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苗把這條短信翻過來翻過去看了好幾遍,才反應過來這說的不是大伯娘,是苗苗自己的媽媽,她可能去找了大伯一家,問過自己的情況。
苗苗還是很小的時候見過媽媽,跟她一起睡過幾天,那是苗苗爸爸媽媽從日本回來辦離婚手續的那兩個星期。
苗苗對媽媽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家裡還有爸爸媽媽結婚時候的老照片,兩個人站在佈景前面拍照片,苗爸爸的西裝看著很合身,媽媽的婚紗蕾絲裙子一層疊一層。
兩個人頭靠在一起凝視假背景窗戶,好像在眺望遠方,那時候的結婚照光影朦朧,苗媽媽畫著大濃妝,造型好像歌星,據說苗爸爸高大英俊,苗媽媽斯文秀氣,從這張照片裡完全看不出來。
苗苗小時候倒有老鄰居告訴,苗媽媽是個頂時髦的人,那時候就穿墊肩西裝,下面是一步裙,一雙白皮鞋手裡是小坤包,一條弄堂的人都說她好看,件件衣服都能上《上海服飾》。
苗苗才剛剛上幼兒園,鄰居最愛逗她的就是問她:「爸爸媽媽什麼時候來接你出國啊?」,人人都在問,小苗苗以為會成真:「奶奶去不去?」
逗人的鄰居一本正經告訴她:「日本只有年輕人好去,年紀大的不好去的。」苗苗抱著苗奶奶哭一場,鄰居就笑起來,說這麼丁點大的人就重感情了。
爸爸媽媽沒回來,苗苗也沒有去日本,夫妻兩個一出國還相互支持,過了兩年感情生變,撐了兩三年,苗苗五歲的時候他們終於拿出機票錢,回來辦離婚。
從苗苗出生起,媽媽就沒有帶過她,生下來就交給了苗奶奶,一出月子就斷了奶,跟苗爸爸兩個人去復興路的三角花園排隊等簽證,學日語,找同事的朋友在日本的親戚,拐了一個又一個彎找擔保人。
苗苗還是在爸爸媽媽回來離婚的時候跟他們一起出去玩過一次,苗奶奶給她穿了紅色背帶裙,頭上夾一個小髮夾,兩條馬尾巴一翹一翹,打扮的好像小龍人的裡的奇奇,一隻手牽著爸爸一隻手牽著媽媽,穿過長長的幸福裡弄堂,去大世界照哈哈鏡。
苗苗頭一回吃到酒心巧克力,大世界的櫃檯上有賣,一盒五隻,包著彩色錫紙,把酒瓶口咬開來,裡面有帶櫻桃味的紅色甜酒水。
天熱苗苗出了一身汗,大世界裡人擠人,爸爸抱牢她,一轉頭就看不見媽媽,苗苗急起來,蹬著腳大聲叫媽媽,可爸爸卻不急,不耐煩的衝她皺眉毛,等好不容易找到媽媽,動態電影也看不成。
苗苗還記得電影演的是孟姜女哭長城,顧東陽說過好多次,說裡面人就在面前動,苗苗一直記在心裡,苗爸爸問她想去哪裡,什麼地方都可以,她才說要去大世界,要照哈哈鏡,要吃雪糕巧克力,還想看電影。
電影沒看成,苗苗難得有失望的事,她一直是個很好講話的小朋友,那一天卻執著的想看電影,爸爸媽媽不歡而散,她回到家裡還要告訴奶奶電影很好看,巧克力好吃,哈哈鏡好玩。
她只把這件事偷偷告訴了顧東陽,那時候苗苗比床高一點,顧東陽比床高很多,平時吃了苗苗這麼多娃娃頭雪糕帽子,這時候很講義氣:「等拿了壓歲錢,我帶你去。」
