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意欲嚇她一嚇,任由她磕頭認錯就是不應,端起茶杯緩緩啜飲。
馬嬤嬤又拿來一碟新糕點,虞襄一邊啃一邊翻閱冊子,不時把頁面上掉落的糕點渣拂開。
虞品言瞥見冊子上竟還附有男人的小像,臉色陰沉了一瞬,正欲伸手奪過,妹妹卻朝老祖宗歪去,指尖點著一張小像,用口型無聲道,「這個不錯。」
老太太垂眸一看,正是自己最中意那位,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還是襄兒最實在,看得也最通透,這位雖然出身寒門,官職也不高,但勝在德行好,脾氣寬厚,更兼之家裡人口簡單,規矩森嚴,男兒過了四十無子方可納妾,堪稱良配。
哪家姑娘若是嫁過去,上沒有公婆刁難,下沒有侍妾鬧心,只要肚皮爭氣能懷上嫡子,日子過得別提多舒坦。
虞襄觀察老太太神情,見她眼中含笑心裡也有了數,對虞思雨反而羨慕起來。虞品言抿了抿薄唇,抽出她手裡的小冊子快速掃了一眼,視線停駐在『四十無子方可納妾』這一句上。小醋壇子擇定此人怕也是看中這點。
思量片刻他微微笑了,隨手將冊子往旁邊扔去。此生有了襄兒惟願足矣,他只守著襄兒一個過日子便夠了,想來日後定能叫她歡喜滿意。
虞襄橫兄長一眼,將快要掉落的冊子撿回來擺在炕桌上。
虞思雨還在求饒,虞妙琪卻已然發現上頭的小動作,視線在那冊子上轉了一圈,立時跪下說情,「求祖母開恩饒了姐姐一回。那方家衰敗至此確是嫁不得,說出去豈不讓人笑話我永樂侯府?」既然老太太不讓虞思雨嫁入方家,她就做個順水人情,反正屆時方家母子鬧開了,虞思雨不想嫁也得嫁。
「我永樂侯府向來不怕人笑話,且隨他們說道。」老太太冷哼。
虞妙琪繼續勸阻,「祖母就是不為侯府聲譽著想,也該為姐姐一生幸福著想,您忍心見她嫁給那樣一戶人家過饑寒交迫的日子?」
「不是我忍心,是她當初鐵了心。我也不是沒勸過她,是她自個兒說看中的不是方公子的家世而是人品。她既覺得有情飲水飽,我也不能不成全。」老太太絲毫不肯鬆口,非得給虞思雨一個終生難忘的教訓。
虞思雨早就悔了怕了,恨不能把頭都磕破好叫老太太心軟,一時間道出了真心話,「老祖宗,孫女兒錯了,孫女兒撒了謊。孫女兒當初看中的不是方公子的人品,卻是他家的富貴。我就是沖著他那萬貫家財去的。這會兒我已經知道『富貴如雲煙,且行且珍惜』的道理。您之前幾次勸我全是為了我好,我真錯了,錯得離譜。請您原諒我這一回吧!」話落又是結結實實幾個響頭。
虞妙琪也跟著磕頭,直起腰時不忘給虞思雨擦淚,似乎感同身受,頗為憐惜。
虞襄冷眼睇視她這幅作態,忍不住暗暗諷笑。
蓋因知道這人是女主,攪風攪雨的本事一流,對方甫一歸家虞襄就命人死死盯著,豈能不知她為了毀掉虞思雨幹得那些好事?背地裡手段陰毒,表面上溫柔和婉,當真把虞思雨賣了虞思雨還得幫她數錢。瞅瞅,這蠢貨竟感動的執手流淚,相擁而泣,倘若知道真相還不得被氣死。
當然,虞襄同時也得知了虞妙琪的丫頭私底下打聽狀元郎的事兒,但京中少女打聽狀元郎的多了去了,就連幾位公主都頻頻找借口去薛府門前轉悠,她也就沒當回事,只以為這丫頭春心萌動了。
如此,竟是許久之後才發覺那位竟是自己的親哥哥。
老太太見虞思雨已然認識到錯誤,這才舒緩了神色,將手邊的冊子扔過去,「好生看看,三天之內選一個出來,我便派人去給你議親。若是再推三阻四,你乾脆不要嫁了,去鄉下陪你姨娘養老吧。」
林氏這才遲遲開口,「還不謝謝老祖宗?」
虞思雨恍然回神,連忙給老太太磕頭,然後撿起冊子,在虞妙琪的攙扶下坐定,臉色頓時由慘白變成紫紅。她總算回過味來了,老太太今兒是故意嚇唬她呢,否則哪會准備這麼厚的一本冊子,想必早幾個月前就開始相人了。
意識到這一點,她心頭剛升起的感激盡數化成怨恨,不自覺扣緊的五指把書冊都擰皺了。
老太太眸色微暗,無聲喟歎道:罷了,送出門就算盡了心,日後再不管她死活。怎一個二個全是如此不知感恩的東西?!
