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2 章
天定風流之笑忘歸·妙禮

  君珂心中一跳,一瞬間湧現出極大渴望,三步並作兩步跳起,直奔到窗邊。

  窗外卻突然砰的一響,似乎誰的腦袋被敲了,隨即有人唧唧噥噥地道,「阿古你太性急,男主子交代好要等年夜飯結束才說的,早說了,女主子就沒胃口吃飯了。」

  「哦!我怎麼都忘了!」阿古也在敲自己腦袋,「是我的不是,老大,禮物我們放你房裡去,你先吃好喝好,別急啊。」說完也不等她回答,咋咋呼呼地便跑了。

  君珂哭笑不得地坐下來,想追過去又不好意思,臉上很有種牙癢要咬人的表情。

  坐定了很久,心似乎還在砰砰跳著,忍不住要想,是什麼禮物?

  剛才那一瞬間,聽見阿古神秘興奮的聲音,她恍惚似有錯覺,納蘭述來了!他一定把自己給打包送來了!

  然而轉瞬頭腦一醒,便覺得不可能。

  現在正是非常時期,大慶和大燕陳兵邊界,周邊諸國之間情勢緊張,和兩國距離都很近的堯國不可無主,並且堯國對南部司馬家和末帝的討伐也已經開始,年節期間還有一系列慶典,元年首慶,皇帝必須要露面。

  堯國掣肘多,規矩大,各方勢力複雜,君珂之前就給張半半去信,要求他一定要阻止任何納蘭述的衝動,否則一不小心,難免前功盡棄。

  這麼一想,有淡淡失望,卻更多的是安心,她想念他,卻絕不願因為自己的離開,而給他帶來危險的變數。

  只是,會是什麼禮物呢?

  君珂的神情裡,濃濃期待滿滿雀躍,兩頰漸漸起了薄薄紅暈。

  一直默然看她的梵因,忽然靜靜低下頭去。

  其餘人饒有興致地托腮看著——君珂坐在那裡,神色變幻,沉吟思考,筷子上一隻雪花蟹斗,蟹斗裡面的雪花蛋白一滴滴地落在桌上……

  「咳咳。」

  咳嗽聲驚醒君珂,她頭一抬,才看見一桌子的人都似笑非笑盯著她,頓時臉上一紅。

  失態,嚴重的失態!

  君珂咳嗽,拚命調整好表情,揮舞著筷子,道:「開吃開吃,新年快樂!」

  眾人不語,眼光曖昧,開吃是開吃了,但除了梵因柳杏林外,個個動作遲緩,細嚼慢嚥,存心要看某人急不可耐偏偏又拚命要按捺住的德行。

  君珂急吼吼地敬酒,他們必然要慢吞吞翻白眼想祝酒詞;君珂慇勤地勸菜,他們必然要假惺惺地再三推辭。

  君珂很快就醉了——喝酒喝得太快,別人杯子還在唇邊,她已經一仰脖咕嘟一聲咽完。

  她難得這麼爽快,別人也罷了,堯羽衛那群人怎麼肯放過,歡呼雀躍輪番敬酒,地面上酒罈子迅速堆了一堆。

  喝醉了的君珂抱著每個人的袖子開始胡言亂語,「紅硯……祝你又老了一歲……醜福,祝你新年泡妞進步……兩支柳,快點種出小柳枝……大師……」

  她忽然頓了頓。

  身前的衣袖散發淡淡檀香氣味,她抬起眼,迎上一雙澄淨寧定眼眸。

  君珂拚命摀住嘴,忍下湧到咽喉一聲酒嗝,慢慢鬆開了手中的衣袖。

  看見這樣的眼睛,再迷糊的神智也會一瞬間寧靜清醒。

  「我沒參加過新年夜宴。這是第一次,想必也是最後一次,所以,也送上祝願給你。」華美的嗓音在她耳邊輕輕道,「君珂,願你安渡一切人間劫數,願你之後每一世,都不必再將我遇見。」

