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苗喉嚨口哽住,一時說不出話來,她這麼簡單,簡單到一目瞭然,顧東陽抓到她眼睛裡含著的一點淚光,不敢深究,自己先轉過頭去。
陸夢婷跟苗苗不一樣,苗苗是顧東陽牽著長大的,他大苗苗兩歲,兩家門對門,曬台對著窗口,一對幾十年,苗奶奶跟顧奶奶一起帶大兒孫輩,顧東陽自己才蘿蔔頭丁點兒大,就帶著苗苗上幼兒園。
陸夢婷是後搬來的,苗苗念初中的時候苗奶奶在樓梯上摔了一跤,骨折住進醫院,沒人照看苗苗,只好跟大伯回家去,等苗奶奶養莇動骨一百天出了醫院,顧東陽自行車的前座上已經坐著陸夢婷了。
十幾歲的小姑娘,淡眉大眼細腰身,青春期是最醜的時候,可她偏偏美的一枝獨秀,別人穿校服像爛抹布,她穿在身上像是苗奶奶細細裁出來嵌上白流蘇的藍色窗簾布。
顧東陽陸夢婷兩個人站在一起就像是青春偶像劇,小姑娘才剛懂得美醜,就被美妙畫面震住,不知道多少人從顧東陽那裡脫粉,陸夢婷長得好看,還會彈琵琶吹長笛,靠著個人魅力,讓一半人成了cp粉,苗苗就是其中之一。
顧東陽瞬間就把從小牽大的苗苗忘到腦後,十幾歲的少年為了心上人可以爬窗檯翻欄杆赴湯蹈火,哪裡還小青梅的立足地。
苗苗倒不是為了自己難過,她是為了顧東陽難過,他走的時候網絡還沒這麼發達,走了就是走了,一下子斷了聯繫,苗苗是個自癒力很強的人,慢慢也就忘記了,只是忘不了顧東陽跟陸夢婷兩個人在弄堂口擁抱的場景,昏黃燈火下交織在一起的身影,突然間想到了此去經年。
苗苗一時之間難過的說不出話來,反而是顧東陽安慰她:「分手而已,哪有初戀就到老的。」苗苗十分配合,輕輕「嗯」了一聲,她還真以為他們會到老的,覺得心目中美好的愛情故事破得粉粉碎,打算安慰安慰顧東陽,於是問他:「你要不要吃長腳湯麵?」
顧東陽以前逃夜最愛吃的東西,還會給苗苗帶一份回來,憑良心說,就是談了戀愛,他偶爾也會
照顧一下苗苗,蓋著滿滿青菜肉絲的面,帶回來的時候面還沒糊,苗苗從曬台上用籃子吊上來。
連湯都一起喝光,撐得肚皮圓滾滾,於是苗苗越來越胖,顧東陽卻依舊瘦,跟陸夢婷兩個翩翩然來,翩翩然去,俊男靚女走過弄堂灰磚地十分惹人注意,陸夢婷本來還常到顧奶奶家來吃飯,直到顧東陽為了她打架,打斷了一根肋骨。
顧奶奶寶貝孫子十幾年,為了小姑娘打架,氣得她剪掉家裡的電話線,在灶披間裡著燉黑魚火腿香菇湯,還時時張頭望向窗戶外面,不許陸夢婷靠近幸福裡一步。
苗苗成了傳信小喜鵲,顧奶奶燈下黑,她從來都喜歡苗苗懂事聽話,不止一次說要找苗苗這樣的小姑娘當孫媳婦,看著就有福氣,可苗苗瞞著她,替情敵送起了情信。
顧東陽用黑魚湯收買她,其實也是日日喝,早已喝膩,苗苗不喝,他就偷偷倒進花盆裡,那盆月月紅香得很有些魚腥氣,苗苗不捨得看顧奶奶燉的湯就這麼浪費掉,一面替顧東陽喝湯,一面替陸夢婷送信。
大概從那時起,就長成一顆成全別人的溫柔心,苗苗還在感慨,顧東陽已經笑了起來:「十點才開始賣。」
有些東西深深刻在記憶裡,隔上十年越來越清晰,還記得年輕時候偷偷點的煙,飢腸轆轆時吃的那碗青菜肉絲麵。
苗苗已經餓過了頭,一點也不覺得餓了,顧東陽離開十年,街道不一樣,偶爾回來來也是匆匆忙忙,哪裡還記得有什麼好吃的,反而是苗苗如數家珍,十二分對得起身上軟綿綿一大團肉,笑瞇瞇的告訴他哪裡有好吃的。
顧東陽鬆一口氣,突然就覺得安穩了,別人都變了,苗苗還沒變,還是那個一眼見底傻兮兮的小妹妹,兩個人沿著長街一路走,淮海路上燈火通明,這時候的店舖已經做起聖誕裝飾了,商場門前巨大的白色聖誕樹,裝飾起各色綵球,苗苗一邊走,一邊把街景拍下來,先取景,說不定雜誌裡用得上。
顧東陽就站在一邊等著她拍照,這樣的組合有點引人側目,帥哥身邊不站美女總有點遺憾的,顧東陽泰然自若,苗苗不以為意,到了蘋果店,顧東陽買了一隻手機,把手機遞給苗苗,讓她輸號碼。
苗苗打了一長串,名字是奶奶,顧東陽低頭看看她,點點屏幕:「還有你的。」顧奶奶的手機裡面有街道居委會,有社區醫院,除了家人排下來就是苗苗的,通話記錄第一位,幾乎天天都要打電話,大概是因為寂寞,這麼想要謝謝她陪奶奶,拍拍她的肩:「帶你去好吃的去。」
