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晴朗,木寒夏獨自一人走在車流與行人中。路燈紅了又綠,霓虹亮了又暗。她忽然有所感悟,這城市這麼大,無論她停留多久,終究也只是過客。
她看著公路與高樓,腦海中卻浮現出與林莫臣唇舌相傷的一幕一幕。她覺得心中一片空曠,只餘他模糊的樣子,在其中流動。可當她望向稀落星空,又會想起張梓。然後悲哀和不甘,就像湖水一樣,瞬間將她的心吞沒。
這困局,她已無力走出。
天已經黑透了,方宜項目組的不少人還留在公司。陸樟和何靜也在。他倆各懷心事,焦慮而沉默。如果木寒夏不回來,他倆根本無法安然度過這個夜晚。
所幸她在夜深人靜時分,回到了公司裡。
當木寒夏推門進入自己的辦公室時,陸樟直接從旁邊的屋衝出來,尾隨進去,還把同樣想要跟隨的何靜關在了門外。
木寒夏整個人都很沉靜,她打開辦公室的燈,也沒有回頭看他,說:「雖然今天失敗了,但再過幾天,就能修復好,網站重新上線。剩下的工作,你都可以主持。我已經跟董事長打過電話了,也道過歉了。明天開始,我會暫時離開一段時間。都交給你了,好好做。」
陸樟靜默無語。
自昨晚醉酒向她表白,之後所有發生的一切,於他而言就像在做夢。懵懵懂懂,突如其來。他還沒反應過來,大禍已經降臨,悲劇直逼他的眼前。而現在,他愛的、他尊敬的、心疼的這個女人,已承擔了所有。她是要引咎辭職嗎?她要走。
陸樟感覺到劇烈的情緒在心中翻滾著,可那劇烈無聲無息。以前他以為,這世上於他,沒有說不出口的情意,沒有全無希望的愛情。他是天子驕子,含著金湯匙出生,飛揚跋扈,聰明驕縱。可是張梓的死,如一記重錘捶醒了他,他現在已知道,沒有希望了。這一生,這一份愛情,這一份歉疚,將永埋在他胸口。再也說不出口。
夜色清冷,星光如水。木寒夏說完後,就在沙發上靜靜坐著。陸樟如一棵獨生的樹,站立了許久,最後在她面前單膝蹲下,把臉埋在了她的掌心裡。
木寒夏低下頭,看著這年輕男人耳後的黑髮,和鯁直的脖頸。她非常平和的笑了一下,伸手撫摸著他的黑髮。可漸漸的,卻感覺到濕意,從他的臉頰,透到她的掌心。
「師父,對不起……」他沙啞著嗓子說。
木寒夏的指間已漸漸被他的淚浸濕,她的神色變得怔忪,靜默了許久,抬起頭,長長地歎了口氣。
——
夜色已經很深了,這城市的燈光,似乎已熄滅了許多許多。剩下的,更顯璀璨明亮。木寒夏倚在辦公室外的窗台旁,何靜小心翼翼地走近。
「我會離開一段時間。」木寒夏說。
何靜怔住:「你要去哪裡?一個人去?」
木寒夏點點頭,露出有些悠遠的笑:「以前答應過張梓,他如果死了……就把他的骨灰,帶到一個地方去。」
何靜的淚水又溢了出來,哽咽不語。
木寒夏側頭,溫和地看著她:「你若憐惜他,就幫陸樟一起,把剩下的項目做完。」
「我一定竭盡全力!拼了命……拼了命也會去做的!」
木寒夏只是微微笑著。
何靜看著她的模樣,只覺得十分難過,她哭著問:「那你和林莫臣……」
「不是他做的。」木寒夏說。
何靜睜大眼睛,陡然間只覺得鬆了一大口氣,又是喜極而泣:「太好了!那太好了!」可這時她才發覺,木寒夏並沒有太多喜悅或輕鬆神色。她只是凝神望著窗外,然後問何靜:「阿靜,你說到底是什麼,令兩個人在一起?又是什麼,讓他們最終分開?是愛情,是信念,還是命運?我們終其一生,都在尋找真正的愛情。可當我已遍體鱗傷失去方向,要怎麼分辨,那依然是我畢生渴望的,值得付出一切去追尋?」
——
同樣的深夜裡,林莫臣回到風臣樓上的套間裡。只開了一盞孤燈,坐在窗前。
孫志到底還是又跟了進來,語氣軟和地問:「還不休息?」
林莫臣沒答。
「那兩個人……怎麼處理?」
林莫臣抬頭看著他:「該怎麼處理,就送去怎麼處理。」
孫志心裡咯登一下,欲言又止:「可是,Tommy還是你專程重金從美國挖回來的,郭閱也是跟了你幾年的老部下,他們的行為是犯了法……」可是觸及林莫臣的眼神,他終究還是把剩下的話給嚥了回去。
林莫臣問:「剛才讓你核算的,我名下短期內可籌措的資金,一共多少?」
孫志忐忑地答:「你個人名下,所有現金,可變現的短期債券、基金,以及前一段從股市裡撤出的資金,一共87個億。」
夜色餘光中,卻只見林莫臣的容顏,深邃而寂靜。
——
木寒夏本來就睡得斷斷續續,到了後半夜的某個時分,忽然就醒了。抬頭一看時鐘,剛凌晨三點。
她睜眼,躺著,沒動。她無法抑制地想著他。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看著屏幕上跳動的他的名字,她一時卻不知是喜是悲。她亦不知是否還應該接他的電話,可手指已按下了接聽鍵,將電話放到了耳邊。
她沒說話,耳邊只有自己輕微的呼吸聲。在這寂靜而孤獨的深夜裡。
「還愛我嗎?」他說,微微沙啞的嗓音。
