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0 章
【番外】我心則夷

靈性受損的第三十日,扶蒼已連翻身的氣力也沒有。

又是一個疲憊至極的清晨,數夜不能入眠的他靜靜望著熟悉的青色帳頂。

這裡是他的庭院,他藏在最深處,絕不允許誰隨意闖入的地方,更是他最後的平靜歸處。

可是就連這裡也被龍公主染上了冰雪的色彩。青色的帳頂漸漸像是變成她蓬鬆的長髮,扶蒼驟然合上眼,眼前卻又浮現她蒼白而寂寞的目光。

無處遁逃。

她真的會要了他的命。

父親送他前往蒼生殿下界了結因緣時,神情是凝重的:「因緣各有不同,即便是下界了結,也未必能夠真正了斷這份孽緣,你可知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扶蒼想,讓他忘了她罷,就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誰也不要去責怪,讓歪掉的軌跡重新正起來,一場錯愛而已。

「父親,別找她。」他低聲說。

不必去打擾她的清淨,他們本就不是一路,何況,他這個模樣,可實在不大好看。

可父親還是寫了信給龍公主,而她,也真的來了。

帝女桑下了結因緣,靈性恢復,那一瞬間,他突然醒悟過來,他要的並不是忘記,而她,一直知道,也給了他真正想要的。

四目相對,扶蒼望見她又溫柔又傷心的眼神,在上界時,她從來也沒有過這種眼神,可是在下界,她眼裡總是流露這樣的神情。

因為面對的是一無所知、徹底純粹的他?

還是因為知道下界這一切最終會是夢幻泡影?

不要讓它成為泡影——留下來先別走,等一等他,他一定會盡快趕來。

可扶蒼趕來下界的時候,她還是不在了。

帝女桑下結了細細一層冰霜,青帝廟那座庭院被冰封雪埋,他沿著龍公主一路的痕跡慢慢追逐,直到望見被大雪吞沒的皇陵。

石碑上放著那些日子她給他捏的各種白雪小玩意,都已被十分仔細地重新雕鑿過,每一件都精緻無比。

扶蒼捧著它們,只覺皇陵裡遍佈的白雪都壓在了心臟上,像是透不過氣。

轉過身,天光墜落,山林皆白,她在凡間待的最後一處,是他的墳墓。

他錯過了什麼?又誤會了什麼?

晨曦落在漫山遍野的燭陰白雪上,泛出點點幽冷的光,像她眼裡一閃而逝的淚光,她既不說,也不動容,這樣殘忍而平靜地一刀斬斷所有。

是他的愚蠢與青澀把事情弄到這種地步。

*

來到鍾山,出來迎接的,是滿面沉痛的神官齊南,見著扶蒼,他似是又多了一層悔意,沒有等他說話,他便先開口:「扶蒼神君,請回罷,公主她……不想見任何來客。」

她不想見,他可以等,等一千年,兩千年,他可以一直等下去,等到她願意見。

可齊南神官的哀痛之情太過明顯,又歎息道:「我當初不該那樣逼著公主……她幼年又遇過那種事,我怎麼能逼她……」

幼年?是說鍾山帝君的夫人隕滅那件事?

齊南低聲道:「扶蒼神君,你作風磊落,清雅重禮,將來必有更好的神女陪伴你,你……放過我家公主罷,她心事重,脾氣也怪,之前又那樣折騰你,她實在是……配不上你。」

扶蒼默然片刻,輕道:「這種事,只有喜不喜歡,我喜歡她。」

那句直白的「我喜歡她」反而讓齊南紅了眼眶,強忍著淚水垂頭笑道:「公主若聽見這話,又要折騰你了……遲了,都遲了,扶蒼神君回去罷。」

扶蒼反身御風而起,緩緩道:「我明天會再來。」

頭一個明天,第二個明天,第三個……許多個明天過去,他持之以恆地來,龍公主也持之以恆地不肯出來見他。

五十年過去,那天清晨,扶蒼忽然感到心頭似有什麼明悟,清氣團團把他包裹住,震盪不休。

一夢千年的時機到了。

扶蒼強撐著不睡去,行到書案前,取了筆墨,面對空白的信紙,他卻什麼也寫不出來。

要寫給她什麼呢?他的歉意?他的悔意?他的愛意?

