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夷記得,那是一個飄著柳絮的春日,神官忽然帶來一個消息:鍾山帝君長御將迎娶已為他產下一子的巫山神女,盛大的婚宴準備辦在離恨海,據說那是他們定情的地方。
流桑得知這消息便急匆匆地離開了窮桑城,一去便是半個月,回來的時候眼睛通紅,憔悴無比,少夷一時倒被她的反應驚了一瞬,或許在他的設想裡,流桑應當瀟灑地拍拍手跟長御道別,這模樣是怎麼了?
流桑垂下頭,大顆大顆的淚水從她睫毛裡滾出來,她輕聲道:「哥,他說我應當是玩得起的神女,他是什麼意思啊?我沒有想跟他玩,我是真心喜歡他,他怎麼不信我?」
何止長御不信,連他也不信。
喜歡是什麼虛無縹緲的東西?她今日喜歡他,一萬年後還喜歡?
少夷搖了搖頭:「……回房休息罷。」
流桑面色蒼白,難得柔順地點了點頭,轉身走了。
她這一躺就是大半個月,再也不肯下床,也不肯吃飯,少夷去玉凰樓看她的時候,她瘦了一大圈,只躺在被子裡發愣。
「想開點罷。」少夷坐在床邊摸了摸她的頭髮,「天底下那麼多神君,不差他一個。」
流桑沒說話,只搖了搖頭。
真真是反覆無常。
少夷從窗台上拈了個鮮嫩葉片,吹出小調,這是母親在他幼年時常吹給他聽的,一般用來哄他睡覺,她也還是快些睡了才不會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鍾山帝君盛大婚宴的邀帖很快便送來了窮桑城,風輕雲淡地邀請青陽帝君與公主前來觀禮。
少夷沒有叫流桑同行,她這些日子始終頹廢的很,若是在長御的婚宴上失聲痛哭起來,那也實在太糟糕。
他獨自去了離恨海,這片蔚藍而清澈的極西之地的海洋大約是上界最美的景致之一,無數白玉翡翠般的小島點綴在海面上,長御的婚宴便在海中心的一座島上鋪開。
燭陰氏成婚,賓客往來不絕,少夷在一片刺目的祥光中找到長御時,他正親熱地與即將成為帝君夫人的巫山神女喁喁細語,見著他來,這位鍾山帝君便遣開夫人,面無表情地與他對望。
少夷冷冷看著他,淡道:「鍾山帝君莫非忘記,流桑是青陽氏的公主?」
狂放的燭陰氏終於露出囂張輕蔑的一面:「我以為答應取消聯姻已是我的態度,但公主妖嬈,更兼大膽放縱,我沒理由拒絕。青陽帝君素日風流,自然是明白的。」
可他風流的對象不該是青陽氏。
少夷取了一杯酒敬給他,長御方接過,冷不丁那杯酒化作一團幽藍的火焰,險些燎壞他的衣裳,他退了一步,面色也漸漸沉下去。
「聽說你天賦甚好,」少夷微微一笑,「依我看,倒也一般。」
長御緩緩道:「我也聽說你天資卓絕,很早便想討教一番。」
他們都沒有再說什麼,帝君之間說到這裡也就可以了。
長御此舉是對青陽氏尊嚴的徹底踐踏,兩族溫情的最後一塊面紗被撕得粉碎,方纔還陽光明媚的小島忽然間變得昏暗下來,密密麻麻的白雪落如驟雨,前來觀禮的諸神哪裡想到婚宴上還打起架來了,不禁紛紛驚叫躲閃。
剛開始,他們不過互相試探底細,並沒有下狠手,可是很快他們便發現,兩個都是天資卓絕的帝君,棋逢對手便極難再停下。
或許鬥到後來,他們倆都有了一絲悔意,但是,已經停不下來。
巨大的燭陰之暗吞噬了整片美麗的離恨海,幽藍的毀滅之火將小島燒成了灰燼。
帝君之間聲勢浩大驚天動地的戰鬥持續了三天,連當時的天帝也被驚動,卻無力阻止。
根本沒有誰能從外進入那邊巨大的燭陰之暗,華胥氏的青帝也只能用劍氣化龍艱難地鑽入其中查看動靜。
最後的最後,其實少夷已經記不大清了,他們的戰鬥已經停止,神力消耗一空,介乎隕滅與不隕滅之間。
在這樣彌留的瞬間,他心中的悔意才如潮水般洶湧而起,無數的懷念不捨似巨石般壓在胸口。
他衝動了,他還不想隕滅,青陽氏還可以繼續在他的帶領下更加輝煌;母親懷了第三胎,不知生下的是公主還是鳳君;他那些愉悅而放縱的生涯、精緻的野心、理智的策劃;天上地下那麼多的美好和希望。
他不想隕滅。
深邃的黑暗裡,一個瘦削的身影在朝自己努力靠近,少夷瞇起眼想要看清她的輪廓,卻無能為力。
她伏在他身上,滾燙的眼淚一顆顆落在他臉上,艱難地叫他:「哥!你撐住!我給你心羽!」
流桑?!她怎麼會在這裡?!她一直躲在這邊?那她一定受了極重的重傷,不治自己,給他什麼心羽?
