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苗用過的塑料小白勺,被程先生拿去挖了一口甜奶油,他說完這句話就紅燈跳綠燈,順手把勺子含在嘴巴裡,啟動車子開出去。
苗苗面孔紅通通,人忍不住往後縮一縮,把包抱在身前,想把自己的心跳聲藏的再隱密一點。她不敢看程先生,可又想看程先生,只好盯住玻璃窗上的影子,看他一遍,又看他一遍。
等到下一個紅燈的時候,苗苗聽見程先生說:「你轉過來看我,我也想看看你。」程先生看見她躲起來,偷偷的在玻璃裡看他。
苗苗沒有轉過去,她耳朵嗡嗡心跳呯呯,頭頂心都要冒熱氣,從面孔紅到耳朵,再從耳朵紅到頸脖,把整個頭扭過去,根本沒法看他一眼,心跟著一抖一抖的,程先生的意思,是不是就是那種意思。
苗苗沒有戀愛經驗,她既沒有追求過別人,也沒被人追求過,她以為程先生待她好,是待小妹妹好,因為奶奶和程爺爺的關係,所以才特別對她好一點。
世界上最好的巧合是在我愛你的時候,你也很巧的愛上我。苗苗不敢期待有這種巧合,她喜歡程先生,可她也知道,她跟程先生是不大相配的,要不然同事們也不會一個個都是那種表情了。
心底突然炸開來朵朵煙花,「辟裡啪啦」響過之後,餘下一點火星子燙熱苗苗心頭,她不明白程先生怎麼會喜歡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自己明明就是最普通最醜的模樣。
苗苗知道自己有多胖,高中大學裡的那些男孩子們,從來看不見她,她也已經習慣了這種看不見,突然之間變成焦點,有點心慌。
是程先生讓她變成焦點的,苗苗整頓飯都不敢抬起頭來,同事們的目光在程先生和她的身上來回不停,她們彼此交換你知我知的眼神,又好像跟苗苗一下子熟識起來似的說熱絡的話。
這些都是因為程先生,不是因為她工作認真,也不是因為她人好相處,在飯桌上的時候還收斂,等進了辦公室,這些人更不放過她,把她團團圍住,問她是怎麼跟大老闆談起戀愛來的。
問她是不是因為養貓,兩個人接觸多了,所以才在一起的。還問他們什麼時候結婚,結婚之後會不會回英國去,其實最想問的她們沒有問出口,想問問看是不是真的去了婦產科,最要緊的還有一句,褒麗就在三十樓珠寶雜誌部,她知不知道苗苗的存在。
這些話在每個人心裡轉,就是不問出來,直到副主編過來解放苗苗,讓大家定一定下回古鎮游的專題,還拍一拍苗苗的肩膀:「這回你也該去了,趟趟都是她們去。」
好吃好喝好玩這種事落不到苗苗頭上,她又不爭搶,公款消費從來排不到,這次一排就輪到周邊游,卻沒有一個人有意見,還告訴苗苗烏鎮小吃很好,定勝糕烏米飯和白水魚,一定要嘗一嘗。
苗苗咬著嘴唇偷偷去看程先生,程先生的手緊緊握住方向盤,他看上去老成,清描淡寫說出來,其實心跳又過一百八,掌心裡全是汗。
他沒想到苗苗會突然發問,可小姑娘都已經問了,這時候縮脖子還哪裡像男人。
當然要立刻表白,二月二號,這個日子從此記牢,表白還是要男人來,讓他再喘兩口氣,到家門口一定要講明白。
程先生本來準備寫一封信,苗苗看到爺爺奶奶的情書感動的眼眶紅,好像一隻小兔子,所以他也要寫一封信,經得起年月經得起光陰,六十年後他們的孫女翻出來,說不定搓搓胳膊說爺爺好噁心。
程先生還悄悄關注著苗苗的微博,她最近寫減肥的感想也寫得少了,還很坦白的告訴大家因為減的太快,所以身體出了問題,要好好調養。
不做美食不談減肥的時候,她就畫些畫,那些畫裡面就有一小段苗爺爺給苗奶奶寫信的故事。
苗爺爺寫了信,從不去郵局,也不投放進郵筒,會當面轉交給苗奶奶,或者是夾在一書裡,或者是夾在一本琴譜裡,明明兩人有見面的機會,偏偏還是喜歡寫信。
黑字落在白紙上,有一種神聖的契約感,把這一封契約送到愛人的手上,等著她拆封自己的心意,既嚴肅又浪漫。
「我的真情實意,總疑心被另一個人先看見,非得交到你手裡。」苗苗很喜歡這句話,她把這句話摘出來,畫了漫畫,穿長衫的青年,和穿洋裝的女孩子,在舊上海的背景裡,交換一封封信。
