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紙在半空中劃一道凌厲的弧線,斬斷所有人緊張關注的目光,落在寧國公身後那位中年御史手中。
那御史合身上前撲住信箋的姿勢,像在保護他的孩子,生怕君珂突然暴起,奪信殺人。搶到信後將信紙往懷中一揉,先看向遠處台階頂端的納蘭述。
納蘭述恰到好處表現出震驚的神情。
寧國公卻沒有如其他人一樣,時刻觀察納蘭述的反應,今日之事,不管納蘭述怎麼想,他是一力要堅持到底的。
因為他心虛。
他是堯國步氏皇族輩分最高地位最尊者,原先堯帝在位時,一呼百應從者如流,如今改朝換代,雖說納蘭述有一半堯國皇族血統,堯國國號不變,但實際上,步氏皇族已經不存在,雖然還頂著皇族的爵銜,但一落千丈今非昔比是必然的。
有人認命便有人不甘,尤其如他這種習慣萬人之上的人,迫於生存不得不韜光養晦,內心裡卻不免經常將往昔與今日對比,於如今落魄淡泊境遇之中,越發懷念往昔大權在握的煊赫。
於是鋌而走險,接受了堯國末帝的誘惑,暗中發動力量,攛掇納蘭述親自前往南方受降,並收買隨行官員,製造事端修改路線,使御駕經過了最利於伏擊的五丈營。
只是後來的結果出乎他意料,他自然不知道納蘭述將計就計,納蘭述以自身為餌,不僅要釣出大慶沈夢沉,也要釣出潛伏在朝中的不安分人士。
在他的情報裡,這事情是給神兵天降的君珂攪黃的,他對君珂自然恨之入骨,但最關鍵的是,納蘭述回朝,以皇帝的精明,必然要對五丈營被伏擊事件進行徹查,他很容易就會被暴露,除非此時用別的事端牽扯住皇帝注意力,將一團渾水,攪得更渾,他才可能逃出生天。
所以他分外賣力煽動「皇后威脅論」,串聯百官,百般造勢,正好君珂剛回歸,就在南境來了那麼一段轟動天下的昭告,借此機會,他終於在國內掀起反對皇后的,並來了這麼一出大典大戲。
機會難得,怎可放過?借皇后惹出的風潮,如果不僅能令納蘭述轉移注意力,甚至能令他為政失措引起百官和民眾不滿,他說不定還有機會救出司馬家族,煽動邊軍,再聯合堯末帝,將納蘭述拉下皇位呢!
「皇后!」寧國公張開雙臂,母雞護崽一般擋在那御史面前,「您休要咄咄逼人,依勢搶奪,我等縱死,也不會讓您接近一步!」
君珂啼笑皆非看看自己——我有上前一步嗎?不都是你在那上躥下跳嗎?
寧國公還在表演,「我等昭昭之心,可鑑日月!便縱今日血濺祠堂,肝腦塗地,亦不為強權所奪,定不使聖聰為奸人矇蔽!」
底下的人被台階所擋,看不見君珂的身形,只看見寧國公張臂攔阻,慷慨激昂,人人面露憤然之色。
寧國公一邊「攔住」君珂,一邊又踩住那御史袍子,示意他不要立即讀,他可不是傻子,這「情書」如果真當眾宣讀,陛下顏面掃地,無法下台,到時要有多少人頭落地?他首當其衝。
「國公。」納蘭述聲音從上頭遙遙傳下來,「朕很感動,淚流滿襟,不過你是不是該進入正題了?」
寧國公一怔,沒想到納蘭述竟然願意當場讀信,他是對君珂太有信心呢,還是太急迫忘記利害關係?
「陛下。」他想了想,提醒納蘭述,「微臣或可稍後將此信奉到御前,由陛下親覽。」
「既然在大典上提出,那就大家都聽聽。」納蘭述語氣淡淡,聽不出情緒,「天子無私事,正好便讓天下悠悠眾口,做個評判。」
寧國公心中一喜——陛下難道真的如傳言所說,對皇后不滿,也想借此機會,將她廢后嗎?