以龍公主的冰雪聰明,怎會不懂這些?

她的堅持不見與躲避,並不是為了怪他,而是期盼那一把名為情意的刀不會再懸在她心口。

別走,別離開他。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他絕不會聽憑寂寞把她吞噬,也絕不會那樣倉促地逼迫她,想做鬥氣的冤家也好,想黏著他到天涯海角也好,他都會陪著她。

千言萬語,無從說起。

扶蒼將空白的信紙裝入華胥氏信封,以術法傳遞出去。

他總是遲到一步,曾經多到有些誇張的緣分,此時彷彿全消失了,牽著他與她孽緣的那條線斷開,像是再也續不上。

倘若前緣被切斷,那麼就讓一切重新再來,他會一直在,也會一直等著她。

*

又一個孤單的黎明來臨,扶蒼睜開眼,入目依舊是熟悉的青色帳頂。

自他一夢四千年醒來,什麼都沒變,可也什麼都變了,鍾山被藏入雲霧繚繞的屏障後,連巡邏的神官都不再出來。

今天龍公主在裡面過的如何?會不會多露出些笑意?若能笑,便好了。

他起身盥洗更衣,匆匆用了早膳便要離開青帝宮。

這些年對此事始終保持沉默的青帝終於忍不住開口:「扶蒼,燭陰氏玄乙公主願意下界替你了結因緣,這一點我很感謝她,但我並不看好你與她再有什麼往來。一個神女倘若真心喜歡你,斷不會這般長久地折磨你。」

是的,可她真心喜歡他,也一樣要折磨他。

總是這樣,前一刻想把世上最柔軟美好的東西送給她,後一刻又恨得想把她用手揉成碎片。

到如今,他生命裡能夠出現並承受的一切極致的情感都給了龍公主,再也無法回歸昔日的寂靜。

倘若從來沒有被愛,終究不會致命,一旦嘗到過蝕骨滋味,此生都要沉淪。

青帝又清了清嗓子:「前幾日赤帝與我說起延霞公主,當年她下界了結因緣,承蒙你劍道覺醒方能庇護,正巧白澤帝君他老人家近日又偷懶不肯授課,趁著假期,赤帝攜女正式登門拜謝,你明天務必留在青帝宮。」

