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晚上車,坐在副駕,反手系好安全帶。
宋明謙看她做完一切,笑著說:「才幾天不見,好像黑了點。」
陳晚扒下車窗上簷的鏡子,左右臉照了照,「不會吧,沒覺得啊。」
宋明謙轉動方向盤,「只是一點點。」
陳晚把鏡子打上去,問道:「等了多久啊?」
「二十分鐘。」
「那真不好意思讓你久等。」
車子駛出航站樓,開上天橋,宋明謙單手控方向盤,還是笑,「是我來早了。」
陳晚視線往後,看到後座上的西裝外套,和他身上的襯衣同色系。宋明謙只有在工作的時候才會穿正裝,陳晚有點意外,問他:「從公司過來的?」
宋明謙說:「是,開完會就來了。」
陳晚嗯了聲,別過頭看窗外。
宋明謙瞥她一眼,又正視前方。他的話不全對,他的確是從公司過來的,只不過會才開到一半,想著車多路堵怕耽誤,才臨時結束會議匆匆出門。
陳晚咦了聲,指著旁邊那條道:「這條高速封了啊?」
宋明謙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車道擴建,得管制兩個月。」
「我出去半個月,變化還挺多。」陳晚呵笑,看向宋明謙,「你什麼時候有空?」
「怎麼?」
「請你吃飯。」
恰逢紅燈,車身緩慢,宋明謙的手指搭在方向盤上,有下沒下地敲。
陳晚說:「你幫我爸搞定了招標,肥的流油的業務到手,我媽天天念叨,非要感謝你。」
宋明謙手指不敲了,看著她,「怎麼個感謝法?」
陳晚說:「吃飯啊。」
宋明謙沒再接話,就這麼靜靜地保持不動,人安靜,眼神也安靜,一切喧囂塵埃全部沉澱。
陳晚先開口。「別想敲詐。」
宋明謙收回目光,綠燈通行了。
在陳晚心裡,已把宋明謙的套路歸納成幾大類,他哪種表情哪種語氣跟她說話,她就能自動帶入相應的套路類別裡,自有對應之策。
陳晚琢磨幾秒,決定避過這個話題。
「什麼時候?」
「嗯?」
宋明謙眉頭輕皺,不滿意她的走神。「不是請我吃飯嗎。」
陳晚哦了兩聲,問:「你什麼時候有空?」
宋明謙:「吃飯你在?」
「當然。」
「那我隨時有空。」
「……」
陳晚把時間定在後天晚上,宋明謙沒異議。
她看到置物盒裡有一盒拆開的雪茄,藍黑色的金屬盒身,陳晚拿起看了看,這個盒子實在精緻。她隨口一問:「又換煙了?」
宋明謙抽雪茄,但是頻率不高,相比香菸,烈性更大,後勁更足。
「孫舟巴西帶回來的,說是私制,也就那樣。」
陳晚拿出一支放在鼻口聞了聞,又放回去。
「你那三個學生呢?」
「打車走了。」
車子駛上高速,速度快多了,宋明謙說:「直接回家還是去哪?」
陳晚說:「回去。」
陳晚家在浦東別墅區,她回來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機票是宋明謙訂的,所以他知道航班時間。把人送到門口,陳晚問:「進來坐坐?」
宋明謙幫她把行李拿下車,「不坐了,你要想玩就去我那。」
陳晚本來就是客套話,「行啊,你開車慢點。」
宋明謙點頭,關上車門,幾秒之後又把車窗滑下來。「小晚。」
陳晚回頭,「怎麼?」
宋明謙說:「後天晚上見。」
她抬抬下巴:「走吧。」
別墅都是獨棟,間距寬,私密性上佳。陳晚拖著行李箱穿過一截幽靜小道,兩旁是翠竹,也不知什麼品種,一年四季都是鮮活的翠綠。
她剛上台階,還沒開門就聽到屋裡一道尖銳女聲,接連抱怨,尤為刺耳。
章麗萍半小時前回到家,今日手氣太衰,麻將四方只輸她一家,看到王太太的得意嘴臉心裡更來火。還在車上,又接到小趙的電話,跟蹤到陳勁國和一個三線明星逛珠寶店,連拍數張照片發至她手機。
大長腿上那條短裙,就差沒露出屁.眼。章麗萍過目不忘,這一個已經不是上星期拍到的那個。輸牌的悶氣加上丈夫亂搞的怨氣,回到家,一通爆發。