是嘛,天下就沒有不介意妻子出牆的丈夫。
「褚傑,快讀!」
那中年御史褚傑展開信箋,先眯眯眼,頭一晃,下意識做吟哦狀。
寧國公一巴掌拍過去,火燒火燎,「快!」
「豈非相逢之願,若有別離之心,三載長伴,一生乍隔,終難越疆域茫茫之土,傾長河浩浩之思……」
君珂心中一震,手心微微沁一層薄汗——這似乎還真的是納蘭君讓的口氣,這沉默巍然的男子,不喜歡將心事訴諸言語,難道真的會選擇這樣筆端傾訴的方式,將內心裡熾熱的情感宣洩?
這些凝練著內心澎湃,岩漿般欲待噴發的情感,靜默於紙上,原本打算永久塵封,卻在此時此境,被無知外人,大聲昭然於天下。
底下一片嘩然,他們只看見台階上為一封信爭奪,卻並沒有聽見寧國公對君珂的低語,萬萬沒想到,今日在大典之上,竟然能聽見一封「情書」。
這情書雖然沒有稱呼抬頭,但此時宣讀,擺明就是和皇后有關,何況還有「三年長伴」字樣,皇后出走三年,據說和某男人同住荒野,這八卦大家都聽說過。
文字不長,不過寥寥幾句,寫這段話的人,能夠讓人感覺出其個性沉穩凝練,不善言辭,但每字每句,人人聽出深情蘊藏,相思萬種。
君珂心亂如麻——她已經確定這是納蘭君讓語氣,甚至背面透出的字跡也是他的,他寫字很用力,每個字都飽蘸濃墨,每個筆劃的邊沿,都平端厚重,收攏得滴水不漏。
這個內斂的人,寫起這樣的文字,卻得讓她心驚。
她忍不住抬眼看向納蘭述,遙遙立在台階頂端的他,無喜無怒,眼神深得雲遮霧罩,聽情書似乎還聽得很認真。
君珂覺得自己也開始有點捉摸不透這個男人了,是不是皇帝當久了,會越來越非人類?他那巨大的醋性呢?她怎麼捕捉不到應有的酸味?他又怎麼可能允許這樣的信,被宣讀於萬眾之前?
君珂此時心中複雜得五味俱陳——震驚、無奈、小小感動大大不安、迷茫、不解、擔憂、失落……
隨即她自嘲地笑了笑——擔心他吃醋,他一旦不吃醋,她又失落,女人啊,永遠都這麼糾結德行。
忽然看見納蘭述嘴唇動了動,隱約說了幾個字,君珂凝神揣摩他的口型,在掌心裡慢慢劃——
她的手指忽然一頓,聽見了情書後面幾句話,一怔之下,勃然大怒!
情書用詞語氣忽然一轉!
「……卿骨纖體豐,肌盈膚潤,香肩輕窄,可足吾一掌之遮;圓臍巧致,恰能容海珠之納……」
褚傑的神色變得陶醉,眯起眼,昂起頭,將這些香豔的語句讀得一唱三歎,尾調悠長,已經忘記這是莊嚴尊貴入宗大典,還以為是他家疊紅擁翠後花園。
聲音雖然放低了些,前頭的眾人還是聽見了,神色變得精彩——剛才雖相思情深,但筆風莊重,用詞含蓄大氣,能感覺到寫書人的自重身份,也感覺到他對女子的不敢褻瀆的敬慕,忽然就變成了俚詞豔曲,淫邪猥褻,用極其曖昧的語句,細細描寫對方的身體——肩膀只夠自己一掌寬,肚臍可愛,可以容納一枚珍珠……
這種香豔直觀到了極致的文風,直接的後果就像十年代的青少年,通過秘密渠道初次接觸三A級別「大片」,全場血脈賁張,呼吸急促,兩手發潮,心跳一八零……
一直在階下的戚真思,臉色鐵青,手慢慢握住了劍柄。
寧國公臉色有點古怪——信是真的,是費了好大力氣才從大燕那裡得來的,為此還死了人,不過這後半截是假的,是他命人尋來模仿高手,模仿第一頁的筆跡,添加上去的內容,當時他的囑咐是儘量香豔,要讓人聯想到房事秘事,如此才能敲定皇后不貞,信由劉家借送皇后冠服的機會送到時,他只打開匆匆掃了一眼,確定沒錯便趕緊收起,也沒仔細看過後面內容,沒想到居然如此豔情輕佻,偏偏這特意選出的有點傻大膽的御史禇傑,不知輕重,居然就這麼讀了出來……這下侮辱過狠,要如何收場?