在他心裡,到底對延霞也是不甚滿意的,但兩家交情甚好,延霞終歸是比那邪裡邪氣的燭陰氏公主要強多了。

扶蒼默然離開青帝宮,他的劍道從得到純鈞那一刻開始,便只庇護過一個神女。

隔日赤帝一家果然來了,了結因緣後的延霞面上稚氣大減,連話也比往日少了許多,只悶頭坐在淡月小榭裡一粒粒數著碗裡的米飯。

扶蒼坐在對面,只一杯杯慢慢淺啜羅浮春,他倆誰也不說話。

赤帝夫人怪尷尬的,乾笑著試圖給他們倆弄點話題:「你們兩個孩子,又是同門,又都下界了結過因緣,能說的話那麼多,怎麼一個個都做悶葫蘆呢?」

青帝溫言:「想是這裡長輩多,扶蒼,帶延霞公主逛一逛青帝宮罷,你是主人。」

扶蒼放下酒杯,淡道:「延霞師姐請隨我來。」

此時正值初冬時節,湖畔大道冷風泠泠,湖面上薄薄結了一層冰,他倆一前一後走了半日,終究是延霞打破了沉默:「扶蒼師弟,古庭師兄他……是不是還在怪我?」

她了結因緣後回到明性殿,始終也不敢主動去和古庭說話,因著上回南花園的事鬧得太大,古庭對她也淡淡的,不似從前的熱情,他越這樣,她越不敢給他道歉。

扶蒼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她:「古庭絕非心胸狹窄之輩。」

延霞低頭玩手指:「那、那你說,我要是給他道歉,他會原諒我嗎?」

這公主了結因緣大約只是把對少夷的癡情了結了,看著沉穩不少,實際上還是老樣子,遇到什麼事抓著誰都想求助。

扶蒼想了想:「他責怪的對象應當不是妳。」

延霞鬆了口氣,隨即不知為何反而更緊張:「那、那等先生重新開始授課,我就去給他道歉……扶蒼師弟,你能幫我說些好話嗎?」

她問了兩遍,不見有回應,卻見扶蒼盯著澄江湖裡躍起的兩條巨大金鯉看的出神。她想起自己回到明性殿後聽說的有關扶蒼與玄乙的糾纏,老實說,她一點也沒想到他們倆能湊一塊兒。

大約是玄乙那跳脫邪氣的公主對不住他罷?延霞暗暗猜測,就像少夷對她一樣。

如今提起少夷,她也再無任何波瀾,回想往昔癡纏糾結,只有一絲好笑,於是延霞沒有阻止自己的好奇,問道:「扶蒼師弟,你和小師妹是怎麼回事?」

誰知扶蒼卻反問:「延霞師姐如今對少夷又是什麼感覺?」

延霞笑了笑:「你不也一樣了結了因緣?自然該知道,就像風過樹止,被擾亂的軌跡回到正常而已。」

可他不是,軌跡越來越亂,他越陷越深。

扶蒼反身又款款向前行去:「我已心有所屬,盼與師姐同門之誼長存。」

延霞又暗暗鬆了口氣,老實說,她真不大適應扶蒼這清冷性子,害她都不敢隨意說笑。

兩個小天神慢慢逛完了澄江湖,這事自然沒成,赤帝一家十分遺憾,本來赤帝就挺看好扶蒼,誰知女兒偏生要跟青陽氏那風流神君攪一處,好容易女兒的孽緣結了,這邊扶蒼又跟燭陰氏公主糾纏難休。

看樣子這親家是無緣結成了。

當晚青帝與扶蒼長談一夜,最終亦是無果,想來這天生的執拗難轉,與他母親是一樣的。

*

細細的雨聲迴旋在耳邊,晨光幽淡地穿透青紗帳,青帝宮落雨的拂曉,扶蒼醒來時,只覺身心皆寧。

風裡有熟悉的香氣,他下意識摸向身側,卻摸了個空,這才訝異地發現,向來早睡遲起的龍公主竟沒睡在旁邊。

大婚三日各路賓客往來不絕,她幾乎沒怎麼睡,今日居然起這樣早?

扶蒼赤足行至外間,便見龍公主套著他的外衣,正倚在楠木迴廊上眺望被雲雨遮蔽的晨曦,綿綿細雨淋濕她的腳,散落長袖的髮絲也濕漉漉地滴著水。

這樣的景色,真是一生也看不膩。

察覺他湊近,玄乙扭頭朝他露出笑意,柔順地把腦袋靠在他肩上,輕道:「我還以為會搬到太山頂那個青帝宮裡。」

原本是該去的,可他沒搬。

「我還是更喜歡這邊。」她翹起腳趾,靈活地甩去上面的雨水,「第一次來的時候就挺喜歡了。」

他也是,更喜歡這裡。

「所以總是把我屋子翻那麼亂?」扶蒼彈去她髮梢的水滴,笑了一聲。

她別過腦袋:「別的地方求我翻我也不翻。」

他極輕地敲了敲她的腦門,復又攬住她的肩膀,一同倚在楠木迴廊上看天空紛紛墜落的雨絲,那細密輕微的落雨聲灑在參天大樹的葉片上,灑在他和她身上,也灑在他心上。

安祥而深邃,寧和又靜遠。

「要不要再睡一會兒?」懷裡難得早起的龍公主又開始打呵欠。

真巧,他也罕見地有些犯懶。這一次相擁入眠罷,如果能一起醒來,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