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三生石畔

綿密的白雲擦著衣裳的邊緣飛逝而去,身下的九頭獅在飛馳。

他們要去哪兒?玄乙對這件事並不是很關心,其實去哪裡都好,近來她好像不能夠安安靜靜待在紫府,時間一長便覺得百無聊賴。

對面的扶蒼坐得端端正正,面沉如水且一聲不吭,她也全然不在意,一面低頭看先生給的冊子,一面取出剩下的半包糖漬梅,吃得不亦樂乎。

不知過了多久,寂靜的雲海中忽然開始坐騎長車往來不絕,祥光萬丈,玄乙即便用手擋著也被刺得再也沒法看書。她用袖子遮住臉,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扶蒼示意九頭獅降下雲頭,一面道:「三生石畔有紫元織女府,她曾是先生的弟子,功課裡的杜鵑血紅羽毛緞找她幫忙做還有幾分希望。」

白澤帝君留下的那張白紙被他翻過來調過去看了無數遍,有些需要下界殺妖才能取到的自然是不用想了,還有些一看就知道絕對沒可能弄到,譬如天帝玉冠上的玄珠,也不知先生寫的時候究竟在想什麼。

剩下的那些說難是難到了極致,說簡單也簡單到極致,全憑運氣而已,例如這杜鵑血紅羽毛緞,若紫元織女願意做,事情便成了。

三生石位於西之荒的靈河岸,在離恨海成為禁地後,這地方成了唯一的愛侶勝地,岸邊坐滿無數神仙鴛鴦,靈河岸水霧縹緲,薄霧輕紗般舔舐諸神的衣擺,一切都迷迷濛濛的,連頭頂那顆太陽都顯得溫婉了許多。

玄乙停在三生石下,仰頭張望這塊神界最著名的石頭,也不過是一塊稍大些的青紅交織的岩石,伸手摸摸,粗糙冰冷,全然不見有何神奇之處。

三生石畔,情定終生,阿娘說過,當年她和父親就是在三生石下相約終老,可惜情易變,誓約終究成空,多情的翠河神女含恨隕滅,這塊石頭不過是個笑話。

「這裡來。」扶蒼往前走了幾步,不見她跟上,不由駐足。

靈河岸霧氣瀰漫,玄乙撥開水霧跟在他後面,此時太陽高照,靈河上縹緲的霧氣散去不少,遠方山水似淡墨塗抹,在雲水間若隱若現。她貪看新鮮風景,走走停停,扶蒼只得將籐椅扶手再次握在手中。

「等下出來再看。」他一面說,步子卻放慢了。

誰知她卻歎了一口氣:「靈河岸三生石大名鼎鼎,好像也沒多好看,怎麼就成勝地了?」

扶蒼握住籐椅扶手緩緩朝前走:「當今天帝與天後便是在這三生石畔定情,帝后伉儷情深,此地情大於景。」

玄乙淡道:「這地方不好,不要在這裡定情。」

扶蒼的腳步倏地停下,他本來完全沒多想,結果被她這樣一說,他就開始不由自主想很多,一時尷尬,一時疑惑,一時竟還有些喜悅。

「怎麼不走了?」玄乙愕然。

他立即又邁開腳步,淡道:「是麼?我覺得還行。」

玄乙支頤發呆:「反正我不喜歡。」

扶蒼微微瞇起眼,漫天的日光彷彿都照進他心裡,順著血液,把耳根燻熱了。他心底忽然生出一個問題,有點荒唐也有點可笑,沒有辦法問出口,天生的謹慎也叫他不會輕易說出來。他沉默著快步朝前走,這條路忽然變得好長。

跨過靈河岸的霧氣,紫元織女府坐落在靈河岸兩座山的夾縫中。

當今眾多織女中,唯有她資格最老,手藝最好,當年帝女出嫁,嫁衣便由她親手所製,足足縫製三年,帝女珍愛無比,至今仍時常將嫁衣取出玩賞讚歎。

叩開織女府大門,兩位小天神都愣了一下,府內道路縱橫交錯,道旁皆種滿紫陽花,乍一看倒與明性殿有幾分相似。

兩名玲瓏精緻的小女童將他倆引到一座院落前,便嘻嘻哈哈地跑開了,這院落……看著跟先生住的芳馨院倒挺像的。

玄乙正好奇地四處張望,卻見院門忽然被打開,紫元織女快步走出,清麗的面上掛著笑,嘴裡的話卻十分不客氣:「今日二位上神來的不巧,我沒空會客,請去前院喝杯茶,喝完就請回罷。」

扶蒼拱手行禮,道:「在下華胥氏扶蒼,這位是燭陰氏玄乙,今日奉先生白澤帝君之命,前來……」

他話還沒說完,紫元織女忽地換了個語氣,變得溫柔無比:「原來是先生新晉的弟子,既是同門,快快請進。」

……她的態度轉變得好快!玄乙默默跟著她飄進院落,只聽紫元織女溫柔的聲音難抑激動,流水似的說道:「我知道你們倆是他一年前新收的弟子,這些年我一直忙著替西王母織四野八荒圖,沒來得及去探望先生,先生如今可好?離恨海墜落,他一定忙壞了罷?你們可有好好照顧他?他一定瘦了,說不定連覺都沒法睡,唉,提起我便好生心疼!」

及至進了大屋,迎面便見一幅巨大的神像刺繡,繡的是他們再熟悉不過的粉妝玉琢的猶如孩童般的白澤帝君,他手裡端了一枚金燦燦的橘子,笑容可掬,眉目靈動,玄乙和扶蒼一時驚呆了。