坐哪一路公交車,進去買門票多少錢,顧東陽都知道,苗苗用力點頭,兩個人頭碰頭拉勾勾,不去是小狗。
直到大世界經營不善關門大吉,顧東陽也沒能帶她去,壓歲錢只有一點點,買摔炮卡人小人書都來不及,怎麼能存下來去大世界。
以後十幾年苗苗都沒有再見過媽媽,她好像把苗苗全然忘記,只有苗爸爸還寄吃的回來的,還有從小到大的那唯一一條白紗裙。
苗苗一直不說話,沈星伸頭看過來,三個人感情這麼好,總有這點那點的相似經歷,沈星一看就皺眉頭:「你媽媽幹嘛來找你?」
蘇南把她的緊身長裙拉到大腿根,叉著腿坐在地板上,嘴裡還叼著烤串魷魚,一口沒來得及嚥下去,臉就已經沉下來,觸中心事:「是不是要錢?」
苗苗搖搖頭,她也不知道,母女兩個算一算已經有二十年沒見過,連苗奶奶喪禮她都沒回來,沒電話沒消息,被大伯娘罵了不知道多少句「姆媽怎麼待她?一隻白事包也沒有。」
苗苗爸爸不說話,大伯勸了兩句,那時候他們已經離婚七八年,早已經不來往,日本說小是小,一個在東京一個在橫濱,車程那麼一點點,也依舊再沒見過面。
大伯娘沒有不再說,聲音反而高起來,苗苗知道她是在計較擔保費,罵苗苗媽媽一家門做的絕,人死了都不來見一面就算了,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都不要。
指桑罵槐,一半是罵給苗苗爸爸聽,苗爸爸不能照管女兒,只得低頭聽罵,那時候苗苗去路未定,這塊「掉下來的肉」就站在屋當中,低頭盯著白皮鞋發怔。
還是大伯打圓場:「算了算了,小孩子在。」半大不大,半小不小,依舊是小孩子面貌,苗苗卻已經知道爸爸媽媽不能靠,苗奶奶臨走拉著她不閉眼,她走的時候人還清醒,交待了兒子再交待兒媳,存款全部給大兒子,兩隻箱子裡的舊東西給苗苗。
奶奶走的時候一句話也沒有了,只是拉著苗苗的手,最後那幾個月她瘦的厲害,苗苗坐在病床前一動都不動,飯也不肯吃,水也不啃喝,顧奶奶給她做了菜泡飯,裡面放了滿滿的小青菜鹹雞丁。
苗奶奶走的時候是冬天,顧奶奶說這叫不給後人添麻煩,可她把苗苗這個大麻煩留給了大伯一家子,大伯娘冷淡歸冷淡,一樣照顧她吃穿,堂姐從小就是風雲人物,讀書留學工作嫁人樣樣都強,拿苗苗當可憐的小妹妹,雖然不常帶她玩,有多出來的電影票,一樣會塞給苗苗。
大伯娘跟堂姐,比一個二十年沒見過的媽媽要親的多,苗苗還想問一問,那邊大堂姐已經在忙聖誕晚宴,匆匆接起電影,在她的大別墅裡擺出長餐桌,似乎是商務晚宴,一邊接電話一邊指揮丈夫擺盤子。
她看見苗苗有瞬間似乎嘆了口氣,接起來就是鄉音:「記牢!」
苗苗不知道媽媽找她有什麼事,但看堂姐的樣子就已經先有了防備,哦一聲,問她家裡人怎麼樣,堂姐一堆事要操心,講了兩句都好,就把電話掛掉。
蘇南言之鑿鑿:「肯定是要錢,要麼就是要房子,她又沒養過你,要是落魄回來找你,你理都不要理她。」
沈星嘖一聲:「隔二十年再尋親生女,要麼要肝要麼要腎。」
兩個人在人性的黑暗面上一致的出奇,好像苗苗媽媽下一刻就會出現,挾生恩以令苗苗,問她掏出一個肝一個腎,這哪裡是來要錢,分明是來要命。
