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老房子裡面的住戶一家都沒搬出來,工作單位好打交道,可是住戶卻不好打交道了,要去看房子,也只能看一看外觀。
可宋奶奶堅持要去,她來一趟就是為了再看一眼舊房子,幾個人開車過去,門庭早已改換,鐵門還是原來的,一打開來宋奶奶的眼眶就紅起來。
她一路都拉著苗苗的手:「這裡有個千秋,那裡有個小圓桌,下午的時候喫茶點。」梁家跟程家都是洋行裡的買辦,家裡有些洋人習慣,傢俱也是西式的,那時候講究時髦又有鈔票的人家,全都買西式傢俱。
大廳裡原來吊著水晶燈擺著三角鋼琴,那會的什麼火柴大王,茶葉大王家裡都有一個跳舞的大廳,苗家發家算是晚,房子沒有那麼大,也分了前後,後面有一片小小小草,前面也能停兩輛汽車。
宋奶奶來的時候帶了許多老照片:「是姆媽留下來的,都是安琪的照片。」老太太思念女兒,越是年紀大越是想念,把這些從家裡帶出來的照片整理一遍,裡面有拍到女兒的,全放在一本裡,想她的時候就拿出來,從剛出生看到她十八歲。
這一本相冊更齊全,那時候的人大多都是到照相館裡去拍照片,留下來的照片佈景都是一樣的,可太公是個新式人,最喜歡拍照片,花大價錢買了一個照相機,替一家人拍了許多照片,光是女兒的,就有兩大本。
在花園裡的,在鋼琴前的,在樓梯上的,家裡各個角落都有她從小到大的身影。宋奶奶一定要進去看一看,這房子原來的大門早就拆掉了,進門的大廳當作了收發室,裝了信箱,立起了牆,隔成一間一間的,十幾個平米就住著一戶人家.
只有木樓梯還是原貌,上面的油漆斑斑駁駁的,大吊燈只餘下一個洞,玻璃窗戶是一塊一塊的,有兩塊磨花玻璃經受住了風霜年月,竟然還是家裡舊時用的,只是別的都已經換過。
一層是公用的,二樓以上才是住戶,一樓的環境還好一點,到了二樓原來的小客廳也住了人家,三樓也不必上去了,整個面目全非,宋奶奶走到一樓半,手指指著三樓:「上面是你奶奶原來的房間。」
梁安琪住的最高,一整間都是她的,裡面有一個櫃子擺著各色洋娃娃,穿各種顏色的蕾絲裙子,一個玻璃櫃從上到下都擺滿了,每一年過生日爸爸都要送給她一個,從出生到離開上海,一共十八個。
這十八個娃娃後來被帶到香港去,在香港的老宅裡,一直都有一間梁安琪的房間,女兒離開的時候是少女,於是在母親的心裡,她就一直都是少女模樣,家裡做衣服的時候,也要給她做一件,恍恍惚惚過了十來年,梁母才說:「我們安琪自己也該當姆媽了。」
後來這個房間當然是另作它用了,家裡的小輩越來越多,大一點的還知道自己有個姑姑在上海,過了這麼多年,都當已經沒了,誰知道能找回來。
老照片是苗奶奶在家裡的時光,宋奶奶又說了許多她在學校裡的模樣,跑步騎車打網球都有她一份,聽起來就是風雲人物:「我們穿什麼梳什麼頭髮都有規定,只有她要跟別人不一樣,非要弄點花頭出來,搭一根絲巾,前面弄兩絲卷髮,要好看的不得了。」
不能燙頭髮不能穿旗袍,學校裡面要好看,只能在髮式衣服襪子上面動腦筋,首飾不許戴,就繡小花,繡在襪子上,別人都有樣學樣繡花朵了,她又繡起英文詩來。
苗苗一直都在笑,宋奶奶精神很好,講起來就不停,越是回憶就越是想得更多,零零碎碎的小事都拿出來告訴苗苗,說那時候大學學校裡也有辦舞會的,她們都不敢去,就是梁安琪打頭,打扮得漂漂亮亮領她們到大學裡去跳舞。
後來才知道是苗明齋正在等著她,也不知道這兩個人怎麼就看對了眼,一個溫吞水,一個是小火苗,宋奶奶講了一會看看苗苗:「你長得像奶奶,性格像爺爺。」
兩個人談起戀愛來酸得倒牙,宋奶奶告訴苗苗:「你爺爺有空就到我們學校來,在門口等你奶奶放學,那時候我們沒人不知道。」
那時候的戀愛幾乎都是偷偷摸摸的,兩個人能隔著門隔著窗看上一眼,就已經很足夠,哪裡像這兩個人,看電影去划船軋馬路,就沒人不知道。
談戀愛談的這麼明目張膽,別人可沒這麼大膽,那時候女校很嚴格,梁安琪打破了傳統,老師找她談話,她也敢爭辯,最後兩家家長把婚事訂下,她馬上戴起訂婚戒指,還以為她讀完了女校就不再讀書了,誰知道苗家竟肯通融。