苗苗小掙扎一下,搖搖頭:「我減肥的。」
顧東陽怔住,被煙嗆了一口,在日本呆了這麼多年,顧東陽還真沒看見過像苗苗這麼胖的小姑娘,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實在無法用看女性的目光去看她,違心說道:「你一點也不胖。」
換作以前,苗苗肯定相信了,可她多長了一點年紀,早已不如以前好騙,十分不信卻給了顧東陽面子:「要減的,健康。」
於是顧東陽不勸她了,為了健康確實瘦點好,最後還是苗苗陪著他去吃了長腿湯麵,兩個要走了長長一條淮海路,像小情侶似的軋馬路,聖誕節的氣氛早已經營造出來,顧東陽一時有點恍惚。
記憶裡上一次跟苗苗走長馬路,還是帶她去上幼兒園,梧桐樹葉層層疊疊,蟬聲不住,苗苗日日都有一支娃娃雪糕可以吃,苗奶奶嘴巴上絕不肯講,可心裡還是疼她沒父母在身邊,顧東陽饞的很,哄騙苗苗很有一手,跟她打賭回回都贏,兩口吃掉娃娃臉巧克力味的帽子。
長腿十年如一日,店面只有三張桌子,就在弄堂口支一個攤子,老闆娘的脾氣也是十年如一日的壞,上了滿滿一碗青菜肉絲麵,顧東陽看著苗苗窄桌對面搓手,氤氳起來的熱湯霧氣讓他有一刻覺得自己回到過去,只不過那時候對面坐的還是陸夢婷。
老闆娘看苗苗很不順眼,佔一個位子又不吃麵,還是顧東陽又點了一碗,擺在苗苗面前,他把兩碗麵吃得乾乾淨淨,湯裡最後一根青菜也吃完,味道沒變,可人的舌頭吃叼了,原來那胡吃海塞的勁頭早沒了,一根一根粗面撈出來吃,吃完了兩個人走在冬日昏黃的燈光下回去幸福裡。
家家戶戶都亮著燈,顧東陽覺得有點稀奇,現在的人睡得晚,他以前逃夜回來,十一二點早已經抹抹黑,賊骨頭似的躡手躡腳,沒想到現在竟然戶戶都點著燈。
苗苗在門口跟顧東陽告別,兩個人全程幾乎沒說話,苗苗只當他還要走的:「你怎麼時候去日本呀?」
顧奶奶嘮嘮叨叨說了一堆,去年還說顧東陽要結婚了,一面燒小菜一面堵氣,把鐵鍋敲得「邦邦」響:「我肯定是不去的,日本有啥好啦,在日本辦婚禮,結什麼婚,要麼昏頭!」苗苗還以為顧東陽終於跟陸夢婷修成正果,結果他們竟然分手了。
顧東陽笑起來,還是那付老腔調,抬著下巴看人,笑得很有些邪氣:「我回來你不高興啊。」笑完了又有點尷尬,苗苗不是別的小姑娘,不能對她這麼笑。
苗苗卻不在意,顧東陽以前沒少這樣笑過,這種技能大約天生,修是修煉不來的,突然正經她也不習慣,笑瞇瞇點點頭,坦然答道:「高興的呀,奶奶肯定開心。」
顧東陽不敢再對她笑,嚴肅著一張臉:「謝謝你照顧我奶奶。」笑的時候不覺得,這麼一嚴肅反而讓苗苗看見他眼睛裡藏起來的落寞。
這點落寞苗苗很能體悟,苗苗剛出生,她爸爸媽媽就趁著第二次出國大浪潮去了日本,那時候工人工資只有六十塊,日本打工一個月有三五千塊,復興路三角花園門口排滿了等簽證的人,媽媽先去了,爸爸後去,大浪潮衝啊衝啊就把這對夫妻衝散了。
那時候衝散了苗苗的爸爸媽媽,十幾年後捲土重來,把顧東陽和陸夢婷也給衝散了,苗苗看他的目光帶點柔軟:「我們作伴挺好的。」
本來也沒誰照顧誰,顧奶奶沒家人,苗苗也沒家人,一老一小彼此照顧,有好吃的一起吃點,有好玩的一起出去玩玩,現在天冷不出門,夏天兩個人還一起結伴去跳廣場舞,倒像一對祖孫,後搬來的人家,都以為苗苗是顧奶奶的外孫女。
這是實話,顧東陽卻有心酸,這倒是新奇體驗,從小到大,苗苗總是笑瞇瞇的,白淨淨的小姑娘,穿著布裙子,不管誰牽她都笑,一條弄堂的人都喜歡她,怎麼長大了,反而叫人心疼起來。
苗苗接受謝意,「吱吱呀呀」上樓梯,賣蛋餅的那家早早入睡,賣麻辣燙的才剛開張,她進了房間倒在床上,從窗口偷偷看過去,對面的窗戶亮起一盞燈,舊窗簾掛了十年不變,顧東陽跟以前一樣,又跟以前不一樣,苗苗有點可憐他,出去的時候意氣奮發,回來夾著尾巴。
苗苗沒想著打聽陸夢婷為什麼不回來,她只覺可惜,不覺好奇,人總有點事情是不願意被人知道的,比如,她就從來沒告訴過顧東陽,其實自己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