下就從她身邊滾下來,直直癱在她身邊,唉聲嘆氣地道:「每次時機都不對……」

  君珂裝沒聽見。

  納蘭述翻個身,背對著她,身子微微弓起,君珂聽見他似乎在吐納,深深吸氣,徐徐吐出。

  「你幹嘛呢?」她好奇地盯著他背影,「姿勢這麼奇怪?」

  納蘭述狠狠瞪她一眼——不是不想給你看見支帳篷麼!

  君珂無辜地翻白眼——春情上頭的男人,都是這麼更年期麼?

  好半晌納蘭述才翻過身躺好,一把將她攬在懷裡,君珂下意識要掙扎,探頭探腦地道:「光天化日,外面有人……」

  「你再囉嗦我就光天化日之下趁外面有人吃了你!」

  惡狠狠的威脅讓君珂立即消聲,發覺今天的納蘭述最好還是別惹,心中唉唉地嘆口氣——冀北聯軍的兄弟們,對不住了,你們的主帥今天精蟲上腦,白日宣淫,副帥不得不捨身飼虎,曲意逢迎……

  「我說,」她玩著他的衣領,輕輕嗅他清郁微爽的氣息,有意岔開話題,「你包紮怎麼這麼牛?就算柳杏林天下名醫,我也沒見識過這樣的手法。」

  「柳書呆子強的是醫術,不是手法,」納蘭述嗤之以鼻,「如果他從小就要學會在群獸圍伺之下,經常給受傷的同伴包紮換藥,也會練出這一手的。」

  君珂心中一痛,輕輕撫了撫他頸側一點白色的印痕,那是一道傷疤,不明顯,但位置極其可怕,差一分從喉頭掠過,可見當時生死之間,如果她沒猜錯的話,納蘭身上,絕非別人想像的金尊玉貴公子哥兒的細皮嫩肉,一定有著更多更可怕的傷痕。

  雖然傷痕是男人的勛章,但是她依舊心疼,小小年紀的納蘭述,在天語高原上,度過了怎樣的十年。

  「你那時,經常給他們包紮?」

  「嗯。」納蘭述輕輕將她手指移開,不讓她太關注那傷疤,「雪原上很多野獸,一開始我們沒經驗,時常落入包圍。大家輪番出戰,組成陣型,受傷的就進入內圈短暫休整,包紮傷口。天氣冷,野獸多,誰也不能失血過多失去體力,也不能在內圈耽擱過久,所以迅速的包紮是每個人的必備功課,那時我最小,他們都護著我,總是讓我在裡面,久而久之,我才練出了這一手。」

  「不過。」他笑了笑,「今天給你包紮,依舊是我有生以來,做得最好的一次。」

  君珂心底熱潮湧動,輕輕將腦袋擱進他的臂彎。

  他從來都予她最好,只為不讓她有一絲疼痛為難。

  納蘭述微笑著,將那小小的腦袋抱住,手指在她髮間輕輕梳理,君珂昏昏欲睡,悶悶的聲音從臉下傳來,「唉,還是我不好……」

  「嗯?」

  「我不希望看見長老當真和冀北決裂,」君珂抬起頭,神情溫軟,可憐兮兮地道,「我還是去道歉吧。」

  「道歉?你何錯之有?」納蘭述冷笑,「不許去。」

  「長老們不喜歡我,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但我看得出來,他們雖然古板迂腐,執拗至不可理喻,但對你當真是一腔摯誠,任何時刻都在替你著想。」君珂誠懇地勸說他,「越是堅執的人,心思卻堅定沉穩,相比於其他人,天語其實才是你最忠誠的力量,實在是不應該丟棄的。」