  語氣很淡很飄渺,就像他這個人,行走紅塵,不避葷酒,然而無論怎麼身處其中,都依舊遙遠不染。

  君珂的心微微顫了顫,為那語氣裡的意味深長。

  隨即她身子一軟,「砰」地栽到地上。

  ※※※

  喝醉了的君珂,如願以償早早退席,由醜福背到了自己的院子門口。

  「老大,這禮物光滑柔軟,觸之銷魂。」阿古一本正經地跟在她身後,嘮叨囑咐,「請您一定要溫柔珍惜,人家很嬌嫩……」

  君珂迷迷糊糊,只聽見「溫柔」兩個字,打了個呃,大聲道:「人家一直很溫柔……呃,在哪呢……」

  「砰。」她一頭撞開了自己的房門,聲音太大,把阿古那句「在床上」的回答給淹沒……

  「禮物……在哪呢……」君珂醉醺醺地跌進門,正要摸索著點燈,忽然撞上一個柔軟又有彈性的物體,臉正埋在那物體上。

  柔軟、光滑、細膩、絲綢般的觸感……

  哦,確實是絲綢。

  君珂敏感的臉部肌膚,立即辨認出臉下是絲綢,還是堯國出產的春水綢,特別光滑,不適合刺繡,適合素色,光華內斂而精緻,服孝中的納蘭述,常穿的就是這種布料。

  而絲綢之下,那似軟似硬的奇怪的觸感,也讓她渾身一顫。

  她忽然抽身,睜大眼一看,渾身一僵。

  床上,斜身坐著素白的人影,手肘斜撐床欄,姿態隨意,眼如春水,唇角含笑……

  「納蘭……」君珂眼中爆出驚喜的光,一聲低叫,合身撲上。

  素白的人影一倒,兩人無聲無息栽倒在床上,錦被絲褥一陣糾纏,君珂抱著,先滾了三圈,又蹭了蹭,臉貼著那觸感近乎真實的胸膛,靜默半晌,忽然低低撲哧一笑。

  「這促狹鬼……虧他想得出來,還真像……」

  手伸上去,捏著臉,狠狠一擰,忍不住又驚喜地低叫,「連這手感都差不多!」

  她滿足了,往上游了游,臉貼在臉上,細細嗅熟悉的屬於納蘭的清郁氣息,心中樂開了花。

  半晌忽然又咕噥道:「太像了……剛才差點嚇到我,不行,要揍你一頓。」

  揮出拳頭,敲在胸膛上,拳下觸感有異,她一怔,手指伸入衣服內,摸出兩張紙。

  看見第一張,她「嗯?」了一聲,柳眉倒豎。

  「別亂摸!」

  「呸!」君珂笑罵,翻開第二張,「別揍,壞了就不好玩了。」

  「真是的,什麼都給你猜著。」君珂咕噥一聲,將紙條收起,盤膝坐起,細細端詳面前的「納蘭述。」

  真人大布娃娃也。

  一般高矮,一般大小,連臉都做得幾近一樣,頭髮眉毛精緻如真,穿著納蘭述常穿的春水綢,在剛才朦朧的光線裡,她差點驚到心臟停跳,以為納蘭真的來了。

  現代的大布娃娃玩偶,她曾和納蘭述提過,當時語氣若有遺憾,她是研究所長大的小白鼠,從來沒有享受過童年,自然也沒有玩具布娃娃時代,但她不過隨口一提,也早認為自己過了玩布娃娃的年紀,不想納蘭述居然記得,不想他居然真的搞出了這麼大個的布娃娃版納蘭述。

  難怪阿古笑得那麼古怪。

  君珂不禁驚嘆古怪巧匠手藝之巧,這樣幾可亂真的人偶,便是現代也做不出來,不過堯羽能手甚多,倒也不奇怪。

  布偶左手裡一張紙條,上面寫「我是來陪你雙修的。」

  君珂哧地一笑,臉紅了紅,喃喃道:「雙修你妹啊。」

  她將左手紙條一抽,忽然那布偶的手竟然動了。

  君珂驚得身子向後一退,一個翻滾半跪而起,姿勢戒備。

  那布偶的手慢慢抬起,伸到半空,隨即手緩緩招了招。

  君珂頭髮都豎起來了。

  太詭異了!

