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數盞茶的工夫,眼前豁然開朗,少夷停在一叢木芙蓉前,這叢凡間的花樹已被濁氣感染成了漆黑的,枝葉似活了般蠕動。
前方不遠有清光大陣的光輝,大陣內便是漆黑深邃的離恨海。
玄乙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看它,實在難以想像她那個太爺爺有多厲害,她從未見過如此龐大的燭陰之暗。
「看守大陣的戰將有些麻煩,我幫你把他們撤開。」
少夷合上眼,額上的火紅寶珠驟然閃爍起來,過了許久,他的面色越來越白,最後終於睜開眼,汗水順著臉龐滑落:「好了,等著罷。」
玄乙一言不發蹲在木芙蓉後面,靜靜看著它漆黑蠕動的葉片被風細細吹動,慢慢地,風越來越大,她仰頭朝天邊望去,一團團赭黃色的妖霧正在凝聚,她到底忍不住吸了口氣。
「叫來了子丑大君。」少夷淡漠地勾起唇角,「有幾個大君吸納碎片最早,如今已被執念侵蝕得差不多了,這大君大約是我能控制的最後一個,和執念的聯繫馬上就要徹底斷了。」
她就說剿殺胡申和商卯的時候十分古怪,為什麼胡申總盯著清晏,最後那一口黑浪分明是故意把他噴遠,果然是少夷弄的。
戊辰部此時亂成一團,看守大陣的戰將們紛紛迎戰,眼見他們撤得差不多,玄乙立即繞過木芙蓉,朝離恨海飛去。
一陣清朗的風撲面而來,玄乙忽覺不好,立即架起冰牆,只聽「噹」一聲巨響,一條巨大的金龍撞碎她的冰牆,張開金光燦燦的大嘴,竟要將她吞下去。
劍氣化龍!
她急急閃避,再架起一道冰牆,又是一聲巨響,這次冰牆只顫了顫,並沒碎開。
玄乙停下腳步,慢慢轉身,對上一雙幽黑深邃的眼眸。
唉,她現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
白衣神君衣袂拂動,款款朝冰牆行來。
玄乙盯著他的眼睛,別過來,別過來,她這是要去送命呢,他來幹什麼?他怎麼會來離恨海的?
她的眼神近乎祈求,像是在求他快些離開。
扶蒼沒有停,他一路從天上追到地下,不是為了聽她說離開,也不是為了看她這樣的表情,他實在是不喜歡她這個表情。
他的手輕輕放在冰牆上,比寒冰還冷的聲音傳過來:「把冰牆撤了。」
胸膛裡的心像是又要裂開一樣,這種疼痛甚至讓玄乙懷疑自己是不是又心傷復發了。她垂頭笑了笑,飄過去,手掌隔著冰牆抵在他掌中。
「不要看。」她素來牙尖嘴利,此時頓了半日,竟只說出三個字。
不看她,他還能看誰呢?
目光交錯,過了良久,扶蒼的視線終於移向她身後,一叢漆黑的木芙蓉旁,玄黑色長衣的身影一閃而過,他開口:「他叫你進離恨海?」
少夷這會兒怎麼不過來了?過來幫她阻止他,趕跑他啊!他不是很厲害的嗎?什麼帝君之力,把扶蒼揍個半死丟遠些好不好?!他不是特別狠毒特別冷酷嗎?為什麼現在不冷酷一下了?
玄乙簡直咬牙切齒,忽然雙手一合,數面無形冰牆將扶蒼團團困在冰盒之內,她轉身驟然飄遠,只留下一句話:「看了就不要後悔。」
驚天動地的碎裂聲震盪耳畔,玄乙沒有回頭,一道道冰牆架在身後,到今天她還能這麼狠心,她真是太佩服自己了。
清光大陣的光輝近在眼前,她如一道流星般落在其上,平靜漆黑的離恨海似是察覺到有神族靠近,那些濃厚的黑霧開始款款波動起來。她朝那片巨大的黑霧中疾飛,那些冰牆碎裂的聲音也不再響起,對,就這樣走罷。
清朗的風聲輕輕落在她身側,一隻手緊緊抓住她的胳膊,玄乙錯愕地扭頭——卻見她架在後面的冰牆居然不知道什麼時候全部無聲無息地碎了,他居然有這種本事?!