  納蘭述定定地看著她,少女眸光清澈,毫無矯飾。

  半晌,納蘭述笑了笑,捧住君珂的臉,在她額頭輕輕一靠,才道:「我的小珂,果然在任何時候都為我著想。不過這事你不必再提,無論如何,誰也不可以令你受委屈。」

  「我沒有……」

  納蘭述的手指,輕輕點在君珂唇上,含笑眸光流轉,「嗯?」

  他星子般明澈而又幽遠的眸子,在這一刻流光幻動,襯著唇角薄薄軟紅,似嗔又含笑的神情,令皎皎男子光華迢遞,神秘華美,氣韻迷人。

  君珂立即給近在咫尺的男色給沖暈了,傻傻點頭。

  「這才乖。」納蘭述一笑,在迷暈君珂之前,又舒舒服服抱著她躺下來,「不用去道歉,你只需不記恨便好,放心,天語不會決裂的。」

  「啊?」

  「先前我說的話,你忘記了?」納蘭述笑得狡黠,「我擺出不妥協的態度,甚至挑明了我不惜開始內戰,重新奪回堯國,那群老傢伙立即就得含糊。他們第一看重的,其實不是我,是這堯國百姓。支持我跟隨我,也是因為,認為我比堯國統治者更適合接收堯國而已。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怎麼願意展開內戰,令百姓再陷於水火?現在,他們拿軍力和功勞用以脅迫我的依仗沒有了,卻被我拿住了軟肋,所以……」他哈哈一笑,「你放心。」

  君珂舒出一口長氣,想想也對,展顏笑道:「這群老傢伙,其實並不壞,唯一不好就是被慣壞了,自以為救世主,管得太寬!」

  「以後有機會帶你去天語高原,那裡留守的傳經長老,稍微要好點。」納蘭述搖搖頭,「最起碼他們給我們自由,不管束任何人的自我選擇。」

  君珂嗯了一聲,沉默半晌,忽然幽幽道,「我心裡一直有個疑問,關於……」

  「步妍。」納蘭述道。

  君珂轉頭看他,眼神晶亮,「你果然也在懷疑。」

  「先說說你的懷疑。」

  「時機太巧了。更要命的是,每次時機都太巧。」君珂躺著,直直望著帳頂,低低道,「從一開始,她在野溪嶺以身相代替我擋刀,我很感動,但也不是完全沒有疑惑,畢竟當時我的腳程很快,她是怎麼跟上來的?出現的時機也太巧,所以之後我一直照顧著她,想通過日常相處,發現她的蛛絲馬跡,卻始終找不著任何破綻,反倒好感越來越多。」她頓了頓,「但沒有破綻,有時候就是最大破綻。」

  「一個人呈現完美狀態,很少是真正完美。」納蘭述一笑。

  君珂「嗯」了一聲,「所以這次進城,我直接將她帶去了,但無論是密室前的情形,還是後來她再一次試圖為我擋殺手,我還是那種感覺——無懈可擊,時機太巧。」

  「這姑娘其實到目前,都沒有太多的不對,真正的最大的不對,還就是第一次救你。」納蘭述淡淡道,「你和她並不是至交好友,之前也不過幾面之緣,雖然曾經給予她幫助,但似乎還不夠讓她捨命來救。」

  「是,市恩於人,必有所圖。」君珂嘆息一聲,「但是關鍵問題是,如果她有問題,如果是她有意將我引去皇宮奪遺詔,並試圖從我手中搶去遺詔,那為什麼,我在密室裡遇見的那人,是男子?」

  「你確定是男子?」

  「確定。」

  「密室裡的搶遺詔的黑衣人,在搶奪不成後一心向外趕,似乎想要更快出去,這點很可疑,如果你當時看見是女子身形,那幾乎可以確定是步妍,然而你卻說是男子……」納蘭述忽然眉頭一挑,「步妍,你可看過是否是女子?」

  君珂臉紅了紅,想起步妍的身材,道:「是的。」

  「或許她在宮內有男幫手。」納蘭述想了想道,「我會派人小心探查。」

  「嗯。」

  「睡吧。」納蘭述輕輕拍拍疲倦的君珂,「管他外面洪水滔天,萬軍大戰,宵小潛伏,敵意重重,別怕,有我在。」

  君珂微微笑了笑。

  即將降臨的夜,在彼此的懷抱裡,如水溫柔。

  ※※※

  日子繼續下去,果然如納蘭述猜測的一樣,天語和義軍,在納蘭述那番擲地有聲的宣告之後,並沒有選擇決裂。所有人都像那天的事情沒有發生,該幹啥幹啥。也就是某夜長老們的帳篷裡傳出些東西碎裂聲響,以及大長老很多天不見人,再出來的時候,臉上的皺紋成倍增加而已。