  這布偶原本就極其逼真,如今居然會自己做動作,她給驚得渾身汗毛倒豎,要不是這禮物是堯羽衛送來,她就得懷疑,是不是神巫小說裡的妖魔故事重演,納蘭述中了術給做成了布偶。

  那手緩緩一招,隨即一停,手指向下,微微屈起,君珂隱約聽見一聲好像是機簧推動的聲音,隨即那布偶手指一彈,閃電般擊出一道流光。

  「啪。」正擊在她胸前檀中穴。

  檀中穴是死穴,武人最要緊的要害之一,君珂卻沒有躲,她已經發現那一指力道並不足以對她造成傷害。

  一股微熱的氣流,從她被擊中的穴位鑽入,迅速順四肢經脈流入丹田,渾身立即一暖。

  君珂眉毛慢慢挑起,滿臉的不可置信。

  雖然手法不同,但真的是屬於納蘭述的烈陽功力,和她雙修互補的內功!

  她因為離開納蘭,這門功法進度緩慢幾近停滯,如今納蘭述送來的這個娃娃版納蘭述,居然會這門內功?

  這個禮物實在太出君珂意料之外,她傻了半天,忽然聽見啪地一聲,布偶右手又掉下一張紙條。

  「我真的是來陪你雙修的。」

  君珂:「……」

  好半晌她才小心翼翼挪過去,布偶的眼睛不知是用什麼寶石做的,流光溢彩,隨時都彷彿將人脈脈注視,她竟然有種當面做賊的感覺。

  將布偶渾身都摸了一遍,她確定這是一個古代版機器人,內部應該是彈性韌性極好的木材,不怕費事地用特殊材料製作了所有關節,關節所在就是機簧所在,所以不僅有真人般的觸感,還能有一些同樣擬真的動作,在布偶的手指內,另有推動的機關,裡面儲藏了可以取代烈陽功力的藥物,射入她體內,便有雙修的效果。

  多麼巧妙的心思……

  她一靠近,布偶就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臉,姿態溫柔。

  領口處也夾著張紙條,「陪睡陪玩陪練功,供暖供揉供出氣。」

  君珂嘿嘿一笑,拉開被子,抱住布偶睡下,忽然臉紅了紅。

  這布偶太逼真了,還有這觸感也太逼真了,抱在懷裡,肌膚質感恍惚便是他的感覺,連香氣都一模一樣,這實在要命。

  她還沒適應完,布偶忽然身子一翻,壓在了她身上,領子裡又掉出一張紙條。

  「男人都該在上面。」

  君珂:「……」

  推開布偶,她發現這布偶內部可能有平衡裝置,會左右晃動,尤其是當睡倒姿勢時。

  多麼齷齪的心思……

  君珂突然瞪大眼睛——納蘭述這個禮物的用意,到底是供孩子玩的布偶,還是供成年人玩的充氣娃娃?

  貌似她也曾經開玩笑地和堯羽光棍們侃過充氣娃娃的……

  一瞬間心中掠過一個更齷齪的心思——這布偶如果不穿衣服,是不是和那啥……也一樣?