「陳勁國你真能耐啊,五十五歲的人了也敢脫褲子,餵得飽那些小年輕嗎!」
「你講話不要這麼難聽。」
「你做事也別太難看!」
「我難看,你咋不照照鏡子呢,別逼我翻舊賬。」
「你翻啊,當著孩子的面,你翻一個試試,翻不出,就滾蛋。」
「該滾的是你。潑婦!」
章麗萍怒火中燒,講完一句「那就同歸於盡」,揚起手,對準桌上的青玉花瓶——
陳晚開門,一腳踏進玄關。
當頭一團硬物迎面砸來,太快了,陳晚卡在門口進退兩難。
側廳突然奔出一道人影,像獵豹,閃到陳晚身前,雙手一撲,青玉花瓶改變方向,撞在了玄關牆上,稀里嘩啦碎了一地。
小獵豹回頭,勁風尚在,眼有血色:「玩一趟回來人都變痴呆了?他媽的就不知道躲?」
陳晚平復心跳,冷眼:「幾天不在家,欠收拾是不是?」
小獵豹瞬間萎了,變成一隻紙老虎。
至此,大別墅才安靜下來。
章麗萍換臉比翻書快,瞬間喜笑顏開,「晚晚回來了,怎麼不告訴媽媽,也好派車去接你。」
她穿了件水藍色針織衫,闊腿長褲,腳上是來不及換下的高跟鞋,抬手攏了攏頭髮,食指上碩大的藍寶石極為顯眼。
陳晚繞過地上的碎片渣子,走進客廳,「我東西不多,不用特意來接。」
陳勁國也恢復了儒雅的長輩形象,「叫陳姨多做兩個菜。」
章麗萍一聽,冷颼颼地來了句:「喲,總算知道關心兒女了,晚晚出去半個月,你個當爸的打過一個電話沒。」
陳勁國橫眉,提高聲調,「你夠了啊。」
「也難怪,精力都放在狐狸——」
「媽。」陳晚打斷,她站在樓梯口,「後天晚上請宋明謙吃飯,時間可以嗎?」
宋明謙三個字,果然是這個家的靈丹妙藥,萬試萬靈。
陳勁國和章麗萍立刻熱忱,話題一致,「可以的,可以的,和明謙說好了?地方訂了沒?」
陳晚說:「還沒有,你們訂,我再告訴他。」
兩位長輩滿臉喜色,好像剛才的爭吵從未發生。
陳晚移開眼睛,一步步上樓,「我先去休息會。」
「去吧去吧,吃飯叫你,陳姨,做菌子湯,晚晚最愛吃了。」章麗萍扶正手上的藍寶石戒指,走向廚房監工。陳勁國坐回沙發看報紙。
還站在玄關處的小獵豹,一手插褲兜,一手拖著陳晚的行李箱,跟她上樓。
走到樓梯一半,陳晚頭也沒回,「陳朝陽,再笑一下你試試。」
陳朝陽嘴角僵住,這女人,後背是長了眼睛嗎!
陳晚進臥室,她不在家也有人每天打掃,窗戶支開,房間通透明亮,有她淡淡的香水味。陳晚把包丟床上,陳朝陽用力一推行李箱,呲溜呲溜滑到牆邊停住。
陳晚瞄他一眼,「又沒去上學?」
陳朝陽說:「沒去。嘖,你那什麼眼神,我今天要不在家,那隻花瓶就砸你腦袋上了。破相了看宋金主還要不要你。」
陳晚操起高跟鞋朝他扔過去,「滾蛋。」
「你有種。」陳朝陽凌厲一躲,鞋跟還是擦了一下臉。「吃炸藥了啊!」
陳晚光腳去拉窗簾,「你少惹我啊。」
「別人旅遊是散心,你一回來是殺人。」陳朝陽躺到她床上,四肢張開呈大字。「雲南好玩嗎?」
「不好玩。」
紗簾拉上,光線柔和許多,陳晚踢了踢陳朝陽的大長腿,他往邊上挪開了點,陳晚坐在床上。
「爸媽是怎麼回事?」
「吵架唄。」
「為什麼事?」
「抓姦。」
「在床?」
陳朝陽樂了,一個打挺坐直,「要真是捉姦在床,今天可不是吵架這麼簡單了,起碼動用核武器。」
陳晚白他一眼。
陳朝陽嘿嘿笑。
陳勁國經營了一家中型規模的公司,早年屬於外包性質,哪有活就上哪攬。這幾年得貴人幫助,倒也有模有樣上了正軌,陳晚理解的正軌,是從生產到經營再到售後,形成了完整鏈條。
陳勁國和章麗萍和他們那個年代的大多數人一樣,沒受過高等教育,能有今天的成績,兩人相當滿意並且自豪,有點錢,但有錢之後的臭毛病也一個不落染上了。
陳朝陽之所以會對親爸出軌的事嬉皮笑臉,是因為經歷太多,麻木後就是習慣。
想到這,陳晚態度柔和了些,轉頭看這個弟弟。
