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方丈島有金玉琉璃宮,乃是九源丈人所居之處,每日申時中金波玉浪便將琉璃宮淹沒,待酉時末方退潮現出宮殿。
青帝踏上方丈島時,色澤妍麗的金波玉浪剛剛退去,金玉琉璃宮在尚未西沉的日色中流光溢彩,這景象自然是極美的。
腰間的華胥氏桃木神劍在微微震顫,他便以指尖輕撫,似自言自語一般開口:「這個九源丈人從凡人修行成仙人,厲害的很,可惜始終不得上界冊封,成不得神族,為此他對諸神也頗為不滿,還不知這金玉琉璃宮進不進得去。」
青帝沿著金碧輝煌的巨大宮殿緩緩步行觀賞,半透明的金色宮牆內,寶光四溢,亭台樓閣疏朗有致,甚是富麗堂皇。
桃木神劍細細嗡鳴了數聲,青帝含笑道:「妳想進去看,那我便試試。」
他化為一道虹光,幾下起落,輕飄飄地停在巨大的金玉琉璃宮門前,幾乎是同一時間,那宮門發出沉重的「吱呀」聲,從裡面閃出兩個著銀色短打的仙僕,拱手道:「原來是上代青帝陛下,我家主人久聞大名,恭請陛下進殿一敘。」
……還挺容易的。
青帝刻意放慢了腳步,在這座金玉琉璃宮中漫步,神明府邸之奢靡華貴,他早已見得太多,此處一切都絕無稀奇,倘若一定要挑個特別處,大約是所有的亭台樓閣都是那半透明的金玉琉璃所建,不稀罕,卻怪好看的,劍裡的夫人很喜歡。
上了一座高台,正有位著玄白二色羽衣的仙人臨台眺望波光粼粼的東海,因察覺他來了,仙人轉過身來,姿容清逸,神情卻冷峻,這位赫赫有名的九源丈人看上去出乎意料的年輕。
「青帝陛下。」他看上去似有些心不在焉,行禮卻很恭敬。
青帝雍容還禮,溫言道:「多謝宮主盛情,我路過此處,見金玉琉璃宮精妙華麗,便忍不住想進來觀賞,卻是叨擾宮主了。」
九源丈人笑意淺而淡:「陛下素有重禮清雅之美名,有些話我覺得可以直說。請陛下進金玉琉璃宮,並非因著華胥氏的美名,只是我曾聽聞陛下對愛侶不離不棄,心甚嚮往,方才願意為陛下敞開金玉琉璃宮之門,陛下在此處隨意便好。」
看上去這位宮主好像心思不在這裡似的,說完便又轉身靜靜凝視東海,青帝笑了笑,不計較他的失禮,復也反身下了高台。
琉璃宮,琉璃樹,琉璃草,此處一切都剔透而虛幻。
青帝為仙僕們引入客房雅間,就連房內諸般傢俬也是金玉琉璃所制。
合上房門後,這位老成而穩重的上代青帝卻揉了揉眼睛,倒有了一絲曖昧的怨氣:「花裡胡哨,眼睛都花了,有什麼好看?」
桃木神劍內傳來一個飄渺卻十分清澈的女聲:「是麼?我倒覺得不錯。」
青帝將桃木神劍放在琉璃桌上,笑道:「咱們兩個的意見從來就沒一樣過,唯獨對兒媳,難得意見統一了一次。」
那女聲道:「那我又要和你不同了,現在我怪喜歡她的。」
青帝輕輕彈了彈桃木神劍:「那我們又一樣了,我現在也挺喜歡她。」
那女聲似是細細笑了笑,過了片刻,低聲道:「再有數月,扶蒼便要大婚了罷?我原以為時間必然過得極慢極煎熬,想不到卻是出乎意料的快。」
青帝向來儒雅的面上罕見地現出一縷柔情之色,輕道:「咱們還在一處,怎會煎熬。」
