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寒夏去辭職這天,是個陰天。灰色的雲,像卷積的浪,壓在天空中。當她走過同事們的辦公區時,發覺氣氛也同樣晦暗微妙。有人在看她,有人在交換眼神。
她跟沒看到似的,臉色平靜。路上遇到人時,還露出如往日般,客氣謙卑的笑。
直至走到孟剛辦公室門口。辭職手續上,就差他最後一道簽字了。
孟剛坐在沙發裡,正在抽煙看文件,看到她進來,他神色不變地放下手頭工作。
木寒夏說:「孟總,這是我的辭職申請,請你簽字。」
孟剛接過,那眼神是沉靜的,他拿起筆,在最後一頁簽下自己的名字。卻沒有馬上還給她,而是說:「坐,我們再說會兒話。」
木寒夏面對他的心情,始終是複雜的。她其實並不想跟他多說話,但是又有某種莫名的衝動,驅使她坐了下來。她把雙手交握放在大腿上,平靜地看著他。
孟剛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說:「後悔嗎?」
「遺憾,但是不後悔。」
孟剛微微一笑說:「木寒夏,你要明白,人生的許多目標,不是光憑努力就能做得到。你會需要別人的幫助,需要口是心非,需要在必要的時候低下頭,去換取一些東西。你很聰明,是我這麼多年來見過的營業員裡,最聰明的一個。但終究是營業員。你知不知道,當你離開樂雅,離開這個我這幾年來把你保護得好好的窩,走出去,你需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還要委曲求全更多,才可能獲得跟別人同樣的成功。」
木寒夏不說話。
孟剛抽了口煙,那煙氣慢慢飄到她的臉上,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是輕視還是不捨。
「你要更自私,也更捨得放棄自己。你夠精明,卻不夠勢利。如果不改,你以後還會被人利用,會栽更大的跟頭。」
「孟總。」木寒夏緩緩地說,「如果在這個社會出人頭地的條件,是活得面目全非,自己都不認識自己,那我寧願繼續窮,但是活得像自己。可是我覺得,不會是這樣的,不會都是這樣。一定還會有很多人,跟我一樣。一定還會有,憑才華和努力就能過得很好的地方。到那一天,你會羨慕我的人生嗎?」
孟剛失笑,失笑於她言語間的稚氣和一往無前。
「不。」他說,「這個道理,到哪裡都是一樣的。」
木寒夏也笑了笑,從桌上拿起辭職文件,起身走向門外。
「如果……」他忽然在她身後問,「今後有人,對你提出跟我同樣的要求,代價更大,大到足以成就你,也足以毀了你,你真的還會拒絕嗎?」
木寒夏靜默了一會兒,答:「我永遠也不會接受。」
——
木寒夏在次日上午,與何靜辭別。
何靜也來到了她在貧民窟的家中,紅著眼眶,幫她收拾東西。
「你就這麼點東西啊?」何靜拍著她的背包。
「嗯。」木寒夏答,「我又不是不回來,帶那麼多東西幹什麼。」
何靜心裡一酸,想起另一茬,狠狠地說:「都怪那個林莫臣!太陰了,太狠了!你還把他當朋友,他轉眼就把你的荔枝搶了,在永正賣5塊一斤。現在永正大獲全勝了,樂雅徹底頹了。可是我看就連孟剛,也沒什麼事,繼續好好地當店總。只有你,反而走了,走了!」
木寒夏有片刻的怔忪,卻說:「其實一開始幾天,我也在心裡怨林莫臣。可後來平靜過後,我又覺得沒什麼了。他站在他的立場,這麼做又有什麼不對?換我,說不定也會這麼做。是我自己……公私不分了。呵……不過,你也沒什麼好替我氣憤的,本來荔枝這件事無論成不成,我都會離開樂雅。難道我還要天天對著孟剛這麼個人?」
何靜嘀咕道:「那倒也是。阿夏,你打算去哪兒闖阿?」
木寒夏這時露出燦爛的笑,把她的肩膀一摟,說:「我幹嘛要虧待自己,孟剛還是多給我了我幾個月工資,我打算先出去玩一趟,再想後路。喂,咱們這幾年都沒休過像樣的假,有沒有很羨慕我?」
何靜如同往常一樣,伸手一彈她的腦門,臉上愁雲散盡,笑道:「是是是,我就知道你早想出去玩了,羨慕死我了。路上注意安全,別被人騙走拐走了。」
「知道啦。」
過了一會兒,何靜又說:「阿夏,其實我是支持你出去闖的。你不應該過這樣的生活,過跟我一樣的生活。你應該過得更好。」
——
一切塵埃落定,林莫臣也在一個霧氣瀰漫的清晨,搭乘飛機離開江城。
程薇薇已經徹底痊癒,也從他手中接過了全盛的永正。她到機場送他。
「謝謝你,師兄。」程薇薇巧笑倩兮,「我經常跑北京,不介意我常來打擾吧?」
林莫臣只拉著個小行李箱,戴著墨鏡,淡笑道:「怎麼會?今後你就是風臣的大客戶,歡迎常來。」
程薇薇心滿意足地笑了。兩人站在安檢入口,旁邊人來人往,大理石地面光滑寂靜。她心裡忽然冒出個念頭——林莫臣會給她一個禮貌性的擁抱嗎?