陳朝陽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的兩道濃眉,眉型如劍往上勾,眼睛三百六十五天都寫著不正經,整個人看起來痞氣外露,尤其勾嘴笑的樣子,簡直欠揍。
就像現在。
陳朝陽挑眉的動作進行到一半,陳晚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了,直接打斷。
「等會給你充點卡。」
陳勁國和章麗萍深信男孩窮養,所以在零用錢方面,把陳朝陽卡的死死,偏偏他喜歡打遊戲,陳晚就成了取款機。
一聽這話,陳朝陽感激涕零。
「亭亭呢?」陳晚突然問。
「在學校啊。」陳朝陽說。
陳晚才想起,今天週四,當然是在學校上課了。
中午吃完飯,陳勁國去公司,章麗萍冷呵一聲,「是去公司還是去狐狸精那啊。」
陳晚和陳朝陽對視一眼,默不作聲。陳勁國當沒聽見,正了正領帶就出門。
討不著趣,章麗萍收起冷漠,緩著臉色問陳晚:「下午有安排嗎?我下午去你姨媽家,要不一起?」
章麗萍的那些朋友陳晚是知道的,聚在一起打麻將,面和心不合,炫耀衣服珠寶,被比下去的把不服氣轉到牌桌上。
陳晚說:「我下午有事要出去。」
章麗萍也不強迫,拎著包款款出門。走前又說:「對了,吃飯的地方就訂在黃浦會,你跟明謙說一下,看看他的意見,不喜歡再改。」
「好。」
陳朝陽暗暗給她使了個眼色,「金主待遇。」
陳晚對他敲了敲桌子,神色不快。
剛入夏,下午溫度有點高。陳晚換了身裙子出門,她把車從車庫開出去,寶馬7系,比在雲南租的那輛小破車好開多了。
人的意識是個自帶關聯的東西,一旦想到一個點,就會向外擴散,勾起無數個回憶畫面。從卓煒那租的兩百一天的桑塔納,昭通的辰砂中學,她得肺炎在醫院的消毒水味道,然後,不可避免地想到那個男人。
陳晚拿出手機打過去,三聲之後就接通了。
「陳晚。」
聲音低沉、自帶鎮定人心的力量。
這股力量一旦感知,就能驅散所有疲憊。
陳晚彎起嘴角:「霍星。」
那頭一聲低笑:「什麼時候到的?」
「十一點。」
「累嗎?」
「不累,飛機比較累。」
霍星笑深了些,「是嗎?」
「不知道,得問飛機。」
陳晚樂不可支,又說:「在幹嗎?」
「上班,你呢?」
「開車。」
眼不能見,耳朵和心思就變得格外靈敏。
陳晚搶先說:「沒事的,不會分心,我戴了藍牙。」
他的呼吸,透過屏幕,彷彿鍍了一層電,不用多言,她便心安。
霍星說:「你好好開,辦完事再打電話。」
陳晚假意不滿,「你趕我?」
「不是。」霍星的聲音比剛才急了些,說:「這樣不安全——」
話還沒說完,陳晚就呵呵笑出了聲。
霍星語氣無奈:「別鬧。」
陳晚抿了抿唇,把方向盤往左打,「遵命,警察叔叔。」
陳晚到了商場準備找停車位。「先不說了,我到了。」
「好。」
陳晚突然把車速減慢,「霍星。」
「嗯?」
「你有沒有想我?」
車內安靜,她也安靜,只有心跳,彭——彭——彭。
「那你呢?」霍星問,你有沒有想我。
「想。」
一個字的誠實,平地驚雷起。
霍星說:「我也是。」
右拐角正好有個停車位,場地開闊,視線絕佳,是個好位置。
陳晚滑下車窗,世界沸騰了,她笑了。
「那,再見。」
「好,再見。」
收好手機,陳晚拎著包下車,心情極佳地走進商場。
一層是化妝品和首飾專櫃,陳晚逛了一會,夏季新品琳瑯滿目,去雲南前,陳亭亭提起過,她最近喜歡上某品牌的新品。
一個小時後,陳晚提著兩個紙袋而歸。
車剛開出商場,陳亭亭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姐你回來啦?」
嬌俏女聲抑揚頓挫,陳晚轉動方向盤,聽了一會,然後說:「行啊,我在徐家匯這邊。」
她看了看時間,「到你那應該差不多放學,先到先等吧。」
綠燈放行,陳晚開向楊高中路。