寧國公也暗暗怨怪,底下的人辦事沒個分寸,這是哪裡找來的三流文人,寫得這麼不堪入耳的文字?
眾人再次嘩然,比剛才還要猛烈。皇族命婦們臉色羞紅,背轉身去,低低罵「不知廉恥!」
人人看向君珂,君珂凝立不動,仔細看渾身似乎在發抖,堅硬鳥毛隨意串住的鳳冠,都開始微微傾斜。
心虛了——眾人想。
這回可真贏了——寧國公想。
都去死!——君珂想。
鵠騎已經落了下來,這些山野長大沒讀過多少書的漢子,聽不懂這些文縐縐的詞,卻隱約感覺到四周的敵意,虎視眈眈地從四面向中央圍攏來。
君珂霍然回首,手一招,一個忍無可忍的殺手手勢!
她不愛殺人,但不能無辜被辱!
「小珂。」納蘭述的聲音忽然傳到了她耳邊,「再等等。」
君珂一怔,手停在半空,仰望著納蘭述——他的聲音有點痛苦,是因為這信,還是以高深內功遠處傳音影響了身體?
心疼之下,她緩緩放下手,閉上眼,深呼吸。
納蘭讓她等,她便等,她不能任性置他身體於不顧。
至於這信,沒什麼好說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陰謀的刀鋒,真正能傷著的,只是不信任的內心。
但這些無恥的人,一個也不能放過!
禇傑也停了下來,面紅耳赤——後面的句子,連他也不好意思當眾讀出來。
四面一片靜默,眾人看君珂的目光充滿不屑和惋惜。不屑這女子當真不守婦道,惋惜她如此人品如此尊貴身份,卻不知珍惜,生生將自己毀了。
沒人認為在這個時刻,陛下還會有所容忍。此刻台階上陛下一言不發,只怕衝擊太過,少頃,便會有雷霆之怒。
人們近乎窒息的等待,空氣中的緊張如繃緊的弦,一點音波便要怒箭飛射,攪碎這莊嚴大典。
少頃,納蘭述的聲音,終於從頂端傳下來。
無喜無怒,隱隱幾分殺機。
「聽了許久,未知作書者何人?受信者何人?」
眾人一怔——何必呢?明擺著的事,非要鬧到最尷尬的境地?您今兒個是氣昏了頭皇室顏面都不要了?還是恨絕了皇后,一心要她被踩入塵埃萬劫不復?
「這個……」禇傑求助地看寧國公——落款要不要讀?
寧國公避開他的目光,他此時也覺得不安,事情似乎有點超出想像之外,納蘭述到底是什麼想法,他也揣摩不出。
禇傑得不到指示,只好掀開最後一頁信箋,落款單獨落在了最後一頁上。
「蒼松居士字呈……」
他突然頓住,張大嘴,眼珠同時慢慢瞪大,瞪到快要突出眼眶,一聲響亮的倒抽氣,清晰而古怪地從他咽喉裡衝出來。
隨即他尖叫一聲,手一撒,轉身就向下奔。
「攔下!」
君珂眼疾手快,一步衝前,一把兜住了四散落地,眼看要被寧國公搶到的信紙,同時頭也不回向鵠騎下令。
隨即她的眼光就落在信紙上,一眼之下,也是一怔,隨即手一張,仰天大笑。
她的清亮笑聲驚得所有人都一顫,面面相覷,正準備暴起殺人的戚真思一怔,搶上台階,將信紙取過,看了一眼,渾身一抖。
隨即她「噗」地一聲,回頭看了納蘭述一眼,將信紙往臉上一蓋,就見信紙在她臉上,被呼吸吹得不斷作響。
眾人驚訝更甚——戚統領這幾年冷面示人,少有笑容,誰見過她這個模樣?