誰知他只是略略一點頭,轉身就毫不留戀地走進了安檢通道。
程薇薇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視野盡頭,而窗外,一架架飛機正在起起落落。她想,永正這一役,大概只是林莫臣這樣一個男人,在江城隨意留下的一筆。在北京,他的風臣公司,他在國內新的事業藍圖,才剛剛開始。
林莫臣在飛機上睡了一會兒,忽然就醒了。他抬起頭,望著狹窄的小窗外,層層的雲和細小如蟻的地面建築,腦子裡,卻突然想起了木寒夏。
那天之後,兩人一直就沒聯繫過。聽說,她已經從樂雅辭職,離開了江城。
竟是一副與一切訣別,與他決絕的姿態。
想到這一點,他的嘴角,露出一點清冷笑意。
飛機剛落地,他就拿出手機,在手裡握了一會兒,調出了她的號碼。
「來北京,到我的公司,做市場部經理。」
然而過了很久,直至他都回到北京家中,手機一直都是靜悄悄的,她沒有回復。
林莫臣突然就有點發火,將手機往沙發上一丟,此後再也沒有翻看過。
——
一個月後。
林莫臣的公司,位於北京國貿的一幢金碧輝煌的寫字樓上。他的公司現在還不大,人也不多,只有二十幾個。辦公室也只租了兩百多個平方,但裝修得非常精緻奢華。公司的臉面,那是非常漂亮的。
這天下午,林莫臣在辦公室裡喝咖啡。公司的許多項計劃,還在推進過程中,但還沒到全面一舉推開的時候。所以他還清閒著。
秘書敲門進來,表情疑惑:「林總,有個人來公司面試。」
林莫臣淡道:「我什麼時候要招人了?」
秘書的表情更迷惑了:「可是林總,她說是你讓她來的。」
林莫臣怔了一下,忽的笑了,說:「讓她在會客室等。」
木寒夏沒有想到,林莫臣讓她這一等,就等了三個小時。直等到日落西山,霞光染紅了整間會客室,那位漂亮得體的秘書小姐,才再次敲門進來,說:「不好意思,木小姐,林總實在太忙了,剛剛才得空,現在請你過去。」
木寒夏雖然等得有些煩躁,也在心裡懷疑林莫臣是不是故意的,故意冷落她。但到底還是忍耐下來,跟著秘書走向他的辦公室。
旁邊有些職員抬頭看過來,木寒夏的心跳居然有些加速。落日的餘暉下,他穿著白襯衣和西褲,領帶一絲不苟。坐在老闆桌後,低頭在看文件。
秘書帶上門,退了出去。屋內很靜,他也不抬頭。木寒夏開口:「林莫臣。」
他這才放下文件,身體慢慢往椅子裡一靠,抬頭看著她。
「你怎麼來了?」他似笑非笑地問。
木寒夏突然就明白過來,他在生氣,並且為什麼在生氣。不知為何,她並不為此覺得生氣或者難堪,反而覺得心頭一片溫暖的平靜,就像兩人身旁的暮光一般。她也一點不記恨,他之前在她後背插的那一刀。過了這麼久,那些事對於她來說,竟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事。她能理解他,就像理解她自己。
於是,她露出了微笑,不卑不亢地說:「我來做你的市場部經理了。」
林莫臣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她的臉黑了些,明顯是這些天被曬的。烏黑的長髮束起,盤在腦後,顯得利落乾淨。她今天特意穿了套西裝短裙,細細的高跟鞋踩在地上,站得很穩,但是並不放鬆。她用那雙清澈透亮的眼睛,直視著他。可那漆黑的瞳仁深處,卻隱隱流露出一點點不確定,一點點柔弱的怯意和期盼。
就像一層很薄很薄的白紙,看似平滑硬直。但其實一碰,就會破掉。
林莫臣淡淡答:「好。」
後來,林莫臣一直記得這個下午。他看過太多可憐的人,求他的人。可平生第一次,卻因為這個女人剎那間的眼神,心頭細軟如沙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