  長老們現在對君珂敬而遠之,能避免和她照面就儘量避免,大概終於認識到君珂不是他們能掀動的,又不願意看見她的存在,只好自己避著。君珂數次找他們,詢問大波那怎麼回事,長老們要麼避而不見,要麼含糊以對,不肯將那個「殺手鐧」提前給「敵人」知道。君珂也無可奈何,事後想想,也許當時自己還在頭痛耳鳴,聽錯了吧。

  城門前的戰鬥,持續了一日一夜,之後堯國士兵投降,華昌王帶著殘餘士兵逃走,轉而南下佔據了一座城池,現在據城苦守,冀北聯軍派出十萬血烈軍,義軍出兵五萬,南下去追剿華昌王。

  此時全國還有零星戰事,但已經掀動不了大局,最起碼京城已經在納蘭述掌握裡,但在堯國南部,還有邊軍二十萬,屬於堯國南線的主力兵團,這是堯國除華昌王之外,另一位幾乎形成割據的勢力,是堯國軍方頭號人物司馬家掌管的軍隊,司馬家族從堯國內戰一開始,就沒有動過大軍,任憑朝廷頻頻召喚勤王,任憑華昌包圍京城,任憑後來義軍起義捲過全國,竟然始終巋然不動,那種定力,令人心驚,此時納蘭述京城在手,便不得不將目光投向那塊駐紮大軍的地域,猜測著對方到底是要割據,還是妄圖再一爭天下?

  而另一方面,堯國皇帝終究是趁亂逃走,餘下群臣死在密道內一小半,剩下的群龍無首,由一位副相帶領向納蘭述投誠。

  皇宮現在人都逃光了,只留下一座空城,君珂安排步皓瑩和步妍先住進去,四面都有堯羽衛守衛,不過據堯羽衛回報,目前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堯景祥元年四月二十八,在城外停滯了大半個月的納蘭述,率兵進入勝堯城,百官於仙鶴門前設錦氈,壘高塔,鋪香案,鳴禮樂,遷全城百姓跪守道旁相迎。

  是日天高雲淡,日光明燦,滿地錦氈光彩閃耀,瑞氣蒸騰,十二響禮炮之後,大開的城門處,籠罩下長長的黑影。

  勝堯城百姓,翹首而盼,對於解救他們從被困窘境中解脫的冀北聯軍,因為納蘭述的特殊身份,百姓極有好感,並沒有太多的排斥。

  「聽說盛國公很年輕呢。」

  「那是,公主去國不過才二十年。」

  「聽說冀北聯軍很特別很彪悍,還有狼軍,由一隻神獸帶領!」

  「聽說冀北聯軍的女統領,比當初公主還美!」

  ……

  一陣驚天動地的轟隆聲傳來,議論聲忽止,百姓紛紛回頭,隨即「嘩」地一聲。

  不知何時,遮天蔽日,出現一群高大勝於尋常人兩倍的士兵,人人袒胸露膝,露出的肌肉堅硬飽滿如鐵,從城門中列成整齊兩隊穿過時,幾乎將整個城門塞得嚴嚴實實!