「好辭,絕妙好辭!」君珂搭著戚真思肩膀,大笑看著寧國公,「未曾想國公老當益壯,文思泉湧,使壞設計一把好手,寫起豔詞來也不讓三流妓館文人,只是這口味……」她憋住笑,瞟一眼被鵠騎擋住,抓著頭髮一頭紮在巨鵠肚皮下的禇傑,「實在特別,實在特別。」
「實在特別,實在特別。」戚真思笑容有點古怪,大步走下去,一手抓著信箋,一手抓起禇傑,大步走到最前面一個貴族面前,「來,讀出來!」
那位侯爺愕然看了戚真思一眼,拿過信紙,一眼掃過臉色也變了,「這個……」
四面的人湊過來一看,震驚之後,臉色大變,眼神古怪看看禇傑,再齊齊掃向寧國公。
「皇后您說什麼?」寧國公開始心跳,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也猜到肯定是落款出了問題,退後一步,色厲內荏,「好端端怎麼扯上微臣?誰做誰當,不是麼?」
「對,誰做誰當。」君珂冷笑,「現世報聽過沒有?好端端你們扯上我,好端端自搬石頭自砸腳!」
「皇后何出此言,白紙黑字,鐵證如山……」寧國公驚慌地後退,手中抓著的香幾乎因為緊張被攥碎。
「對,白紙黑字,鐵證如山!」君珂一手奪過香,飛腳一踢,砰一聲伴隨一聲慘叫,寧國公偌大的身子被踢下平台!
「就你們這種腌臢貨色,聽你說話是給你顏面,你還真當自己是根蔥?」君珂的聲音從第二平台上傳下來,「滾下去,自己看清楚!」
寧國公慘叫著一路滾下去,正好滾到戚真思腳下,戚真思一腳踩住他的背,一手抓著信箋,湊到他眼前,「老貨,你是不是拿錯了啊?你自家的閨房豔詞,怎麼拿到咱大典上來讀呢?」
寧國公抬起頭來,他的臉撞腫了,牙齒掉了兩顆,半邊嘴唇青紫翹起,鮮血順掀起的唇涔涔而下。
「……蒼松居士字呈禇傑卿卿,願兩心相映,金石之堅。」
寧國公看見蒼松居士四個字的時候,就眼前一黑——蒼松居士是他的號。
後面的字他已經不敢看,但戚真思惡狠狠扒著他眼皮,把信紙頂在他眼前,寧國公好一陣,才將這幾個字看完,看到禇傑名字的那一刻,他臉色一青,一口血噴了出來。
「好……好狠……」他掙扎回頭看君珂,眼神惡毒,「無恥……無恥……」
「無恥?你也配說人無恥?」戚真思冷笑,「今天讓你看看,什麼叫真正無恥。」
她另一手還抓著禇傑不放,將禇傑拎起,笑道:「來,看看!真是妙詞,還有真人見證,咱們來見識一下,某人一掌寬的精巧肩膀,和可以容納珍珠的肚臍!」
說完她嗤啦一下,一把撕開禇傑的上衣,自己別轉臉,將禇傑對著人們高高舉起,順手還抓過寧國公的手腕。
「來比一比。」她聲傳數里,人人清晰可聞,「一掌寬的肩膀啊!」
啪一下,蒼老瘦弱的手掌被貼上禇傑粗大寬厚的肩膀,戚真思自言自語的聲音全場都聽得見,「咦,包不住?」
順手拽下寧國公禮服上的龍眼大的珍珠,望禇傑腹內一彈,禇傑慘叫聲裡,戚真思大聲驚訝,「哎呀,果然正好!」
她神情感動,大聲念,「蒼松居士字呈禇傑卿卿,願兩心相映,金石之堅——好一段驚天地泣鬼神不倫忘年之戀!」
「……」
靜到沒人呼吸。
一片僵窒氣息裡,君珂將香點燃,向四面國土敬香。
「拜我大堯國土。」她聲音清晰傳下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堯國土,竟現不臣之心;煌煌大典,不倫罪名之辱。信女君珂,敬告皇天后土——便縱血流漂杵,不容逆臣共存。」
「擾亂大典,侮辱國母,踐踏皇權,褻瀆禮教。」納蘭述的聲音,及時跟上,陰惻惻充滿殺機,「寧國公,朕敬你皇族賢者,以尊長之禮待之,你卻行此苟且無恥之事,朕今日若饒你一命,如何面對這史書刀筆悠悠眾口?來人——」
寧國公臉色死灰閉上眼——是自己疏忽大意中計,信是原先的信,只被巧妙改了落款,便翻雲覆雨,全盤傾頹,此時辨無可辯,求恕也是白搭,只能認命。
全場噤若寒蟬,無一人敢於求情,幾個原本站在寧國公身後的貴族和言官,此時都開始悄悄向後挪步子,只是終究有些遲了,來自於納蘭述的堯羽和君珂的部下的眼光,都已經森冷地鎖定了他們。
天空上的烏雲更重了些,層層翻滾,如巨大的魚鱗,眾人都恍惚覺得似乎嗅見濃烈的腥氣,仿若血腥——另一個流血時期的開端,出現了嗎?