  到底是仿真版還是布偶版,脫了就知道了。

  君珂決定永遠不脫。

  酒意上湧,她抱過布偶的胳膊,準備美美睡一覺,現代那一世都沒體驗過的抱布娃娃安眠的感覺,不想竟然在古代異世,十九歲這年,竟然夙願得償。

  胳膊一拉,袖管裡又掉出張紙條,君珂失笑,咕噥道:「有完沒完啊你。」

  爬起來一看,君珂臉色頓時一白。

  「聽說你給我織了件毛茸茸的衣服,正好可以在他身上試穿一下。最近下雪很冷,急需禦寒衣物。」

  哦毛衣,毛衣……君珂欲哭無淚。

  她織的毛衣已經快要完工,但是……是個人都不好意思拿出手……

  幺雞有次無意中看見,狂笑不止,並準備拖了去墊窩。

  「混賬阿古!」君珂一掌拍開窗,拍到了聽牆根的阿古腦袋上,「叫你洩露消息!」

  一聲尖叫,世界安靜。

  窗戶靜靜地開著。

  桌上還有個小號的「納蘭述」,也是一模一樣,只有巴掌大,可以帶在身上的那種。

  淡淡的雪光反射進來,屋子裡半明半暗,隱約照見床上的「納蘭述」,溫柔地攬著君珂的肩。

  窗戶被風又慢慢吹起,咔嗒一聲關上。

  遠處屋簷上,有人慢慢站起,青黑色蒼穹之下,臉部線條精緻鮮明,濃黑長眉,沉斂地壓在幽深的眸子上。

  「納蘭述出現在雲雷城,速速通知國內。」

  「是。」

  更遠一點,有人從屋脊上飛速掠過,手裡抓了個西洋才有的瞭望角,紅色的披風一閃,奔向城西的一座大宅。

  「納蘭述來了?怎麼可能?你確定?」大宅內,寬衣大袖的男子,沉在暗影裡的眉,詫異地一揚。

  「屬下親眼看見。」

  「加派人手監視,不可輕舉妄動。」沈夢沉淡淡道,「看來我的計畫,要變一變了……」

  ……

  而在更遠的堯國,皇宮御書房長窗之內,傳來納蘭述悠然的低笑。

  「老朋友,偷窺狂,天天偷看不膩?這回,請你們慢慢琢磨吧!」

  ※※※

  以假亂真的「納蘭述」,不出所料地引起雲雷城潛伏勢力的警惕和應變,一些計畫被暫時擱淺,另一些計畫卻爭取了時間來執行,暗中潛流,緩緩逼近了雲雷城。

  離最後一場大比還有十天,這段間歇,君珂做了很多事,她和柳杏林合作,給趕來的鍾情做了心臟搭橋手術,鍾情是在大年初一趕到的,他來了以後君珂才知道,仿真版納蘭述果然是他和納蘭述的合作,因為禮物想要在除夕之夜送上,所以堯羽衛提前把禮物先運了過來,鍾情身體不行,休息了一夜才到雲雷城。

  手術很順利,一年多的休養,病歪歪的小子健康不少,手術後沒幾天,他已經可以對著北方流口水,憧憬著身子好了要去找「波波」了。

  九轉玲瓏塔沈夢沉提前給了君珂,君珂交給柳杏林,再三檢查後確定沒有問題,才由柳杏林安排,給醜福恢復容貌。

  九轉玲瓏塔的好處,是能將裡面浸泡的藥物,驅除火氣提煉精華,起到拔除火毒滋養新肌的效果,但醜福容貌傷損已久,皮膚已經長死,需要將死皮全部削去再施治,臉部位置敏感,柳杏林不能確定麻藥用量,不敢使用大量麻藥,但不用麻藥生生削皮何等痛苦?柳杏林為此十分猶豫。

  醜福知道了,無所謂地一笑,「來吧。」

  話說得簡單,卻斬釘截鐵,當時在一旁的司馬嘉如,驚異地盯著這漢子。不明白是什麼樣的勇氣和原因,支撐他做出這樣的決定。

  削皮手術終究在醜福堅持下進行,君珂破例讓司馬嘉如打下手,司馬嘉如親眼看見明光錚亮的手術刀,在人的臉皮之上血淋淋地剖下死皮,那些暴露的血肉,扭曲的青色經脈,淡白的筋膜……視覺的可怕衝擊,超出想像的殘忍手術,險些讓嬌生慣養的大家小姐暈過去,但出乎君珂意料的是,司馬嘉如臉色慘白,搖搖欲墜,卻始終沒有真的暈去,反而越站越近。

  她緊緊盯著醜福,按照君珂的關照,注意他的身體狀態,甚至隔著手套把住了他的腕脈,探查他體內狀況。

  整個削去死皮的過程,醜福一聲不吭,幾乎一動不動,但只有司馬嘉如知道,他的手指因為劇痛而不斷微微痙攣,司馬嘉如注視著醜福生滿老繭的手指,猶豫半晌,終於悄悄將自己的手塞進了他手中。

  寬厚的手掌裡滿是汗水,她心中微微一慟,再也不顧羞澀,主動握住了他的手指。

  柳杏林的眼色卻越發嚴肅,初期的削皮其實是可以忍受的,但削皮之後將九轉玲瓏塔內的藥物使用在剝開的臉上,引起的劇痛才是慘絕人寰。

  幾乎在乳白的藥汁敷在醜福臉上的一瞬間,醜福渾身一抽,身子一挺,剎時如被甩上岸邊的魚,全身的筋脈都似抽在了一起!