  重型武器野牛族,再次作為先導,出現在堯國都城百姓眼前。

  驚嘆聲頻起。

  很多堯國百姓,在日後漫長的歲月裡,都不曾忘記那一日,他們看見——

  他們看見巨人一般的野牛族士兵。

  他們看見坐在巨狼背上,戴著只黃金羽毛,掛著個玉牌,啃著個豬腿,頻頻揮爪向四面招手的「神獸狼領大人」。

  他們看見鮮紅如血狂飆快進的血烈軍。

  他們看見衣衫雪白輕盈若羽的堯羽衛。

  他們看見凝練如鐵巍巍山嶽的冀北鐵軍。

  他們看見神情剽悍殺氣逼人的黃沙罪徒。

  他們看見青澀已去黑衣沉肅的魯南軍。

  野牛族引起的驚呼,巨狼引起的驚恐,各色軍種引起的讚嘆和驚訝,到了最後,都化成一聲充滿歡喜的驚嘆。

  一隊白衣金弓的堯羽衛忽然一分,黑白雙煞出場。

  黑馬白衣的納蘭述,白馬黑衣的君珂。

  那一對年輕微笑的人兒,初夏日光下目色流轉,璀璨晶瑩,遍天裡似落飛花紛雨。

  尊貴、溫潤、俯視眾生而不居高臨下,近在咫尺而又遙不可及。

  那是驕傲而又含情的眼眸,籠罩在寬闊廣袤的京城大地,籠罩在凝目仰望的萬人頭頂,不須故作矜持,謙然自如隨意,卻自令人甘願俯首。勝堯城百姓痴痴仰頭,恍然心動,忽然明白什麼才是真絕色。

  翻雲覆雨、不懼逆流,年少風華,才智傾國!

  一陣陣的喧嘩,到此時無聲。

  「迎,冀北聯軍納蘭大帥,及君統領——」

  一聲唱禮,百官領頭,萬人俯首,黑壓壓似春風掠過了海面,波浪溫柔。

  君珂微微低頭,看著那一望無際俯首的人潮,心中也似有浪潮湧起——自燕京泣血出城,這一路風霜雨雪,到今日他們的雙腳,終於站在了可以完全屬於自己,可以永為萬世屏藩的土地上!

  「你站在萬人中央,享那無限榮光……」

  她含淚,微微笑起來。

  ※※※

  城門迎接大典之後,又是一段忙碌的日子,勝堯城被圍多日,城內已經是個空架子,在密室又死了一堆臣子,之後的朝務軍務民生經濟對外戰事堆積成山,納蘭述一連好多天都只睡一個時辰,一系列政令流水般地從他暫住的龍儀殿發下去,殿內內侍整日抱著各式奏章,跑細了腿。

  百廢待興,堯國皇帝留下的是一個千瘡百孔的京城,諸庫皆空,流民遍地,以至於地痞流氓宵小橫行,打砸搶時有發生,而死亡的一批臣子,暫時又無人填補空缺,更不要說撤換,這種非常時期,也只好先維持住現狀,納蘭述下令全城暫時處於軍備狀態,大軍一半在城外駐守,一半在城內控制局勢。

  一個國家的平穩過渡從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君珂知道納蘭述忙碌,也從來不去打擾他,自動接管了皇宮的一切事務,這個非常時期,她不能讓宮內再給納蘭述搞事。

  宮內的人已經跑得差不多了,君珂沒有重新選宮女內侍,現在也不是時候,她乾脆關閉一半宮室,把先堯國皇帝嬪妃集中到東六宮三殿之內居住,讓堯羽衛全員進入皇宮,暫任皇家守衛,至於娘娘們的身邊傭人不足——您不是大家出身嗎?讓您家族送幾個身家清白的侍女進來就是。不合規矩?沒關係,非常時期,准了!

  堯國那些亡國妃妾,也知道這位八成就是未來皇后,還是個一路打殺進來的開國性質的武皇后,哪裡敢不聽她的,當即命人送人進宮,君珂也不怕她們惹事,反正住集體宿舍,有堯羽衛看著呢。

  她對皇宮的事務不熟悉,整天忙得團團轉,連紅硯都領了大總管的事務,但君珂知道,自己人生地不熟的,指望就這樣鎮住堯國皇宮是不可能的,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選定了一位楊太妃,這女子通達人情,行事大氣,在宮內年月久了,各方面也熟悉,君珂便將管束這些鶯鶯燕燕的事務,都交給了她。

  這一忙,便忙過了三個月,轉眼便到了秋末,眼看著朝務宮務都漸漸穩定下來,九月十九,東南方傳來消息,華昌王最後一支軍隊戰敗,華昌王在一座廢村之內自殺,余軍五萬全部投降。

  國內目前最大的反叛勢力,至此算完全瓦解,長達兩年半的堯國內亂,告一段落。

  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氣,最起碼暫時,國內已經可以開始操辦新帝登基事宜,之後才有政令一統,官制體制,選拔人才,全國軍務的重整,都需要在這之後,重新開端。