虞襄本還在考慮要不要暗地裡幫虞思雨一把,見此情景立馬打消了念頭,抬手用帕子掩住唇角的諷笑。
林氏母女見事情已經了了,這便起身告辭,卻被虞品言叫住,「虞妙琪,日後再往我院子裡塞人,你往哪兒來的還往哪兒去吧,我虞府供不起你這尊大佛。」
「大哥在說些什麼?妙琪不明白。」這是虞品言當著她的面兒第一次確切表露出欲將她趕離侯府的意願,她嚇得臉都白了,再多的心計也使不上。
林氏愣了愣,旋即分辨道,「言兒你誤會了,那兩人是我派去的,你如今已二十一了,身邊該有幾個知冷知熱的人兒了。」
老太太只幾句就聽出端倪,明白這是林氏母女往孫子身邊塞暖床人了,點頭道,「既然是你母親安排的,你就收下吧,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以往孫女兒掌家,孫子又不張口,老太太日子過得太悠閒竟把這等大事給忘了。
虞品言語帶嘲諷,「你安排的?你能主動想起我來?母親莫要開玩笑。」然後睨視虞妙琪,沉聲告誡,「你才剛管家就往兄長身邊塞人,手未免伸的太長了。」
林氏母女被他說得羞憤欲死,這才深深意識到虞品言對她們的觀感已經從冷漠疏離上升到了厭惡。當他看誰不順眼時,那人說什麼做什麼都是錯。
但這回老太太卻並不覺得虞妙琪做錯,雖說她一個姑娘家插手兄長的房中事確實有些不妥,然則也是為了侯府子嗣考慮,正打算說幾句好話讓孫子把人收了,虞品言卻慎重開口,「老祖宗,莫忘了當年孫兒是如何中毒的。問也不問查也不查,只略微哀求幾句她們就把人送過來,是嫌孫兒死得不夠快?況且我那院子裡多少機密卷宗,傳出去一兩張邊角侯府都要遭受滅頂之災。故此,不知根底的下人孫兒不能收,也不敢收。」
孫子當年三次中毒,前兩次都查不出個所以然,還是最後一次派人暗中監視才發現下毒之人竟是伺候孫子長大的貼身丫頭,繼續往下查,結果差點沒把老太太嚇死,孫子身邊稍微親近的丫頭小廝竟都被人暗中收買了。
當年只為了一個爵位那些人就能做到此等地步,而今孫子已官居都指揮使,手裡不知掌握著多少官員的陰私。若是送往他身邊的女人是誰派來的釘子,鬧出的絕不是小事,輕則孫子身敗名裂,重則虞府抄家滅族。
老太太不想還好,一想便驚出了滿頭冷汗,拿佛珠的手都開始顫抖起來,氣急敗壞道,「林氏,你要管家我且由你,言兒院子裡的事你不准插手,再有下次就給我麻溜的滾!」喪門星,真真兩個喪門星。
虞襄一邊傾身給老太太拍背,一邊朝惶恐認錯的虞妙琪飛了個嘲諷的眼神。
虞妙琪本就慘白的面色頓時變成鐵青。
老太太緩過氣來,握住孫女白嫩的小手,喟歎道,「還是襄兒穩妥。襄兒管家的時候哪來這許多齷齪。未出閣的姑娘家插手兄長房裡事,誰教你的規矩?日後要點臉面吧!走走走,看見你們就煩!」
林氏母女磕頭告罪,踩著虛浮的腳步出去了。虞思雨見有人跟自己一塊兒遭難,心情反倒好了不少,連忙上前攙扶虞妙琪,還沖她安撫一笑。
兄妹兩留下陪老太太用膳,趁老太太回屋換衣的空擋,虞襄攀住兄長脖頸,在他臉頰重重親了一下。
響亮的吧唧聲惹的虞品言低笑不止,摟住妹妹好一頓揉搓。
林氏母女跟虞思雨回去後各自惱恨不甘,卻也不敢生事。虞思雨可勁的折騰那冊子,因裡面的男子全不在她選擇範圍之內,有貌的無財,有財的無貌,財貌雙全者又出身商賈地位卑賤,當真愁死她了。
眼見三天已經過去,她又央著老太太再寬限五日。
林氏母女安安靜靜的,要麼在府中修身養性,要麼去寺廟上香拜佛。林氏本打算舉辦一個宴會把女兒介紹給京中貴婦,卻被虞妙琪阻止了。她自覺還是先把自己的好名聲傳揚開來再舉辦宴會,如此才最為穩妥。一面之緣又怎及得上口口稱道?
不出半月,虞府二小姐歸家的事便傳開了。這位二小姐自幼寄養在水月庵,師父乃水月庵主持了空師太。消息一出滿京矚目,都道二小姐是個有佛緣的,本人更是恬淡閒雅,溫婉秀麗,與性情乖張的虞襄簡直是兩個極端。
實際上,這些人大多連虞妙琪的面兒都沒見過,之所以對她如此推崇,看得卻是了空師太的面子。水月庵雖不如鎮國寺那般有威望,卻是出了名的清修之所,等閒不接待香客,在大漢朝以規矩森嚴而著稱。
水月庵的了空師太更是當朝皇帝的嫡親姐姐,年僅八歲便自行參悟佛法剃度出家,在大漢朝有轉世聖佛的稱號,威望不在苦海和尚之下,地位更是超然。
被她看中的弟子能不資質超凡?故而京裡貴婦還未見人,就先把虞妙琪的光輝形象勾勒出個七七八八,且對此深信不疑。
實際上,虞妙琪哪裡是了空師太的弟子,她只是聽說了了空師太的傳奇,又得知對方出海雲游歸期不定,水月庵那幫尼姑向來不問世事一心苦修,這才敢撒下此等彌天大謊。
哪怕有人刻意去驗證,她們也入不得水月庵的門。虞妙琪歸家時曾聽庵中尼姑說了,若非看在虞都統的面子,她們庵堂已有三十多年未曾接待香客。
她後來也打探過,水月庵確實閉了山門再不讓人出入,如此,她的過去便被嚴嚴實實的掩蓋了。對於這一點,即便萬分不願,她也不得不承認虞品言確實有為她考量,只考量的不如虞襄那般多罷了。
但她並不會因此就減少對虞品言的怨恨,兩次牢獄之災,她這輩子都無法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