不知道多少女同學,就是訂婚之後不再讀書的,那會有多少人羨慕梁家琪,苗家雖然是舊式人家,可是未婚夫很肯替她著想,兩個人時時都要見面,還每個禮拜都要寫信,宋奶奶說起來就要笑:「你奶奶是新女性,肯當先鋒。」
這些苗苗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兩個人收藏的信裡寫的都是自己認為的趣事,這些別人眼裡的事,信裡反而沒有寫,好像是理所應當的。
爺爺給了奶奶這麼多的愛跟包容,怪不得奶奶在他去世之後會這麼長久的細緻的懷戀他,好像還是少女時候那樣子,叫他各種各樣古怪的外號,苗苗一開始看不懂,後來才知道信裡這些奇奇怪怪的代稱,說的都是爺爺。
有些苗苗都已經不知道典故,也許是情人之間的撒嬌,兩個人之間的密語,只有他們倆人個才知道。
其實兩個人到後來越來越像,苗苗記憶裡的奶奶跟宋奶奶嘴裡說的有些像又有些不像,愛漂亮愛打扮倒是一樣的,老了老了也絕不肯在人面前顯出不體面的樣子來,到哪裡都要乾乾淨淨清清爽爽。
幾個人站的太久,樓上的住戶下樓來,看見他們這麼多人站在樓梯上,皺著眉頭問一聲:「你們
找誰啊?」
宋奶奶搖搖頭:「不找誰。」從打開的門裡看見地板被架起來,顏色都不一樣,想想這裡原來的光景,突然就沒了再看的興致,她年紀大了,活動了大半天早就累了,要回去睡一覺。
程先生一直跟在旁邊:「這些舊照片能複印一份嗎?老房子修復的時候,也許用的上。」
宋奶奶看看他,他笑起來:「其實是想給兩位老人開設一個紀念館,儘量恢復這棟房子的原貌,如果有舊照片就能方便得多了。」
宋奶奶聽見要開紀念館嘴唇動一動,拿手帕按住眼睛擦眼淚:「這樣很好,本來這個房子就是想留給安琪的。」
老人家走的時候還心心唸唸不能忘了女兒,說家裡的東西都已經給了兒子,原來的老房子應該是歸了女兒的,他們哪裡知道運動,也幸虧不知道,還以為女兒安安穩穩的住在家裡。一半是願望一半是自己騙自己,就這麼一直騙到人生過去。
宋奶奶拍拍程先生的手,對這個孫女婿很滿意,告訴他這是苗苗奶奶的,家裡不會沾一分一毫,如果將來能修復,她還要回來看一看。
把人送到賓館去,大伯娘手一揮,她跟小姐妹還要搓麻將,把大伯一起帶了去,好剝個橘子倒個茶,放程先生跟苗苗兩個人:「你們自己吃飯吧。」
苗苗坐在車上就怕忘記,把聽到的事情一件件記在手機備忘錄裡,她跟小編輯商量好,要用回憶的方法,開頭第一張畫,就是苗奶奶坐在家裡的躺椅裡,身上蓋著毯子,眼睛看向窗戶外面去。
程先生一隻手握著方向盤,一隻手伸過來摸摸苗苗的頭:「累嗎?」
苗苗抬起頭來笑:「不累,我們吃番茄芝士鍋好不好?」
聽了這些又溫暖又有些感傷的往事,突然就想吃一點暖和的東西了,買來日本番茄炒成糊狀,加一點點芝士粉,煮過的胡蘿蔔和土豆塊,在平底鍋裡煎蝦仁和德國香腸,還有剛剛烘過的麵包,全部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紅白鍋子旁邊擺了七八樣。
芝士鍋一直在燒著,放了滿滿的番茄,整個屋子裡都是一股番茄的酸甜香味。喵小姐圍著桌子轉了又轉,拿臉去蹭苗苗的腿,喵得嗲聲嗲氣。
它最近都跟著大伯娘,竟然有了許多原來沒有的習慣,比如現在睡覺一定要睡在人的大腿上,時不時就要抬頭喵一聲,還喜歡跳上桌子,自己雖然不抓,但要從人手裡吃東西,還慢慢習慣了「咪咪」這個名字。
大伯娘把喵小姐給慣壞了,高冷的喵小姐突然就成了一隻撒嬌貓,要摸要抱要團在人的膝蓋上,苗苗揉揉它的毛,給了它一小塊魚肉。
兩個人圍著桌子吃番茄鍋,熱騰騰帶著奶香氣,香腸和火腿沾一點番茄濃醬,添上芝士,苗苗還煮了一點意大利麵,可以把這個當主食吃。
程先生吃了半盤子,苗苗不敢多吃,她的胃越來越小,吃了幾口就飽了,晚上還要拉伸做運動,程先生抱抱她,告訴她:「我可能也要家裡工作了。」修復老建築的工作,鄔達克設計的那些老建築。
「我在樓上,你在樓下,我們可以一起吃飯,像之前那樣。」經常要跑工地,有些建築圖紙還能找到,有些已經佚失,跟苗苗的繪本工作一樣,都不輕鬆。
苗苗伸手勾住他,在他的臉上留下一個帶著番茄醬芝士香的吻:「那麼,現在開始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