「來人——」納蘭述的聲音也如濃重的霾雲,壓上每個人的心頭,「寧國公矯言犯上,擾亂大典,誅直系親族……」
三個字一出,眾人心頭一跳,臉色頓時死灰——寧國公是步氏皇族,誅殺他的直系親族,就意味著……步氏直系皇族全滅!
天哪……
「陛下……陛下……」忽然遠遠有聲音傳來,驚破這一刻的窒息,眾人回頭,便看見廣場邊緣撲進來一個老者,正被兩邊的野人族御林軍給死死攔住,那人鑽在野人族的臂彎裡,揮舞著手中一道黃色東西,拚命對上面大叫。
絕望等死的寧國公一喜,霍然睜眼——孫太傅到了!
他一直在等這位太傅,和他這閒散皇族相比,孫太傅才是朝廷中更有人望和地位的老臣,他本就是原先鎮國公主的侍臣,做過鎮國公主的老師,當初堯國華昌王叛變,是他想辦法突破封鎖遠赴冀北,請回鎮國公主,改變了堯國的國勢,之後孫希一直為納蘭述的回歸造勢,為此還曾被當時堯帝下獄。
納蘭述兵鋒強勢直指堯國,堯國皇子爭奪皇位,孫希被一位皇子放出,卻沒有幫助人家登位,而是一直為納蘭述串聯群臣,並在納蘭述攻打京城後,勸說朝臣投誠,所以在朝中,一向被視為重臣。
這老臣嚴守禮教,最看不慣君珂所為,覺得這樣的女子根本不配做鎮國公主的媳婦,因此對他的攛掇一拍即合,一個負責皇族,一個負責朝臣,仗恃著地位和聲望提出操辦大典,並掀起了反對君珂的風潮。
然而隨即寧國公就絕望了——來遲了啊……
這其實也不能怪老孫,他被納蘭述派的堯羽衛「護送」,堯羽衛控制著他回京的時間,一忽而快一忽而慢,把個老孫折騰得要死,剛剛才趕到,又是匆匆忙忙之下,聽見「誅直系皇族」,頓時急了,不顧儀禮就闖了進來。
「陛下!」孫太傅大叫,「萬萬不可!萬萬不可!若誅步氏皇族,必於陛下令名有損,難當史書刀筆,悠悠眾口啊!」
正邁向第三層平台的君珂險些笑了出來——這句話今天聽了三次了,史書會不會覺得累?
都是些酸腐文人,才會以為史書刀筆會對上位者造成威脅,事實上,歷史從來是由勝利者書寫,先有刀,才有刀下的筆。
納蘭述遙遙揮揮手,御林軍讓開道路,孫太傅一路跌跌撞撞衝進來,這回不敢失禮了,在階下三跪九叩,才道:「陛下,微臣一路回京,終於趕得上大典,微臣所攜聖旨,不知陛下是否允許微臣當場展讀?」
「啊。」納蘭述一拍額頭,走下階來,「現在?不好吧。」
「陛下!」孫希急切地望向納蘭述,「此時才是最佳時機!」他四面望望,覺得屬於納蘭述的護衛力量並不少於君珂的人,心中一定,同時給自己的那幫人使了個眼色,暗示「放心。」
寧國公等人都精神一振,眼睛盯住了他手中的聖旨——孫太傅一路風塵趕過來,手中聖旨漆封未拆,難道當真還有什麼殺手鐧?
