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使我淪亡(下)

玄乙站在鍾山山門處,默然眺望這座冰封雪埋的終日黑暗的巨大山峰,最後她又回到這裡。

回來的路上白澤帝君和她說了什麼,她全忘了,她的記性從來沒這麼壞過。

齊南急匆匆地迎過來,他看上去很是驚惶,他老是一驚一乍的,連聲問她:「公主怎麼了?」

她都挺好的,就是脖子上那個細小的傷口有點麻,心裡還有點震驚。自她離開鍾山前往明性殿求學,得罪了無數神族,她從來不忌憚任何恨意和厭惡,有時候甚至樂在其中,可扶蒼亮出純鈞的剎那,她終於震驚了。

他竟然有這麼恨她。

玄乙沿著漫長的台階一級級走上去,突然問道:「齊南,我是不是有時候挺可恨的?」

何止是有時候,簡直時時刻刻都可恨,齊南暗自腹誹,面上乾笑道:「公主有自知之明是好事。」

玄乙又道:「我問你,是不是希望一個神君陪著自己是一種罪過?」

齊南恨嫁的心開始狂跳,斟酌道:「這個嘛……公主是說扶蒼神君?這個當然不是罪過,兩情相悅怎麼會是罪過?」

玄乙抿起唇,淡道:「沒有兩情相悅就是罪過了?」

齊南只覺有些不對勁:「公主在說什麼?扶蒼神君喜歡你誰都能看出來,你倘若不喜歡他卻又纏著他,這便是罪過了。」

可她不想要他的喜歡,不要露出溫柔的想要親近的眼神,不要太過靠近她,她不想一次次聽見阿娘低微壓抑的哭泣聲,也不想時常見到那片鋪滿地面的鮮血。神族一出生就記事,她從出生起便很少見到阿娘笑,偶爾被父親逗得開心了,很快又會淚流滿面。

愛是一種罪孽,陷在裡面會如同行屍走肉,會丟掉性命。

她只想要他遠遠地、安靜地,就這樣陪著她。或許這是罪過罷。

齊南見她不說話,心中焦急,忍不住道:「難道公主又和扶蒼神君起了什麼衝突?你這樣一次次氣他,多好的脾氣也要被你氣壞了!」

玄乙回頭瞥他一眼:「你做什麼總想把我推出去?我獨自待著會隕滅嗎?」

齊南深深吸了一口氣,最後又緩緩歎出來:「因為公主明明看上去非常寂寞。」

她?寂寞?玄乙露出個古怪的笑,拂袖而去。

一路破開雲境回到紫府,滿樹的石榴花已開得如火如荼,那鮮艷刺目的顏色讓她分外不適,一抬手,整座紫府都被冰雪蓋住,讓一切陷入徹底的昏暗與蒼白,讓她安靜下來。

齊南很快便追進來,見滿目冰雪,他心中暗暗驚駭,慢慢走到小公主身邊,她正站在一樹瓊枝旁,垂頭不語。

「齊南,替我告假。」玄乙低低說道,「告假一千年。」

齊南搖頭:「除了境界突破,哪有告假千年的?文華殿有明規,弟子告假不得超過兩年。」

「那就兩年。」她隨手撥拉,石榴樹上的白雪撲簌簌地掉落。

齊南長歎一聲,拽住她的袖子,把她拉到殿前的水晶凳上按著坐下,自己也坐在對面,柔聲道:「公主真的不喜歡扶蒼神君?」

玄乙淡道:「我不想聽見這個問題。」

齊南默然無語,只得靜靜陪她坐在冰天雪地裡,看著這些蒼白的冰雪在夕陽下泛出似冷似暖的桔色。

*

凡間帶著濁氣的風撲在臉上,黏膩而難受,芷兮不適地摸了摸鼻子,扭頭望向一旁騎在丹鳳背上的少夷,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極遠處被籠罩在清光中的巨大而漆黑的離恨海,看上去好像既不興奮也不好奇。

她忍不住開口:「少夷師弟,看好了沒?」

這極北之淵由於離恨海的墜落變得濁氣極重,似他們這樣的年輕神族實在是有些吃不消。大約由於失去了神界清氣的包裹,掉在下界的離恨海擴張的比在神界時快上許多,聽南天門那些將領說,這短短幾個月黑霧已擴張了數里,照這個趨勢下去,波及凡人也是遲早的事。

為此每日下界的神將不得不多增了五百名,以清氣阻擋,這才令擴張暫時穩住,但這樣也是治標不治本,上界那些帝君大帝們為此傷透了腦筋,還是沒想出什麼好法子,只得拖一日是一日。

少夷眨了眨眼,笑道:「我在想,不能放任它這樣擴張下去。」

芷兮心頭微顫,沒想到一貫只會風花雪月的他竟能說出這樣的正經話,她不由輕道:「可我們也沒辦法,只有等五萬歲領了神職,再操心天地秩序了。」

少夷在丹鳳腦袋上撫了撫,令它轉個方向,又笑道:「師姐將來想領什麼神職?師姐這樣機敏公正,適合去刑部。」

芷兮心頭顫得更厲害,她確實想去刑部,為什麼竟是他一語道破?

「……那你呢?」芷兮小聲問。

少夷偏頭想了想,一反常態變得有些嚴肅:「我自然是要做戰將,下界看著離恨海,不能叫它影響天地秩序。終有一日,我要讓它恢復原狀。」

芷兮只覺胸骨被震得發痛,她馭使獬豸追在丹鳳身側,情不自禁開口:「我、我也想做戰將,盯住離恨海。」

少夷回頭含笑瞥了她一眼,眼波甜美而戲謔,輕道:「師姐這樣漂亮的神女,做戰將太可惜,我最怕見美貌神女喊打喊殺,在刑部多好,冕服華麗,很適合師姐。」

芷兮恨不得用袖子摀住臉,她連脖子都在發燙,一定被他看出來了。她羞愧萬分,可心底竟然還有些喜悅,他第二次誇她美貌。

和他待得越久,越發現他嚴謹理智的另一面,令她欲罷不能,猶如中了迷魂術一般,腦子裡每時每刻都是他,這情況甚至讓她感到恐懼。

這份恐懼反而叫她不敢顯露心跡,彷彿一旦被他看出來,她也就和那些成天在他身邊的鶯鶯燕燕沒什麼區別了。她希望自己至少對他來說是個特殊的存在。

芷兮垂下頭,期盼凡間的風可以將臉上的熱意吹冷,過了許久,她低聲道:「這次回去,催先生趕緊傳授術法罷,下界情況這麼壞,多學點術法總沒壞處。」

少夷卻搖了搖頭,淡道:「我這趟回去,該辭學了。」

什麼?!芷兮錯愕地看著他:「辭學?」

「是啊。」他被那尾聰明狡猾的小泥鰍盯上了,但現在時機還遠遠未到,他不想和小泥鰍糾纏下去,萬一真變成扶蒼師弟那樣的莽夫,可怎麼是好。

「何況先生只怕不到四萬歲不肯傳授術法,上回只是說來逗咱們開心。」他回首朝她微微一笑,「我離開了,師姐不必太想我。」

芷兮倏地倒抽一口氣——他看出來了!他早就看出來了!他這樣聰明的傢伙,又怎會看不出她的心?

「那天在青帝宮說的話,是我的肺腑之言。」少夷的聲音變得溫柔卻又疏離,「師姐,我不是好東西,把我忘掉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