程先生打算學苗爺爺的樣子,他想了很久,從拜倫到雪萊再到普希金,沒一句話能夠表達他的感情,程先生有點忐忑不安,他不知要怎麼表白,不知要怎麼透露他的心意,所以越是看見苗苗臉紅,他才會越安心。
苗苗在害怕,程先生也一樣害怕,他怕苗苗嫌他太無趣,不喜歡他。
這一路車程特別緩慢特別長,到幸福裡門口的時候,程先生要先到隔壁小區停車,叮囑苗苗在門口等他,苗苗就站在幸福裡大門前等。
人還有些懵懵的,想問問程先生為什麼呀,可又不大敢問,她在弄堂口石坊門前踱來踱去,數著步子,程先生停完了車子急急奔過來,一開始沒看見人,程先生發急,等他跑近了,苗苗也從石門裡出來,他鬆一口氣,一下子抓住苗苗的手。
「你再問一次,我來回答你。」苗苗的手軟綿綿肉乎乎,握在手裡立馬忍不住,揉一揉搓一搓,程先生等著她問,她偏偏又不問了,把頭低下去,扭扭捏捏不開口。
苗苗不問了,可他還是要說,弄堂裡家家戶戶亮著燈,一路走進去,聽見一片煙火聲,這家窗戶裡飄出糖醋小排香,那家的窗戶裡是新聞聯播,再走幾步還有大人罵小孩。
苗苗被他牽住乖乖跟著走,走到家門口中了,程先生才張口,誠實的坦白自己的心意:「我很喜歡你。」
親耳聽見苗苗受不了,她低著頭,抱住包,包上掛的小毛球裝飾被她揉來揉去,程先生又講:「我想跟你在一起,你說,好不好?」
苗苗長久不說話,程先生有點心慌,他大概知道小姑娘喜歡他,但他不知道這種喜歡有多少。夜色濃得化不開,門洞裡的燈光昏暗暗,分明站在冷風裡,但是全身發熱,掌心出汗,眼睛灼灼盯住她,直到看見她輕輕點點頭。
程先生大鬆一口氣,輕聲笑起來,身體湊過去,在苗苗額頭上香一記,怪不得上海人說親一口是香一口,有聲音有味道。
他送苗苗上樓,兩隻手搭在背後,要是不自己管住自己,親一口額頭肯定不夠,但是他又說不準苗苗的心裡有多少分樂意,所以不敢香嘴巴,要等等,也沒有多少天,可以等到十四號。
苗苗直到關住門,也沒問他為什麼,她怕程先生自己也沒想過,說不出來她哪裡好。其實程先生能說出一百樣,盯著苗苗家裡的大門,轉身回去了,還在想剛才是不是應該多要一個晚安吻。
第一次告白沒經驗,但結果還算好,太著急只買來兩塊鮮奶小方,花跟蠟燭也應該有,這下兩個禮拜也等不急了,回家就把圖紙翻出來看。
婚慶公司以為他是要求婚,沒想到只是表白,趕緊把婚禮方案也趁機拿出來,程先生挑中一款,1940老上海,等到小洋房的程序走完,拿到手裡開始修復,也不必請多少賓客,他們可以在上海辦一場,再到英國去辦一場,最好能把程爺爺也請過來。
二十九號的大房子裡有點空落落,可是才剛剛告白,人家也是剛剛答應,總不能馬上邀她過來,好像他有多少不紳士的目的,程先生大拇指搓搓手心,那軟膩膩的感覺還在,心裡確實想,但要屏得牢慢慢來。
程先生想得長遠,苗苗卻當眼前是發夢,她把頭靠在枕頭上,衣服也不換,拉過絨毛毯子蓋住臉發呆,直到喵小姐的爪子拍拍她的臉,它餓了,要罐頭吃,不許主人偷懶。
苗苗爬起來給喵小姐開罐頭,脫掉羽絨服,對著鏡子看自己,臉也圓胳膊也圓,瘦是瘦得多了,可也還是圓,她換過運動服,又跳起鄭多燕,跳到腳筋痠軟,坐倒在地板上,她還要瘦一點,再瘦一點。
戳破了窗戶紙,兩個人也一樣上下班,只是程先生現在開車能真捏住小手,每到紅綠燈,就多揉兩下,苗苗害羞,原來還能偷看他,現在連偷看都不敢,盯住程先生的手,看他的大手掌握住自己的手,好像撥弄貓爪子一樣撥弄她的手指頭。
程先生打算好了星期天要一起吃飯,問她:「週末你想幹什麼?」
突然間什麼都願意陪她一起幹,隨便做什麼都好,可以看電影看書看展覽或者去遊樂園,其實最好是不出門,在沙發上抱抱她,揉揉手揉揉腳,做點情人之間最尋常的親密事。
「週末雜誌部要去烏鎮。」苗苗其實有點慌,她不會談戀愛,應該怎麼相處不知道,就是看見他慌張,看不見他更慌張,心裡揣著小兔子,時不時就要跳一跳,踩得她心口一陣陣發緊發酥發慌。
程先生希望落空,但是長河窄船小石橋,他回過頭來對苗苗笑一笑:「我們一起去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