種下心羽的劇痛讓他眼前更加模糊,耳內也嗡嗡亂響,流桑好像一直在道歉,如果她不去喜歡長御,又或者可以堅強一些就好了,是她的任性把一切弄成這樣。
但其實不是的,他和長御搏命相鬥,有更多的理由是出於他自己的傲氣,青陽氏的傲氣,可能對長御來說也是一樣。
他們棋逢對手,旗鼓相當,這是一場生平最酣暢淋漓的戰鬥。
還有,他從來也沒打算和燭陰氏聯姻,無論流桑喜不喜歡這位鍾山帝君,她的癡心在他看來只是個小麻煩。他不信,也不屑。可現在聽著她的哭聲和道歉,少夷心中竟不知是什麼滋味。
「哥,他隕滅了。」流桑反身趴在一旁的長御身上,「你贏了,恭喜你。」
若不是她的心羽,他這會兒大約也隕滅了,實在算不得什麼贏。
「這樣罷,等你能起來了,如果我還活著,咱們一起撐著,我要是隕滅了,就只能你獨個兒撐著了。」
她後來說了什麼,少夷已經聽不見,他被心羽的劇痛折磨得險些暈過去,可是等劇痛如潮水般褪去後,他的傷也已盡數痊癒。
他猛然翻身坐起,在這片窒息的黑暗中慢慢摸索。
他只摸到滿手的沙,隕滅的神族一個時辰之內便會化為清氣消散,流桑還不到五萬歲,夾在兩個帝君驚天動地的相鬥中,受到的創傷足夠令她隕滅,何況她還給了他一根心羽。
為什麼要來?
他這個做哥哥的從來也沒把她的感受放在心上,這位鍾山帝君更不用說了,流桑不過是他獵艷名單中已完成的那一個,她為兩個混蛋喪命,傻得要命。
不是一直愛和其他神君嬉笑打鬧麼?為什麼偏偏對長御就不一樣?他實在不懂她的癡心。
他現在有點想成全她,她又不在了。
所以,無論如何,活著才是最好的,不要隕滅,隕滅了便什麼也沒了,什麼都沒了。
少夷在這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待了很久很久,不斷催動額上擁有青陽氏祈願之力的神魂寶珠,令青陽氏的族人們給他傳遞神力。
千方百計,用盡手段,哪怕青陽氏的後裔會因他的不斷索取而體弱,他也要留下來,他必須要活下去。
可他也離不開這片巨大的燭陰之暗,它們萬法無用。
又不知過了多久,原本清氣磅礡的黑暗中無緣由地生出一絲濁氣,時間越久,濁氣竟越來越多,而離恨海也不知道被誰從外面丟了許多魔族和妖族的屍骨,甚至還有一雙帝江之翼。濁氣與清氣相互碰撞勾結,漸漸地,這片黑暗中開始滋生魔煞,也開始真正讓少夷感到窒息。
濁氣與再生神力和燭陰之暗混雜了太久,竟漸漸融合進來,也開始漸漸被他的身體吸納。
他覺得自己又開始介乎隕滅與不隕滅之間,只有一股一定要活下去的執念在支撐著他。
等他發覺不對勁的時候,已經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