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賓客來的差不多,朱宣帝君笑吟吟地搬出了今天壓箱底的寶貝——一枚在下界尋到的據說孕育了靈胎的靈石。
可惜諸神對此興趣似乎並不大,誰能看出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裡有沒有靈胎?至於朱宣帝君說的青苔呼吸,胎動細節諸般,他們誰也沒看出什麼端倪,在青石旁圍了一會兒便各自散了。
想不到壓軸就要變成敗筆,朱宣帝君只得轉頭朝神官們低聲吩咐了些什麼。過得片刻,忽聞後方一陣喧囂,又有十幾名神官推著一輛巨大的獨輪車款款而來,車上似是放了一尊大紙箱,湊近了看才發現那上面是貼滿了白紙,每張白紙上都用硃砂畫了真言,將箱子封得密不透風。
不明真相的眾神議論紛紛,素聞朱宣帝君收藏了蚩尤大君的指甲與共工大君的頭骨,莫不是大家對靈石反應太淡漠,他特意把這兩樣東西拿出來供諸神欣賞?
朱宣帝君微微頷首示意,神官們立即手腳麻利地將箱子上封印的硃砂真言一根根撕開剝下,露出下面漆黑的金屬大箱,其後便有所畏懼般,紛紛離遠。
朱宣帝君不由笑道:「此物已被大神通封印,怕什麼?諸位,下界后羿射日後,本座費盡千辛萬苦,終於在下界極北之淵將后羿當日所射空的最後一支箭矢尋了回來,便是此物了。只是年代雖然久遠,箭矢依舊凶狠異常,乃是集合了凡人怨念的弒神之物,本座以清氣養了許多年,直至今日才敢取出以供玩賞,各位小輩倒要小心些,莫靠得太近。」
他長袖一揮,漆黑的金屬巨箱無聲無息開啟,正中以天金之鎖捆住一根手指般粗細的赤色箭矢,許多年過去,這下界凡人打造的弒神之物依舊銳利如新,望一眼便膽戰心寒。
諸神終於發出驚愕的低呼聲,這件東西果然比那莫名其妙的青石要有趣的多。
古庭四處看了看,忍不住拽拽扶蒼的袖子,低笑:「幸好今日羲和神女沒來。」
不然只怕不單扶蒼要為難,整個朱宣玉陽府的來賓都要為難,羲和神女若見到后羿的箭矢,眼淚珠子能把這玉陽府給燒個精光。
至寶都已列出,諸神個個趣味盎然地觀賞起來,一面巨大的山水屏風落在青玉台下,西王母的樂官們飄然而至,隱在屏風後,絲竹笙簧悠揚而起,奏的正是九韶。
此時天樂陣陣,天香幽幽,諸神觀寶的觀寶,閒聊的閒聊,吃喝的吃喝,一派悠閒景象,唯有白澤帝君扯著朱宣帝君的袖子不放:「朱宣小鬼,你那片蚩尤大君的指甲和共工大君的頭骨放在哪裡?為何不拿出來?」
朱宣帝君曉得他的怪癖,當即苦笑:「白澤帝君,那兩樣東西是上古魔族遺物,只能放在碧琉璃塔裡鎮住,卻不好示眾。您老若想看,本座親自領您去一趟碧琉璃塔,如何?」
白澤帝君怎麼說也是個老輩神族,陪他看一會兒應該就可脫身——可憐的朱宣帝君帶著這樣天真的想法陪他進了碧琉璃塔,其後叫苦不迭淚流滿面在裡面耗了幾個時辰,白澤帝君還是沒有出來的意思,那已是後話了。
古庭挑了兩壇太清酒,一碟碧藕,今日玄乙替他出了長久以來橫貫心頭的一口惡氣,他說不出的痛快,只想與他們痛飲三百杯,大醉一場。四處張望一番,沒見到玄乙,卻見扶蒼遠遠站在一邊,對面有一位面生的長鬚神君正熱切地與他說著什麼,長鬚神君身後又有一個小神女,面頰通紅,一會兒拿眼偷瞟他一下。
芷兮一見這景象,心裡就是咯登一聲,忍不住開口:「扶蒼師弟這是在做什麼?」
古庭卻習以為常地笑道:「又有神族朝他引薦自家的女兒了,此事常見,你看他不停摸袖子,心裡必然不耐煩得很。」
從帝女婚宴劍舞之後,扶蒼忽然就有了極大的名氣,一來他身份高貴,乃是青帝的獨子;二來他不染神界放浪形骸的風氣,沒什麼不好的傳聞,單這一點便叫無數有女兒的神族們愛不釋手。上回天帝牽線燭陰氏公主竟沒能成,更讓諸神蠢蠢欲動,先前他一直待在明性殿倒也罷了,如今出來參加這樣的盛宴,自然被有心者抓住機會。
古庭有心替他解圍,當即高聲叫道:「扶蒼!過來一下!」
扶蒼點了點頭,朝那位長鬚神君拱手行禮,施施然走過來,微微鬆了口氣:「多謝。」
古庭笑著攬住他的肩膀:「來,陪我喝酒,可惜玄乙那小魔頭不知躲哪裡,不然今天說什麼也得灌她幾杯。」
找不到玄乙?扶蒼方將藍玉杯抵在唇邊,聽見古庭這話,不由掃視一圈,下意識朝遠處一株巨大的帝女桑望去,她不是正在那裡麼?低著頭專心致志地垂首捏手中的白雪琉璃塔,身體有大半被陰影覆蓋,顯得一種異樣的安靜。