「你確定嗎?」納蘭述眉頭微蹙,也看了看那些面露希望之色的官員,「只怕會於你不利呢。」
孫太傅面露感激之色——陛下是擔心我被皇后報復呢!
老頭子抹一把感動出的眼淚,哽咽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但為陛下,肝腦塗地也是心甘!」
「真是難為你了。」納蘭述唏噓,「老太傅忠心王事,不顧令名不惜己身,朕心感佩。既如此,便宣吧。」說完示意孫太傅將聖旨遞給司禮太監。
老孫咂咂嘴,心想這話怎麼覺得哪裡不對呢?「不惜己身」是對的,「不顧令名」怎麼講?明明自己不畏強權,應該是錚錚鐵骨千古美名才對。
上頭納蘭述含笑看過來,溫暖的眼神讓老孫心頭也一片光明,他狠狠挖了上頭靜靜看他的君珂一眼,得意地將聖旨雙手遞給司禮太監,自己彎身退後三步,準備等下第一時間帶領眾臣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太監的尖嗓子很有穿透力,包括寧國公在內的很多人振奮地抬起頭,一些人下意識地向前跪了跪,納蘭述在上頭淡淡看著。
「德照殿大學士、太傅孫希,忠心王事,於五丈營上野密膝造陳,稱禍國者三,不可不去。其一,有朝臣者不安於政,密室謀劃入宗大典,暗中操持陰私苟狗之事;」
寧國公和眾臣都一呆,孫太傅的嘴角剛剛彎起,驀地一僵,他霍地揚起頭,怔怔看著宣旨的太監,嘴唇動了動,眼神迷茫地看向納蘭述。
納蘭述向他和藹可親的微笑,一派「你知我知,朕心嘉許」模樣。
這一副心有靈犀的神情,看在那群人眼底,便是孫太傅「臨陣倒戈」的鐵證,看向孫太傅的眼光,頓時尖銳凌厲。
「其二,寧國公上獻皇后冠服,欲當眾以守宮之痣驗國母之貞,以此令我皇室貽笑天下與諸國。」
「孫希——」寧國公掙開看守他的衛士,伸手去夠孫太傅的衣角,「你這老狗,兩面三刀,狼心狗肺——」
失魂落魄的孫太傅,怔怔地直跪著,根本感覺不到寧國公的拉扯,他始終處於一種茫然狀態,盯著太監一張一合的嘴,似乎無法相信,那些字眼會這樣蹦出來。
「兩面三刀,不得好死!」寧國公奮力要去抓孫希——這天殺的老狗,竟然是個奸細!難怪今日大典處處受制,帝后彷彿早已將全盤計畫清楚,不僅皇后朝服改變,連密信都被篡改!
「聖旨在宣,不得喧嘩!」一隊護衛拉開了兩人,孫希老臉上已經被抓出血痕。
「其三,舊氏皇族野心未絕,意圖於入宗大典之上,偽制豔詞,搆陷國母!」太監額頭冒出汗來,尖嗓子有些發抖,喘一口氣,快速地念,「孫希稱以上者,步皓世、步天凌、步久安、趙承之、賀金、羅彥……諸人密謀團夥,作亂朝政,遂以太傅之責,明告御前,願以垂垂老矣之身,為清君側除妖氛之先鋒,朕心感念,特賜孫希加侯爵,三代降等遞襲,諸子擇一人封武威尉,賜金萬兩,絹千匹,宅邸一座。孫希首告之步皓世、步正源、步潔良、賀金、羅彥等人,稍後視情查辦,如若所述情實,俱誅之……」
最後一段賞賜出口,孫希兩眼一翻,無聲無息地暈了過去。
他無法接受這樣巨大的衝擊,無法接受陛下如此狠辣的最後一招,這一著真正將奸細罪名坐實,將他放在火上烤,而他就算辯解,也無人肯信——陛下先前已經說過這聖旨讀了於你有損;再說如果不是如此大功,怎會有封爵厚賜?