沈星奇一聲:「小清新今天怎麼不做夢啦?」按照蘇南的大腦構造,她應該以為苗苗媽媽是突然發達想起落難女兒,最好是已經絕症瀕死,有那麼一大筆的遺產要給親生女。
蘇南呵呵一聲,撩一撩黑長大卷,給了沈星一個白眼,天上絕不會掉餡餅,特別是像苗苗這樣的親子關係,血緣關係比不上朝夕相對,要是能良心發現,也不用等二十年。
急的兩個人拉住苗苗:「你可千萬不能理,管她有什麼主意,當面見到就當不認識。」苗苗媽媽要來找苗苗這件事,在苗苗的小閣樓裡炸起一朵蘑菇雲。
苗苗自己還懵懂著,她記憶裡的媽媽只有一個模糊的淡影子,結婚照上的人畫著太濃的妝,不能細辯眉眼,因為年代久遠,光影糊成一團團,婚紗裙子上還有一塊塊黃斑。
苗苗被蘇南推一把,兩個人都知道她心軟,怕她吃虧,可苗苗還是想見一見媽媽,於是她細聲細氣的跟兩個朋友解釋:「說不定,她就是來看看我。」
沈星白眼翻上天花板,苗苗的語氣太辛酸,蘇南一把抱住她,立場瞬間不堅定:「你要是想見,咱們就雲見見,喝個咖啡應該也沒什麼大事情。」
沈星才要說話,蘇南往她嘴巴裡塞了一個聖誕老人頭,蘇南對著她瞪瞪眼,苗苗這種軟綿綿的小姑娘,隔了二十年沒見的親媽來找她,簡直就是飢餓的人面前放著蜂蜜糖漿甜鬆餅。
蘇南摸摸苗苗的頭髮,一隻胳膊摟著她的肩膀:「你去見你媽媽,我們倆就在咖啡館裡,她要找你,你來定地方,反正那麼多年,她也沒回過國呀。」
苗苗同意了,沈星小聲罵蘇南脫褲子放屁,兩個人把盤子裡烤串掃光,蛋糕最後只餘下幾個糖做的小裝飾,苗苗送她們到門口,關上門突然覺得肚子裡空得嚇人。
突然特別想吃點軟的甜的東西,冰箱裡空蕩蕩,一隻湯鍋裝滿瘦身湯,壓在最裡面一包全麥麵包,兩隻香蕉一瓶蜂蜜。
苗苗翻出冰箱裡的全麥麵包,放在微波爐裡烤一烤,烤得一面發脆,剝出一個香蕉,往裡面放了兩大勺子蜂蜜,把香蕉打成香蕉泥。
沒有黃油沒有巧克力醬,苗苗一口一口咬著麵包片,用舌頭捲著香蕉泥,抖了蜂蜜又香又甜,好像能把她嘴裡的苦味和心裡的苦味一起抹平。
抹了一片還多一半,於是她又烤了一片,她一共吃了五片烤麵包,乾脆把餘下的兩根香蕉和小半瓶蜂蜜拌在一起全吃了,一點也不覺得甜,只覺得還不夠甜。
苗苗第二天起床根本不敢上秤,蜂蜜瓶子還放在桌上,她收拾了蛋糕盒子烤串竹籤,拎著垃圾袋跟小黃魚出門去。
時間還早,程先生不知道起來沒有,苗苗早早就畫了一張小卡片,給程先生的回禮是一罐頭茶葉,蜜桃茶泡出來香噴噴,給黑狸花的就是小黃魚,裝在盒子裡打上蝴蝶結。
苗苗一敲門,就聽見裡面喵喵叫,等鐵門一打開,黑狸花翹著尾巴蹭她的腳,苗苗把小黃魚盒子給它,它聞上一聞,喵的一聲歪了腦袋。
苗苗燉了粥要去看顧奶奶,程先生請她進屋裡喝茶,她搖搖頭拒絕了,知道她要去看顧奶奶,穿上大衣說要一起去,苗苗有點抱歉,顧奶奶一生病,沒法聯繫老鄰居,前兩天為了給顧東陽找事做,給了地址讓他上門去。
程先生笑一聲:「不要緊,應當去看一看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