木寒夏以沉默回應。
「我愛你。」他說,「木寒夏,哪怕天崩地裂,哪怕傾家蕩產,哪怕生死相隔,我這一生,也不會停止愛你。」
他掛斷了電話。淚水沒過木寒夏的臉,她就這麼抱膝坐在床上,看著窗外,月落星沒,天那麼黑,天又亮了。
——
木寒夏打算把張梓的骨灰送去的地方,是貴州西部的某個村落裡。其實那是她去過的、張梓沒去過卻嚮往的地方。他說過:「如果死的那一天,我希望自己被埋葬在一片寧靜而充滿希望的土地上。」
木寒夏去過那裡兩次。第一次,是當年從樂雅辭職、去林莫臣公司上班中間的那段時間。也是因為有朋友邀約,她才過去。相對於城市來說,那裡偏遠而寧靜。整整一個月時間,她在那裡吃著農家菜、住在農戶家裡,爬山、遊覽,教那裡的小孩子認字讀書唱歌。也是在那時候,年輕的她懵懂意識到,心靈的平靜和富足,是現代都市人最缺乏的。所以在有了那一段經歷後,或許重逢時,林莫臣只看到她黑了些,瘦了些,卻不知她的心靈也被更廣闊的世界洗滌過。及至後來跟著林莫臣打江山,她的豁達、堅持和聰慧,既源於本心,又得益於這段遊歷。
第二次去,是在與林莫臣分手離開霖市、美國簽證還沒下來的時間。那時的她,是悲傷而沒有任何神采的。她在寧靜的村莊、廣闊的天地間,獨行獨坐。一個人回憶,一個人痊癒。所以說如果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一個靈魂寄托之處,那麼於木寒夏而言,有家之前,那地方是家。沒家之後,那地方就是她曾經漂泊過的異鄉。
清晨,大雨。今夏的第一場瓢潑大雨,毫無預警地襲來。這樣的天氣,沒有人會出去跑步。
木寒夏在房間裡收拾行李。張梓的遺物,醫院今天也會送過來。只要幾天時間,一切準備好之後,她就可以動身了。
這個早晨是寧靜的,時間似乎也過得十分緩慢。她把要帶的衣物,一件件都疊好,放進箱子。又把房間裡有關方宜的工作資料都整理好,回頭托何靜帶去。然後又把房間裡打掃了一遍,打開窗,讓雨夾雜著風,穿過整間屋子。可是時間還是過得很慢,她又打開冰箱。裡面有林莫臣前兩天送來的櫻桃,還有他買給她的鮮奶,沒有喝完。她靜靜的凝望了一會兒,拿出些櫻桃,洗了吃。又喝了杯牛奶。無論那樣東西入口,卻都只覺得甜中帶著似有似無的澀。
木寒夏是在上午九點剛過沒多久,聽到手機提示音的。起初她並沒有太在意,坐在窗邊,拿起手機一看,是炒股軟件。提示她之前放在股市的80萬,跌得只剩40萬不到了。而今天的股市,依然是一片暴跌之後的綠色。
她看了一眼就放下了。
過了一會兒,突然又抓起來,在剛才看過的頁面裡翻找。那是條彈出新聞,之前一閃而過,她沒有太留意。
找到了。
她盯著手機,沒有動。
窗外,雨聲嘩嘩而下,風吹得窗簾不斷的響。她就這麼愣愣地在風雨之畔坐著,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所有聲音彷彿才重新回到她的耳朵裡,她的眼眶隱隱發脹。什麼東西,好像在她的視野裡無聲旋轉著。可又似乎什麼也沒有。
她丟掉手機,急急打開電腦,查看財經新聞。
是真的。每個門戶網站、所有的財經模塊,都能找到跟手機上相同的一條新聞——
「今晨風臣集團董事長林莫臣攜87億個人資金入市。」
……
「今日股市暴跌5%,風臣集團林莫臣攜個人全部資金入市。」
「風臣集團林莫臣攜87億個人資金入市參與護盤。」
「風臣集團林莫臣攜87億個人資金入市參與護盤。」
「風臣集團林莫臣攜87億個人資金入市參與護盤。」
……
87億,於整個股市而言,根本算不上什麼。可因為風臣一向是國內投資業翹楚,這次股災又幾乎是全身而退,而林莫臣本人一直以來更是個傳奇人物。所以這一則新聞放出,幾乎吸引了所有媒體的關注。
木寒夏盯著那一行行平鋪直敘的文字,忽然間只覺得呼吸滯澀。她合上電腦,抬起頭,窗外的雨還在不斷落著,什麼都變得水濛濛的,看不清晰。對面的風臣大廈,在雨霧中也只剩個模糊的輪廓。她感覺到一陣悶鈍滯澀的痛,痛得她茫然若失,痛得她肝腸激盪。那是他給予的,這世間,唯有他能給予。
同樣的雨幕下,林莫臣一人獨立在窗前。任桌上的電腦怎麼響著,不斷響著,也沒有接聽。
許多人在震驚,許多人在疑惑,許多人在擔心,試圖阻撓。然而林莫臣一概不理睬。
當這樣的一個男人心意已決,這世間,便沒有任何事能令他回頭。
他就這麼一個人站著,站在即將到來的傾覆之災前。
……
Summer,我想要命運,令你重新回到我的身邊。
莫要再傷心,莫要再不信。我要去做最傻的事了,讓你可以看清,男人無法訴諸太多的一顆真心。
等我。在你柔軟而脆弱的殼裡等我。
等我做完跟你相同的事,手握殘破基業,再去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