他忽然發現,要找龍公主並不難,比起熱鬧的說笑暢談,她似乎更愛獨個兒待著,藏在深幽的暈影裡,弦孤韻一般,日復一日捏著那些稀奇古怪的白雪。
古庭似乎和他說了什麼,他便收回視線,心不在焉地應和幾句,很快又會不受控制地把目光停留在帝女桑下。
濃綠與淺紅的交織,光與影互相吞噬,像一幅孤單的畫。
扶蒼情不自禁放下酒杯,竟生出一股想過去的衝動。
身體方動一下,卻聽銅鐘忽然被振振敲響,柔和中正的絲竹笙簧猛地一轉,變作了激昂剛烈,扶蒼猛然回神,心中暗道不好——此刻演奏的正是九歌一曲。
果然下一刻太子長琴遠遠地喚他:「扶蒼!來舞劍助興否?」
此言一出,諸神皆喜,當年帝女婚宴上扶蒼神君的一曲劍舞可是名震八方,想不到今天又有興得見!芷兮更是興奮得粉面通紅,自覺不好意思,不想叫旁人看出來,卻又壓不下臉上的潮熱。
扶蒼轉過身,太子長琴正懷抱五十絃琴,笑吟吟地衝他招手。他慢慢搖頭,示意並不想上場,太子長琴哪裡理他,五十弦的琴錚錚響起,音色如裂金石,聲聲催他過去。
扶蒼眉頭微蹙,無奈之下只得手執純鈞,一劍指東,翩若驚鴻般落入場內。
九歌一曲本就振聾發聵,太子長琴懷裡的五十絃琴彈奏起來更是音色極烈,扶蒼手執天之寶劍純鈞做劍舞,四方風起雲湧,聲勢浩大,玄乙離了那麼遠都被吵得腦殼疼。
她對這傢伙的劍舞一點興趣也沒有,舞刀弄槍還吵得要命,只得四處張望想找個安靜的地方繼續把琉璃塔捏好。
忽聽身後一個聲音惡狠狠說道:「原來你躲在這裡!哼!這下看誰來幫你!」
玄乙微微一驚,下一刻便被一把從軟椅上粗魯地抓了起來。
抓她的神君似是也沒想到她竟全無反抗之力,這麼容易就被捉住,反倒愣了一瞬,緊跟著便將玄乙挾在腋下,一手摀住她的口鼻以防叫嚷。
「快走,別叫他們看見!」他身側其他幾個神君緊張地四處打量,生怕被發現。
動手的那位神君左右看了看,見遠處有一座仙梅林,為諸般華美奢侈的樓閣擋住,他丟了個眼色,諸神君立即往仙梅林而去。
一進仙梅林,她就被丟在了地上,那挾住她的神君厲聲道:「看你還怎麼猖狂!哼!一個乳臭未乾的小神女也敢口出狂言!今日替你家長輩教訓教訓你!你記好了,我叫墨招!有虞氏墨招!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惹有虞氏!」
玄乙一聲不吭,眸光流轉,在他們面上打量了一圈,原來正是方才碧琉璃塔前的幾個神君,想必找到她報復來了。
「怎麼,嚇得不敢說話了?」墨招神君冷笑,「剛才在琉璃塔附近,你不是言辭很犀利嘛!你再說啊!」
他本想嚇唬一下這小神女,聽她哭喊幾聲,再道個歉也就罷了,誰知她慢慢把頭抬起來,從鼻子裡發出一個輕微的冷笑聲,帶著近乎冷酷的高高在上,比什麼傲慢的神情都更令他們惱火。
墨招神君怒吼:「哼什麼?!快道歉!不然就把你衣裳剝了!」
她緩緩屈膝坐起,將裙子上的灰撣掉,撿起捏了一半的白雪琉璃塔,仔細放進袖子裡。
看樣子對付下士,也只能用下士的法子了。
柔軟碧綠的草地上不知何時結起厚厚的一層白霜,半空中竟開始細細落下密密麻麻的白雪,諸神祇覺一陣詭異的奇寒徹骨,竟好似連骨頭也凍住,更詭異的是,原本還陽光明媚的仙梅林竟忽然變得陰暗昏沉。
這一下諸神君終於醒悟過來,紛紛驚駭萬分:「燭陰氏!她是那個燭陰氏的小公主!」
「燭陰氏又怎麼了!」墨招暗自心驚,還在嘴硬,「燭陰氏就可以隨便口出狂言?!我倒要跟鍾山帝君理論一下!」
其他神君卻不敢再強撐,一個個緩緩朝後撤,墨招一定是失心瘋了,被黑暗封凍的離恨海就在百里之外,無論是誰經過此地都會恐懼燭陰氏的手段,他還敢挑釁,簡直不知死活。
諸神君拱手行禮,畢恭畢敬:「公主殿下,此事前後皆是有虞氏墨招神君挑起,冤有頭債有主,公主如要怪罪,懇請莫要牽連我等。」
墨招神君想不到同窗翻臉如翻書,大怒之下厲聲道:「一幫懦弱之輩!我倒不信她在朱宣玉陽府敢把我如何!來啊!你有種讓我隕滅當場!」
話音一落,卻聽一個魅惑而冰冷的聲音驟然響起:「如你所願。」
諸神君只覺胸口一痛,不由自主一個個倒飛出去,墨招神君方欲驚叫,但見眼前寒光一閃,他耳上一涼,頭頂也是一涼,緊跟著胸口如被巨石擊中,他那聲驚叫沒能叫出來,仆倒在地當場暈死過去。
一雙手把玄乙抓起,她有些錯愕地抬頭,便見著本應在前面做風騷劍舞的扶蒼立在身前,出鞘的純鈞丟在地上,劍身上有一道細細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