紫元織女紅著臉柔聲問:「先生還是這麼可愛麼?」

玄乙吁了口氣,頷首正色道:「是的,越發可愛了。」

她終於明白這位織女前後態度迥異的緣故了,白澤帝君年紀老的不能再老,看上去卻是凡間六歲孩童之貌,使得這位紫元織女大概對他充滿了……古怪的感情。

「我時常想回明性殿拜見他老人家,可我實在太忙,只盼先生莫要怪我。」紫元織女親自倒了兩杯茶奉上,一面又道:「師弟師妹今日奉了什麼師命?我力所能及,必然全力以赴。」

扶蒼說明來意,紫元織女露出為難的神情:「杜鵑血紅羽毛緞須得吉光的羽毛,我府中沒有。此物珍稀,現今只剩天宮馬廄中還養了幾匹吉光獸,上回帝女嫁衣都沒用得上吉光之羽。」

得了,看樣子是沒戲了。玄乙喝了半杯茶,正準備說走,冷不丁扶蒼忽然起身,低聲道:「請織女稍候片刻。」

說著他就往外走,玄乙追上去拽住他的袖子:「你去哪兒?」

扶蒼道:「你在這裡待著,我很快回來。」

玄乙哪裡肯放,兩眼冒光,小聲道:「你去偷吉光之羽?我也要去。」

……這唯恐天下不亂的龍公主。他掰開她的手,眉頭皺了起來:「我說了不許拖後腿。」

結果她整個身體撲過來,死死抱住他的胳膊:「我也要去。」

扶蒼深深吸了一口氣,龍公主突然從刺蝟變成了軟硬不吃的牛皮糖,毫無道理地死死黏著他,變化之快讓他完全跟不上她的步伐。

他皺眉低頭看她,她的臉擠在他袖子上,兩隻烏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他,裡面寫滿了一句話:我也要去。

扶蒼一手推在她下巴上,硬生生用一種不大優雅的姿勢把她推開,忽地將足尖一點,驟然消失在織女府中,只留餘音裊裊:「在這裡待著!」

玄乙氣壞了,奈何她腿腳不便,要追也追不上他,只得愣在原地。

紫元織女笑瞇瞇地挽住她,一個勁只是問白澤帝君的近況,問的還都是吃了多少飯,睡得好不好,衣服有沒有按時換之類的瑣碎問題,玄乙只覺腦仁兒都快沸騰,忍不住提醒她:「織女,先生年紀很大了。」

白澤帝君自出生至今,每五十萬年方長一歲的模樣,看上去是個小孩,其實比天帝還老得多。

紫元織女捂著臉:「我知道呀,可他看上去小嘛。」

玄乙吁了口氣,朝她禮貌地笑笑,索性從袖中取出先生發的那張白紙,假裝低頭看,不防一旁的紫元織女見著白澤帝君的筆跡便走不動路。

「先生的字還是這麼圓潤可愛。」她的臉又紅了。

玄乙只裝沒聽見,忽聽她又笑道:「織杜鵑血紅羽毛緞須得七日,先生的功課是叫你們拿這些東西裡面的兩樣罷?等那個小神君回來,你們不如先去找別的物事——唔,這個天狐一族九公主的尾巴毛就不錯。」

「可她肯定不願意罷?」玄乙覺得這事兒挺難,她若是那個九公主,也不會樂意隨便把自己的尾巴毛揪下來送人。

紫元織女道:「無妨,天狐一族無論男女皆愛慕美色,跟你一處的那個小神君,憑他的容貌,莫說要尾巴毛,給他一條尾巴也不是難事。」

玄乙不由失笑。

本以為扶蒼這一去,一個時辰內便可回來,誰知等到夕陽西照,他還是連個影子也沒。紫元織女忙著織四野八荒圖,偶爾出來倒些熱茶,見玄乙怔怔坐在門邊發愣,便道:「外面就是三生石畔,你乾等著還不如出去看看風景。」

說了幾次,見她像沒聽見似的,紫元織女也不再說,繼續埋頭織圖。

天要暗了,庭院裡的紫陽花影子被拉得細長細長,玄乙用腳尖輕點地下的方磚,她的腳也被拉得長長的,四下裡好安靜,讓她恍然感覺似乎回到了鍾山,那時候她也是每天在山門這樣等清晏回來。

影子漸漸變淡,夕陽為青藍的夜幕遮去,玄乙手腕一轉,摸出一團白雪,可她又不知道該捏個什麼,只把白雪放在手中慢慢揉捏。

腳下清淡的影子忽然被另一道影子蓋住,玄乙抬起頭,去了很久的白衣神君無聲無息地回來了,頭髮絲都沒亂上一分。

扶蒼幽黑的眼睛看著她,隔了片刻,低聲問:「怎麼不進屋?」

白雪團掉在地上,玄乙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仰頭道:「你回來了。」

扶蒼覺得想笑,可胸膛裡那種灼痛再度出現,一次比一次讓他感到痛楚。他點點頭,捉住籐椅扶手將她拉進屋,她已經開始捉著袖子各種瞄,連聲問:「偷到了嗎?」

裡屋的紫元織女跑了出來,撐圓了眼睛看著扶蒼從懷中摸出一把美麗的吉光之羽,羽毛半紅半白,帶著一粒粒細小的如露珠般的清氣結晶,切口嶄新而整齊。

「有勞紫元織女。」他把吉光之羽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