  手掌在劇痛中猛收,頓時攥死了司馬嘉如的手,醜福手上何等力氣,劇痛失控之下,司馬嘉如的手骨隱隱發出一聲裂響。

  司馬嘉如臉色煞白,一聲痛呼已經到了嘴邊,忽然狠狠一咬下唇,硬生生忍住。

  她不敢讓自己的驚呼驚擾了手術。

  醜福渾身漸漸被大汗濕透,司馬嘉如仰著頭,軟軟靠在牆上,牆面上洇開一道人形的汗跡,但從始至終,她沒有試圖掰開自己的手,也沒有發出一聲呻吟。

  半昏迷的醜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覺得身在烈焰地獄焚燒,四面岩漿滾滾而來,撕裂、剝離、灼燒、拉扯……翻天湧地的痛苦裡,自己隨波逐流,無所依靠,忽然看見紅色岩漿裡一截浮木載波而來,他狂喜撲上,死死攥住,從此再也不願鬆開……

  當醜福醒來時,屋子裡很暗,自己臉上包紮得緊密,只露出眼睛和嘴。

  隱約有人伏在床邊,醜福吃力地轉動眼睛,辨認出纖細的輪廓。

  他的眼光落在那人擱在床上的手上,那手有點變形,包紮著厚厚的布帶。

  醜福微微顫了顫。

  這一顫,司馬嘉如便醒了,看見他醒來,眼神灼灼發亮。

  她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如此歡喜,彷彿只是一場手術,心深處某處地方,便被那血淘洗過,更加明澈而溫暖。那一夜無聲的堅持,像一枚並不鋒銳卻足夠堅硬的鑽頭,鑽入心海,所經之處,浪潮翻湧。

  醜福靜靜地凝視她,這幾乎是他第一次認真看司馬嘉如,之前他不願和這樣的世家小姐直面相對,以免更多的尷尬。

  她當初那一聲驚叫並沒有刺傷他,卻讓他認定,這一生,無論如何,她不適合。

  那樣金尊玉貴的花園嬌花,不是他這樣的貧寒子弟可以採擷。

  他前半生毀於豪門世家之手,內心深處,對世家貴族深惡痛絕,他不想用一生,去填補屬於階層之間的巨大鴻溝。

  所以即使司馬嘉如被拒絕後依舊體貼細緻,展現出和尋常世家小姐不同的寬容和溫厚,他依舊不願打開心門。直到那一夜,岩漿之海裡隨波逐流,卻又不曾離他左右,救他出苦痛深淵的浮木,終於化成了天明之後,走入他眼簾的蒼白容顏。

  「你醒了……」司馬嘉如垂著眼睛,她很想一切如常,卻也敏感的覺得,有什麼不一樣了,這讓她羞澀,只好胡亂問個不相干的問題,「其實……不恢復也沒關係……這麼可怕的治療……何必呢。」

  醜福沉默了一會。

  「是的。」

  司馬嘉如詫異地抬起頭。沒想到醜福居然也是這麼想的。

  「我沒在意過容貌。」醜福說話困難,吐字卻清晰,「但是,主子需要。」

  司馬嘉如慢慢睜大了眼睛。

  她懂了醜福的意思。

  醜福並不在意容貌恢復,但是為了讓君珂心安,他願意去承受這樣煉獄般的痛苦。

  這堅忍而誠厚的男人!

  司馬嘉如一垂頭,一滴淚,悄悄落在醜福掌心。

  她伸手想要擦去,醜福卻慢慢地,合起了掌,將那滴淚,包裹在掌心裡。

  司馬嘉如紅了臉,淚卻更洶湧地流下來。

  ※※※

  醜福容貌的恢復,需要一個比較長的階段,之後最後一場比試,也就沒有參加。

  正月初十,雲雷大比最後一場。

  這一場只有一場比鬥,就是在離城五十里之外,東蘭山腳下,展開一場野戰!