  君珂已經有小半個月沒見過納蘭述,這段時間納蘭述忙得連自己的大殿都沒出門過,君珂也不去打擾他,就命廚房一定要保證納蘭述飲食,並親自送飯,每次都把食盒在門口悄悄交給晏希或韓巧。

  今晚她繼續去送飯,天氣已經涼了,君珂便用自己的風毛披風罩住食盒,以免菜涼,到了正殿門口,老樣子門開一線,卻沒有出來韓巧和晏希,君珂將食盒放在門口,一隻手從門縫裡伸出來接,君珂正要將盒子遞過去,那手卻忽然將盒子撥開,一把將她拖進了門後。

  君珂一驚,還沒來得及說話,炙熱的唇已經狠狠壓在了她的唇上。

  面前那人熱力透膚,雙手急切地將她攬緊,低低的嘟囔「可想死我了,天殺的那群老混賬事多得不行……」一邊更深地吻下去。

  君珂身子一軟,砰一聲被他壓在了門上,想要笑,想要說話,但最終沒笑也沒說,雙手緩緩地反移上去,攬住了他最近微微消瘦的背脊。

  大殿香暖,銅燈影深,風動了簾幕層層飛舞,地面上鍍著長長的影子,溫柔繾綣,頸項交纏。

  良久之後,殿門砰地一聲,好像有人撞在了門上,嘩啦啦奏章傾倒一地,有人驚呼「咦,這門怎麼打不開?」依稀是韓巧和張半半的聲氣。

  君珂滿臉潮紅,推開納蘭述,納蘭述摸著嘴唇,怒瞪門外,一臉慾求不滿,看那模樣,很想把殿門就此永遠關閉或者就此永遠拆了。

  隨即涎著臉又伸手想去拉君珂,君珂哪裡肯理他,白他一眼,轉身就向外走,門一開,韓巧和張半半愕然站在門外,看著一臉桃花的君珂走出來,一臉鬱卒的納蘭述黑著臉在她身後。

  「統領……」韓巧此時一點也不巧,「你怎麼會在這裡?還有,你的嘴……」

  君珂摸摸自己嘴唇,臉轟地燒著了。

  燒著了的君珂,內心充滿對韓巧和某人的憤恨,她高抬著頭,視而不見地,從一地奏章上走過,事後韓巧花了半個時辰擦除那些印在奏章上的腳印……

  君珂從正殿出來,紅潮未退,生怕回去給人察覺,便在宮內多轉了轉,等到回到自己寢殿,赫然看見再也想不到的訪客。

  「大長老?」她愕然道。

  天語族那位被她煽腫的長老,面無表情站在她宮外,拒不接受紅硯等人的邀請,直挺挺在夜風中等著她。

  君珂苦笑,只得讓老頭子讓進殿,老頭子直挺挺地不坐她的椅子,開門見山地道:「此來兩件事,第一,為當日之事,向君統領致歉。」

  君珂更加驚愕,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連忙道:「當日之事只是誤會,不敢當,君珂當日不尊長上,在此也向長老賠情,但望從此以後,大家再無芥蒂,精誠團結。」說完也躬身。

  大長老此時才正眼看她一眼,淡淡道:「你雖然出身不好,但還算有幾分皇后氣度。」

  君珂笑笑,不打算和他爭辯「出身不好」這個問題。

  大長老隨即又恢復了那種漠然的神情,道:「第二件事,是來和你商量一件重要事務。」

  君珂正想什麼要緊事情不能和納蘭述說,要來找她?便聽大長老道:「朝中上下已經商量了,一月之後將舉行陛下登基典禮,按照堯國規矩,在此之前,要確定皇后。」

  君珂眉頭一挑。

  「少主得堯國大位,不是那麼容易。」大長老突然放緩了口氣,「一直以來,部分朝臣,以及那些在野腐儒和一些激進士子,暗中傳說鎮國公主不是堯皇血脈,少主是外人竊據皇位,堯國現在屬於亡國,呼籲大家不要做亡國奴,還有一部分人,也認為少主只有一半皇族血脈,不足以繼承堯國大位。為此,有人曾提出讓少主和堯國皓瑩公主通婚,先奉她為女王,暫且緩解一下國內矛盾,不過少主拒絕了。」

  他神情有點懊惱,君珂不出意外地聳聳肩,心想什麼有人提出?不就是老貨你們的意思?