女聲依舊細細笑道:「許是年歲上來了,這些年總想著從前的事,那時候扶蒼剛出生,誰也不愛親近,我還想著他若一直這樣,將來大了必然可順利渡過百世輪迴劫,成就本性不滅,想不到終是被個邪裡邪氣的小公主拉下馬。」
青帝溫言:「他和妳一個性子。」
女聲道:「我看著和你也挺像,那股誰也不愛親近的疏懶勁,和你那時候一模一樣。」
青帝笑了數聲,是啊,那時候……
那時候上下界已經不怎麼太平,下界時常有凶獸作祟,雖然比不得當年的帝江,卻也個個難纏。
那時候他還不是青帝,而是青帝獨子,計然神君。
那時候她也不是成日幽閉在桃木神劍中的一抹神魂,而是三十三天之上,太乙帝君的長女,窈英公主。
正像窈英說的那樣,他年輕時誰也不愛親近,對誰都不上心,對自己也不怎麼上心,所有事隨遇而安,扶蒼這點確實和他很像。
但他總歸要比扶蒼圓潤可親的多,華胥氏的作風在他身上可謂淋漓盡致,父親那時候便誇他是真正的華胥氏——骨子裡冷淡傲然,呈現在外的,卻該是一個美玉君子。
作為計然神君的那些年,像流水飛光,彷彿一眨眼便過去了,理所當然地覺醒華胥氏劍道,理所當然地拜先生得神職,因著容貌雋雅,舉止脫俗,加上華胥氏之名,時常亦有浪蕩妖嬈神女前來調情,興之所至,他偶爾也配合,若無興致,便含笑婉拒。
大抵這點讓父親有些看不慣,言道:華胥氏絕無風流浪蕩子,一世一雙,以劍庇護,方不負劍氣化神之名。
可他連自己的事也不上心,談何庇護那一世一雙?
計然神君在距離二十五萬歲即位青帝還差不到兩年時,下界又開始有凶獸作祟,其時九嬰、黑水玄蛇、禍斗之類層出不窮,他被重新劃分到上代勾陳大帝麾下,在剿殺黑水玄蛇時,遇見了窈英公主。
說來慚愧,他已記不得那日的天空是什麼顏色,也記不得是白天還是黑夜,下雨還是晴空萬里。
其時黑水玄蛇難纏至極,他的劍氣化天地已用了五次,瀕臨極限,卻始終差一些,不能將之徹底剿滅。
上代勾陳大帝也是個暴脾氣,吼得震天響:「那邊的華胥氏!這麼快就耗盡神力?!你當什麼華胥氏!」
不,他其實還有點神力,大概還能再用兩次劍氣化天地,但他從來不愛這樣拚命,若耗盡全部神力也打不過,那時又該怎麼辦?
疏懶的計然神君把劍收回去了,不但收回去,還找了塊乾淨的空地,坐下來喘口氣,假裝沒聽見勾陳大帝的破口大罵。
然後,一道犀利的流光便從身側飛了出去,隨之而上的,是與流光一樣迅疾的墨色身影,連他也都一時沒能看清這個身影是怎麼動作的,只見流光在黑水玄蛇七寸處一閃,深深扎入其中,這時他才看清那是一柄通體銀白的長戟,釘入玄蛇七寸後,那道墨色身影似翩然落葉,輕飄飄地在其上一踩,長戟瞬間穿透七寸,將黑水玄蛇重創。
勾陳大帝叫好的聲音差點把他耳朵也震聾,大概因為這一切來的太快,神兵刺入七寸,大家都以為黑水玄蛇必死無疑,那一瞬間便鬆懈了,連那道墨色身影也放鬆架勢,準備轉身。
凶獸的垂死掙扎下一刻便來了,濤濤黑水鋪天蓋地襲來,卻在電光火石間被絢爛的金光擋住,計然神君的第六次劍氣化天地徹徹底底將這只凶獸絞成了碎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