  剩餘的所有隊伍,帶領自己隊伍擁有戰鬥力的全員,組成兩隊,考校騎兵戰術。

  往年到了最後一比,情勢已經明朗,基本上就是雲家流雲軍和雷家雷霆軍的互拼,並基本上是雲家第一雷家第二,所謂大比,也就是鍛鍊一下戰力,督促子弟們不要懈怠罷了。

  但今年明顯有了不同,悍馬敢死隊的加入,使戰局和結果都變得未知。

  正月初九,雲雷城的居民已經開始往東蘭山移動,準備去觀戰,他們很期待看見悍馬敢死隊在野戰中的獨特表現,最好再來一場烈焰紅唇的現場表演。

  而在城中,幾處地方,也有各自的動靜。

  雲府之內,雲家家主跪在一處隱蔽的黑門之前,熱淚縱橫,「老祖,求您了,這次再不出手,雲家就完了,別的不說,師兄們在那悍馬敢死隊手下,已經折損了五個啊!」

  黑門之內毫無動靜,雲家的保護神,似乎對雲家家主的求告無動於衷,半晌,才有一個幽幽的聲音響起。

  「三十年一次的機會……我必須集中精力,不能有任何錯失……源江,你且去,雲家就算這次輸了,等我開了那門,也能幫你再拿回來,你放心。」

  雲家家主失望而去,密室內,骨瘦如柴的老者抬起臉來,遙望著北方的方向,眼神裡,狂熱而執著的青火幽幽。

  ……

  「自從到了雲雷城,我的心境就日甚一日的混亂,看來傳說果然是真的。」梵因衣襟當風,仰頭看著風雲雷卷的天際,對身後人道,「孫大人,抱歉,我暫時無法為你提供指引。」

  「聖僧也無法預測之後的動向麼?」說話的官員正是當初跟隨梵因一路出使的朝廷欽天監官員,他神情微微有些失望,卻也並不意外,「那麼聖僧的意思,是現在就前往皇陵,還是等太孫一起?」

  「我不需要等他。」梵因淡淡道,「他會在。」

  ……

  「陛下,大燕陳兵邊界,國內形勢動盪,您真的不立即回去?」

  「納蘭述都來了,朕為什麼要回去?他也是衝著皇陵來的吧?」沈夢沉唇角一抹淡淡笑意,「大燕皇朝最神秘的秘密。關係皇族興衰的皇陵?能讓納蘭述在這非常時機趕來,確實夠特別……嗯……你們都去吧,朕幫你們看著。」

  「可是陛下……」

  「靜武。」沈夢沉半側身,一個眼神便讓對方立即噤聲,「別把天下看得太重,這不過是遊戲而已,朕能奪一次,就能奪第二次,丟了有什麼關係?再搶一次罷了。」

  ……

  正月初十,東蘭山腳下人山人海。

  君珂的三百員都齊了,卻不是由君珂親率,換成了阿古和柳咬咬,君珂本人,則坐回了雷家的棚子內。

  她倒不是想再忽悠誰,主要一直對雲家心存警惕,按說雲家經過兩輪劣勢,無論如何也該請出蒼芩老祖,她想就近觀察一下,到底誰才是雲家的殺手鐧。

  雲家的棚子和雷家靠著,人也是早早到了,但每個人氣色都很難看,神情懊喪。

  君珂心中一動——難道蒼芩老祖連最後一場也不出手?這不合常理啊。

  「這麼老遠的,梵君你也來了?」雷昊湊過來,前面兩場,雷家雖然沒佔鰲頭,但云家更倒霉,這讓雷家鬆了口氣,一個個心情都很好。

  「如此盛會,怎能不參加。」君珂一笑,「看看高手對戰也好。」

  「也是,咱們棚子位置好,不然你也看不見高手。」雷昊給她指點,「喏,看見那個悍馬敢死隊沒有?今年異軍突起的隊伍,有他們加入我們雷家這邊,今年勝利唾手可得。你看,人家戰士多麼彪悍?行動多麼矯健……」