  「之後大家再讓一步,」老傢伙果然說漏了嘴,「希望少主能夠立一位堯國貴族世家之女為後,也好平息朝臣爭議,安堯國舊臣之心,不過……」他意味深長看了君珂一眼,「少主又拒絕了。」

  君珂望天,面無表情。

  大長老苦笑一下,心想今天一開始來,抱著的想要君珂勸說納蘭述的希望,看來果然破滅了。

  「少主心志堅決,看來君姑娘也勢在必得。」大長老冷笑一聲,「不過君姑娘,少主為你力排眾議,放棄最佳選擇,抵抗朝臣壓力這許久,你不覺得,你也該有所回報嗎?」

  君珂眼神一閃,直視大長老,「長老所說的回報,是什麼呢?」

  「我堯國皇后,必須是尊貴處子之身!」大長老重重地道,「君統領你似乎沒有守宮砂?」

  「我沒點過。」君珂如實回答。

  「少主也是這個說法。」大長老道,「但在堯國,貴族少女必須要有守宮砂標記,這也是選後的必備要求。因為在立後大典上,為表示皇后的尊貴無暇,皇后會穿著紗袖宮衣出席。所謂紗袖,就是在點守宮砂的那個位置,把錦緞換成半透明白紗,可以讓人隱約看見一點朱紅,意示在所有人見證之下,以尊貴清白之身入主皇家後宮。」

  君珂心想這和有些皇家古禮驗身倒也相似,不過這個比那種要文雅朦朧點,但參與人更多。

  「這個規矩是端泰皇帝傳下來的,端泰帝寵愛陰姬皇后,卻因為皇后不貞而身染重疾,堯國江山險些因此傾覆,自此後,這一關,是所有皇后必須要過的。」

  「你的意思,讓我點守宮砂?」君珂皺眉,緩緩問。

  「是。」大長老重重道,「我們已經願意接受你,但是你假如連這個都不願或者不敢,那麼,我們也會認為你不值得少主如此犧牲,自會全力組織群臣,要求少主另立皇后。」

  君珂沉默。

  作為一個現代人,她對這種驗證貞操的做法,覺得侮辱和無聊。

  作為一個現代人,她同樣對皇后這種職位絲毫不感興趣。

  但作為天下皆知的納蘭述心愛的人,人人都認為的理所當然的皇后,到了如今她再退縮,蒙羞的將是納蘭述。

  她不畏懼世人譏讒,卻不願納蘭述面對那樣的境地,納蘭的世界剛剛展開,不該因為她而被絆住腳步。

  君珂微微嘆息一聲。

  只是想和他在一起,終究要面對那許多不喜和為難。

  文化的差異和風俗的鴻溝,真的需要很強的愛戀,才可以跨越彌補。

  隨即她道:「好吧。」

  大長老僵硬的臉皮微微鬆動,有點驚異,有點滿意。

  「既如此,明日七寶殿上,請未來君皇后點貞!」

  君珂聽得一句「七寶殿」,微微一愣,正想問個明白,大長老已經匆匆離去。

  老人轉身時,衣袖一拂,黑暗裡一群黑影,無聲無息地融入君珂所住的靜宜館周圍,所用的身法,和常穿白衣的堯羽衛們一樣。

  這是天語「魅影」暗司,其作用和堯羽清音部近似,堯羽的設置,是後來納蘭述進行了更改,在天語內部,這些「魅影」,才是真正的刺探潛伏的專屬力量。

  大長老首次派出這些人,只交代給他們一個任務。

  看好這位未來皇后,別讓她搞什麼花招!

  夜風森冷,森冷夜風下漠然的老者,神情微微露出一絲譏嘲。

  很好,你竟然敢接受點砂。

  那明日眾目睽睽之下,若點不上……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