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寒夏一直沉默地在旁邊站著,直至屋內終於安靜下來。陸樟側頭看著一邊,沒看她。但是木寒夏注意到,他的臉頰有些紅,大概也是喝了酒的。木寒夏想,所以他剛才才這樣喜怒無常,一會兒損她,一會兒又護著她罵那個女孩?
木寒夏走到他面前,蹲了下來,抬頭看著他。陸樟的手指,在昏暗的光線中,微微一動。
「陸樟,發生了什麼事,讓你難受了?」她溫和地問。
陸樟靜默片刻,回過頭來,卻恰好看到她清澄如水的眼睛。滿肚子裡的火,所有的不甘和暴戾之情,竟一點也發不出來,生生悶在心裡。
「沒事。」他低聲答。
木寒夏一直注視著他,過了一會兒,他竟感覺到一陣莫名的窘迫,移開雙眼,不再與她對視。
然後她再次開口了:「小陸,你知道嗎?我從來沒住過,像這裡這麼好的別墅。在北京,這麼一套,至少得兩千萬吧?」
陸樟微怔,抬眸看著她。
木寒夏一笑:「但是,你知不知道,我並不羨慕你。」
陸樟不說話。
「我不知道你是因為什麼事,受了打擊,現在中途想要放棄。或者是對我們正在做的事,沒了興趣。你覺得即使悅家沒做成,對你也不會有什麼實質性影響,對不對?這幾天,你曠工了,下面的人,卻依然加班加點,在做最後的衝刺。你不來,大家雖然明面上不敢說,心裡卻會有各種猜測。會覺得,你其實已經不支持這個事了。」
「我不是不支持。」陸樟微啞著嗓子說。
木寒夏只是微笑:「你並沒有意識到,這些天你肯去在工地跑,去談供應商,去罵或者誇獎那些員工,你在公司的人心中,已經不一樣了。他們開始習慣,眼睛看著你,看著你在的方向。過幾天的開業典禮,哪怕業績成功,如果你不在,對於這些剛剛開始追隨你的人,其實已經失敗了。」
陸樟莫名感到動容,動了動嘴唇,沒說話。因為他真的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我說我不羨慕你,並不是我不渴望得到那些東西。而是我在人生的路上,不會總讓自己往上看,而是要讓自己往下看。」木寒夏說。
陸樟抬眸:「往下看?」
「嗯。」她答,「所有的勵志的書,所有的商業領袖,都在鼓勵我們往上看,對不對?可其實,不是的。往上看的是目標,往下看的是人生。我高中畢業那年,父母雙亡,我連大學都沒考上,進了超市,當了一名營業員。現在的海歸,昔日不過是個高中文憑。這在你看來,是否是無法想像的?」
陸樟眼神閃動,輕聲說:「嗯。」
「可那時候,我就跟自己說,要往下看。還有的人,連居住的房子、遮頭的片瓦都沒有。我們超市,還有三十幾歲的大姐,一個人無依無靠,下班還要帶孩子。一分錢要掰成兩分錢花,連坐公交的錢都捨不得出,每天走路上班。我親眼看到有流浪漢,去菜市場猶豫半天,買了一塊錢的熟豆腐乾,直接狼吞虎嚥下去。真的會有人,連吃飯的錢都沒有。而我那時候,每個月還能掙800塊。我就覺得,自己真的要知足。對生活知足,對夢想不知足。你生來富足,不需要費任何努力,就擁有普通人畢生奮鬥渴望的一切。我想你一定朝上看過,想要繼承方宜後,成為像你父親一樣,甚至比你父親更優秀的企業家。我知道你不甘於庸碌,你一定內心是想著的。
可是你什麼時候,朝下看過?看公司,你的那些員工——他們不是我的,不是任何人的,是你的——他們每天努力辛苦工作,就為得到你的賞識,得到更好的薪水和地位,去回報自己的家庭。悅家若是成功,他們所有的努力,都不會白費,他們就能跟著你在行業裡就能揚眉吐氣。並且能夠自豪地說,我們做的這件事,不僅是商業的成功,還回報了社會。你身為方宜接班人,擁有的不僅是令人羨艷的地位和利益,你還承擔著許多人的未來和責任。你向下看看,去公司看看。他們都已經信任你了,他們在等著你。」
陸樟一直不說話。模糊的光線裡,聽她與他促膝而談。
「我覺得一個人,無論處於人生的哪個位置,卑微也好,強大也罷,都要有向下看的胸懷,向上走的氣魄。」她說,「你骨子裡,是這樣的人。我一直知道,你跟我是一類人。你現在去做悅家,做方宜,已不僅僅是為了興趣,為了你父親,而是為了你自己。這是你人生的路。你聰明、果斷、熱情、正直,其實我相信無論你的身旁是否有人教有人幫,或早或晚,你也會走到那樣的一條路上去。」
——
這晚,木寒夏離開後,陸樟在昏暗的房間裡一個人坐了很久。
她說的很多話,一直在他腦子裡打轉。他是無法想像,這世上有人只拿得出一塊錢,吃一頓飯。他也無法想像,這麼光鮮亮麗的她,竟然曾經是超市營業員。那些他從來連看都懶得看一眼的營業員。恍惚間他發現自己原來沒什麼可傲的,可拽的。這樣揮金如土的青春日子,他總覺得少些什麼。現在他才忽然驚覺,他擁有的是什麼呢?他其實什麼也沒有。
她說,一個人無論處於人生的什麼位置,都要有向下看的胸懷,向上走的氣魄。陸樟想著想著,又笑了。她怎麼能說出這麼大氣磅礡的話。那麼纖細柔美的一個女人。
他喜歡的女人啊。
她說要讓他走到人生那條正確的路上去。可是在她牽引的這條路上,這樣的她,只會讓他越來越傾慕喜歡啊。
陸樟抬手,摀住了自己的臉。要是哪天,他喜歡她喜歡得不行了,怎麼辦啊?
她喜歡的人……
她喜歡的那個男人,早已能在商場翻雲覆雨。不是初出茅廬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