  「有嗎?」君珂托著下巴,看著場上懶洋洋的柳咬咬,和同伴猜拳的阿古……

  「真是女人沒見識!」雷昊臉色一變,「你第一次說,我原諒你,你可別給我爹我爺爺聽見,告訴你……」他湊到君珂耳邊,得意地道,「悍馬敢死隊,可是聽命於我雷家的秘密武器!」

  「哦?」君珂揚起眉,「悍馬敢死隊是你雷家的秘密武器?我怎麼沒聽說過?」

  雷昊壓低聲音,君珂聲音卻沒有壓低,雷昊臉色一變,急忙道:「該死,小聲!」

  不過已經遲了,隔壁雲家棚子裡,雲家家主已經冷聲道:「悍馬敢死隊是你家秘密武器?笑話!」

  「怎麼?」雷家家主此刻可不願丟了面子,狠狠瞪兒子一眼,轉身道,「雲老哥這麼肯定,難道悍馬敢死隊是您的附庸?」

  「不是我的,也未必是你的,這支隊伍狼子野心,奉勸雷老弟不要得意忘形,小心與虎謀皮,反被虎噬!」

  雷家家主臉色一變,立即反駁,「雲老哥是在挑撥嗎?」

  「是又如何?」雲家家主傲然道,「這一比結束,你且看著!」

  「是你且看著吧?」雷家家主冷笑,「你難道就沒看見上次悍馬敢死隊的馬嗎?」

  「一百匹好點的馬而已,憑這麼個小隊伍,能拿得出更多?」雲家家主嗤笑,「你忘記我流雲軍的真正戰馬!」

  雷家家主臉色一變。

  「廢話少說,既然你雷家堅持必勝,咱們在大比規矩之外,也來個綵頭。」雲家家主四面一看,望定了君珂,忽然伸手一指,「你們輸了,把這個女人送上!」

  「行!」雷家家主一口答應。

  「爺爺……」雷昊大驚連忙阻止,雷家家主暴烈地手一揮,「一個女人而已,何況,我雷家不會輸!」他信心十足瞟一眼悍馬敢死隊。

  「爽快!」雲家家主哈哈一笑。

  兩家怒目而視,各自冷笑,但誰也沒看君珂一眼。

  誰也沒把一個外地行商女子當回事,誰也沒覺得自己自作主張決定對方命運有什麼不對。

  把她當賭注,在兩家大佬看來,還是給她面子。

  君珂也在笑,沒什麼憤怒不滿,眼底光芒戲謔。

  隨隨便便決定人命運的滋味很爽嗎?

  可惜是你們這輩子最後一次了。

  「悍馬!悍馬!」四面曠野,忽然傳來歡呼,「敢死隊,敢死隊!」

  兩邊開始出場,悍馬敢死隊因為前兩輪的勝出,第一個出場,和先前的懶散不同,柳咬咬真正把隊伍拉出來的時候,鮮亮奪目,先聲奪人。

  箭狀隊形,最後面是黃衣軟甲的羯胡騎兵,人人身高八尺,肩寬體闊,左手持盾右手持槍,長槍比尋常槍更粗更長,青色的槍尖如無數雙陰冷的眼掠向全場,身後還背著已經出鞘的彎刀,也比尋常彎刀更長更鋒利,數百彎刀反射日光,掠起燦亮的白色光幕,所經之處,人們紛紛以手遮眼。

  「看他們的鐵甲!」雲雷人最識貨,立即有人盯著騎兵的鐵甲驚呼。

  最好的夾葉亮銀甲,從頭到腳密密遮蓋,甲片緊密堅實,設計精巧,摻雜了高原特殊的礦材,打磨得薄而韌,每一片都如黑色鏡子,幽幽閃光。

  每個人背後還背著勁弩,五連發的那種,另外還有一些奇異的盒子,都是精鐵打造,看不出用途,但那造型顏色,遠遠看著,便覺得殺氣迫人。

  「看他們的馬!」又是潮水一般的驚呼,上次一百多匹騰雲豹已經讓雲雷人看得眼睛發藍,這回三百多人人人一匹,有的還多牽一匹!