封爵榮耀,黃金萬兩,巨大的賞賜滾滾而來,滿朝文武看向孫希的目光卻毫無豔羨,只有無限的不屑——無論如何,出賣他人獲取榮華的奸細,都為世人所鄙。
還有些人在震驚——看不出這老傢伙,城府忒深,當初上躥下跳地串聯群臣,說皇后種種不是,扯旗子拉口號要群諫死諫,想不到卻是陛下派出的試金石,一轉身,就將大家給賣了。
幸虧當初沒上這老傢伙的當!
更多人凜然——以後還是更謹慎些吧,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哪個身邊看似忠厚的同僚,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其實就是陛下的密探來探底,然後背地裡一個密摺,自個前途和全家性命,保不準就葬送了。
一道聖旨如暗劍,將滿朝文武心思攪動,人們俯下的臉更恭敬地貼近了地面——聖心不可測,慎之!慎之!
步聲雜沓,一隊鐵甲佩刀的御林軍快步上前,按照剛才聖旨中的名單,將隊列中那些人統統拉了出來,當場打掉頂戴,剝去官服,拖了便走。
「陛下……陛下……」生死關頭,那些人拚命大喊,「我等一時糊塗,受人矇蔽……都是國公大人的主意……我等不知,我等不知的啊……」
「皇后!皇后!」威德侯步天凌是個聰明人,一邊被向後拉扯一邊拚命向君珂方向伸手,「我等無意冒犯於您,實是受人矇蔽,您今日皇室入宗,如此大典,殺人不祥,殺人不祥……」
這句提醒了絕望的眾人,紛紛往君珂面前跪爬而去,「皇后,您貴為國母,賢德為天下表率,定然不忍見我等無辜喪命,求您進言於陛下,容我等戴罪立功……」
「皇后,今日您一語相救,來日必美名宣於天下,諸般風潮,不壓而滅……」
「皇后,我等愚昧,無意冒犯,微臣家中還有八十老母,斷不能白髮人送黑髮人,求您法外開恩……」
求懇、哀告、隱隱威脅、淡淡暗示……七嘴八舌,人性俱全。
君珂靜靜聽著,嘴角一抹譏嘲的笑意,納蘭述牽起她的手,她頭也不回,伴同他往第三層香案上而去。
玉階向上,宮闕廟宇以恢宏之勢撞入眼簾,黑鐵巨門之上,金色的銅環熠熠閃光,推開那裡,是一片濃重沉肅的天地,天家威嚴,在雲端,也在腳下。
朝局的傾軋密謀,便是那生著荊棘的層層階梯,走過必得踏血。
「三拜拜宗祖,敬告先皇考妣——」納蘭述先取了香,恭肅三拜,「此為君珂,我大堯開國皇后。不孝子述今日於此昭告天下並求告於先皇考妣靈前,先皇考妣以一夫一妻而終,納蘭述願一生效之。此告,以聞。」
底下一陣騷動,連求饒的人都愣住了——陛下在說什麼?效仿先成王妃夫妻,終身不納妾妃,以一夫一妻而終?
這萬一妻子不賢呢?這萬一妻子不育呢?這是升斗小民都不能做到的事,皇族怎麼可以?
君珂深深吸一口氣。
那日她在五丈營,當眾宣告此生只會是納蘭述唯一的女人,說的時候是因為心懷激烈,一心想要留在他身邊,害怕其餘任何女人都會給他帶來危險。心中卻對納蘭述是否接受並沒有把握,事後納蘭對此一直沒有表態,君珂心裡也有幾分惴惴——這樣是不是太為難了他些?他是不是不願意?
然而今日,於所有朝臣貴族之前,於大典之上,父母靈位面前,他向全天下,焚香宣告。
願以她為他一生唯一。
納蘭述閉目奉香,三拜退下,回首笑看君珂,眼神鼓勵。
君珂迎著他的目光,上前一步,在香案前立定,奉香,點燃,越過頭頂,閉目。
「三拜拜宗祖,敬告先皇考妣——大堯皇權永為納蘭氏所有,君珂則永為陛下所有,君珂將終生護持屬於他的皇權,並終生護持屬於我的後宮,」她一字一句地道,「不容任何人踏過屬於我的後座,也不容任何人挑戰屬於納蘭述妻子的尊嚴,犯我辱我——」
「便如犯我皇權。」納蘭述接上,兩人眼神交匯,一笑,溫暖又森然。
異口同聲。
「必——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