那隻手把她狠狠一拽,她的後腦勺便重重撞在扶蒼胸前,緊跟著另一隻手將她的口鼻用力摀住,扶蒼的聲音簡直可以用陰森來形容:「這樣急著送命,不如我送你一程?」
她一身燭陰氏牛逼哄哄的本領遇到他好像就不靈了,玄乙使勁拽他的手,可是拚力氣她從來也沒贏過他,每次都是慘敗。
扶蒼拖著她轉身便要御風飛起,冷不丁平靜的離恨海突然漲高,漆黑陰寒的黑霧猶如一張巨口,朝他們迅速撲來。他急急朝後避讓,懷中的龍公主卻開始震盪神力,想要再度將他推開。
為什麼總是要推開他?
她為了救自己的父兄,一聲不吭跑來獨闖離恨海,難道想叫他稱讚她一聲偉大光輝嗎?
那個向來自私的龍公主呢?他從沒有哪刻像現在這樣盼著她更自私一點。
如果一定要去,那就一起罷!
他的劍道原本就是為了她才一次次變得更加犀利,倘若沒有她,要這柄純鈞又有何用?
扶蒼移開摀住她口鼻的手,雙臂緊緊箍死她,不退反迎,在玄乙的驚呼聲中,他們的身影迅速被黑霧吞沒。
像是落入一團奇寒徹骨的漿糊裡,濃稠到近乎瘋狂的濁氣驟然包裹上來,令他們立即感到一股窒息般的痛苦,所有的聲音彷彿都停止了,連時間也近乎凝滯。
純鈞發出殺意濃厚的嗡鳴聲,這樣洶湧的濁氣叫它感受到當年對付共工大君時的威脅,它迫不及待要離鞘而出。
扶蒼一手按住它,一手圈住玄乙,這裡什麼也看不見,黑霧陰寒,可身下的砂粒卻滾燙。
他正要起身,懷裡的她卻揪住他的領口,顫抖而用力地搖了兩下,她什麼都沒說,只有粗重的呼吸刺透他的耳膜。
他放開純鈞,手掌蓋在她臉上,無數冰粒般的眼淚正從睫毛裡一顆顆滑落。
他將龍公主抱起來,在她冰冷潮濕的面頰上吻了吻,隨即卻又用力在她腦袋上敲了一把,發出好大的「咚」一聲。
玄乙正哭得心碎,被他一下敲的反而愣住,有龍鱗,疼倒是不疼,可他居然打她……
扶蒼將她拽的站起身,語氣依舊冰冷:「這筆賬回頭和你慢慢算。」
純鈞驟然出鞘,化作巨大的金龍,刺目的光芒照亮周圍的景致,卻讓他們都愣住。
原本以為離恨海裡應當是一片荒蕪的沙地,誰知竟有影影綽綽的高而圓細的宮殿群,似是砂粒建成,在這片漆黑的死寂中,顯得異樣的詭異。
玄乙把面上的淚痕拭乾,她也確實不大適合哭,哭了一會兒自己都受不了。
她的目光在那片砂粒宮殿群上轉了一圈,猶帶鼻音地開口:「這是窮桑城的模樣。」
既然扶蒼已經跟來,她也完全沒有隱瞞的必要,口齒伶俐地將事情迅速說了一遍。
少夷的執念是要活下去,這裡留下的景象大約就是執念產生的根源,他原本便是為了青陽氏的傲氣選擇戰鬥至隕滅,這座砂粒的窮桑城應當是他神魂最深處的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