  不是騰雲豹,也無法承載這樣的重量,在等下的衝鋒中,騰雲豹騎兵,會顛覆世人對這樣的騎兵靈活性不足的理解,讓雲雷人看看,什麼是真正的騎兵!

  「重騎兵!」從頭到尾打量完,眾人驚呼。

  對面齊齊變色——野戰時,輕騎兵遇上重騎兵,那就是單方面的被屠殺!重騎兵強大的衝擊力和防禦,是所有輕騎兵的噩夢!

  重裝甲騎兵的配備向來是兵種中最昂貴的一種,一些大國也不過勉力支撐一支人數有限的重騎兵部隊,雲雷城自然沒有,誰也想不到,一直在給著眾人驚奇的悍馬敢死隊,在最後一戰中,竟然給出了這麼大的衝擊!

  更讓人震驚的是,重騎兵應該是絕對的衝鋒部隊,但悍馬敢死隊的箭頭鋒銳部分,是羽翼一般拉開的白色輕騎兵,這些人白羽白色皮甲,人人手持長弓,身姿輕健,如一道閃著白光的箭尖,刺破空氣。

  沒有人敢小看這些做先鋒的輕騎兵,他們手上全是重弓,尋常人根本拉不開的那種!

  四面安靜,連抽氣聲都沒了,絕對的壓力造成絕對的窒息,面的這樣一支隊伍,哪怕只有三百人,也讓人恍惚如覺得面對不可抗拒的千軍萬馬。

  雲家的人已經全部僵住,場上的隊伍開始後退,雷家的人興奮得一竄而起,滿臉潮紅呼吸急促。

  悍馬敢死隊沒有立即加入隊伍,而是忽然齊齊「嚓」地一聲,轉向看台棚子方向。

  「看見沒有!他們在向雷家致禮!」雷家家主興奮得臉上放光,高聲宣佈。

  君珂忽然站起身來,向前走。

  「你幹什麼?」雷家家主立即呵斥,「這是什麼時辰,你跑出來幹什麼?」

  「我要出去啊。」君珂笑眯眯。

  「這裡沒你呆的地方,離開!」雷家家主面沉似水。

  「你確定?」君珂笑問。

  「確定。」

  「你真的確定?」

  「滾!」

  君珂笑了。

  她慢慢起身,從面帶鄙棄的雷家人身邊走過,雷家人迎著悍馬敢死隊的方向走上幾步,正想對著悍馬敢死隊揮手,手忽然頓住。

  他們的眼光,落在君珂身上,場內場外所有人的目光,也落向了她。

  君珂走出棚子,走下看台,走上圍場,一邊走一邊脫掉身上寬大的披風和外袍,露出裡面同樣一身雪白的勁裝和雪白的披風。

  她的披風和勁裝式樣,和堯羽的一模一樣,但是鑲上金邊,看來更加尊貴。

  所有人忽然屏住了呼吸。

  那少女如玉潔白,如雪晶瑩,純色的雪狐披風在肩頭飛舞,金邊的光芒如金色絲絃,撥動天地之音。

  她走得似乎不快,但轉眼到了場中,她苗條得近乎纖弱,但場上幾千人,場外幾萬人忽然便似不見,天地玄黃,茫茫山莽,只看見她一個人。

  她行走的步態悠然而利落,一般人很難想像得出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步伐,只覺得奇異而優美,有眼尖的人,發現隨著她的步伐,捲起的披風之下,隱隱露出一個白色的小小人偶。

  那布偶看起來和她周身氣質似乎不符,但沒來由的令人覺得溫軟嬌俏。

  威嚴尊貴和嬌俏靈動,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同時出現。亂七八糟的呵斥早已消失,人人看得目不轉睛。

  雷家人的手,頓在了半空中。

  悍馬敢死隊迎著君珂的方向,當先的柳咬咬露出笑意,拋卻一切偽裝,展現今日豪華陣容,高調出場,傲然而來,就為了此刻,以令人仰望之姿橫空出世,徹底震撼雲雷!

  「致禮!」

  「嚓」一聲,長槍刺天,鋒芒四射,長靴黃金鑲邊敲上馬弁鏗然作響,三百騎士自柳咬咬阿古以下,齊齊躬身。

  「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